“不,沒有陛下的詔書,他們是不可能輕易迴到京都的。”李敏德微笑了一下。


    李未央倒是很讚同,道:“沒錯,除非皇帝下詔,否則蔣家的人誰也別想輕易迴來,一旦真的迴來了,就是欺君之罪。”蔣家出了一位國公爺,那固然是最穩固的靠山,皇帝也器重他,一般不會動搖國之柱石,但物極必反、水滿則溢,如今蔣家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焉知這富貴就是萬古長青的?李未央心中盤算著。


    李敏德點點頭,道:“但是他們也不是好招惹的,三姐,你想好了對策嗎?”


    李未央站起身,望向窗外碧綠的芭蕉葉,輕聲道:“既然捅了馬蜂窩,自然是要做好準備的。”


    趙楠這時候突然呲牙,趙月輕聲埋怨道:“你真是不小心。”


    趙楠嘿嘿地笑了笑。


    李未央迴過頭,看著這一對兄妹,露出微笑道:“趙楠,你若是和那人單打獨鬥,能有幾分把握?”


    趙楠沉思片刻,隨後道:“三分。”


    李未央不由點頭:“蔣家的男人啊,還真是出類拔萃……”


    李敏德冷哼一聲,道:“可惜女人就都不怎麽樣了,譬如心胸狹窄的大夫人和愚蠢自私的魏國夫人,她們的下場可都不怎麽好。”


    李未央失笑:“蔣家曆代都是這樣的,不管是兒子還是娶進門的兒媳婦都很了得,可是女兒卻都過分溺愛沒有教好。”蔣家對女兒總是百般溫柔嗬護地養大,長大之後嫁給門當戶對的人家,走的是尋常名門閨秀的路子。然而他們對兒子的教導十分嚴苛,年紀小小就丟到軍中去曆練,這之後就帶著上戰場,身上都是實打實的軍功,正是因為他們的努力和奮鬥,才有了蔣家女兒了不起的光環和榮耀。所以人人都寧做蔣家女。


    就在這時候,白芷匆匆進來稟報:“小姐,蔣家老夫人來了。”


    哦?李未央和李敏德對視一眼,魏國夫人意外身亡,蔣國公夫人幾次三番派人來請大夫人去,可是現在大夫人病的渾渾噩噩,根本沒辦法成行,這樣一來,自然會引起蔣家老夫人的懷疑。


    這個老太太,可比一般人厲害多了,李未央心道,隨後她輕聲道:“老夫人可知道?”


    “老夫人已經親自去迎接了,吩咐府裏其他小姐姨娘們都要去正廳候著。”


    李未央點點頭,道:“既然是外祖母來了,這是自然的。”


    她這一聲外祖母叫的咬牙切齒,引起了李敏德的注意。


    轉眼之間,蔣國公夫人林氏到了。她滿頭銀發,容貌和大夫人十分酷似,隻是額頭更高,眼睛更大,依稀可以看出年輕時候的美貌。她輕輕端起茶杯的時候,袖子上暗花的翟紋,閃著一尾一尾的光澤。旁邊還站著一個二十五六的美婦,一頭烏油油的頭發高高挽著,攢珠累絲金鳳口裏銜的一粒碩大的珍珠,孔雀藍織錦繁繡上衣,雪色貢緞絲綢羅裙,眉梢挑起慵懶,眼角攜帶風情,看起來就是個淩厲非常的美人兒。李未央一眼便認出,這個女子就是韓大學士的嫡長女韓氏,也是蔣家長孫的妻子。


    當年,韓氏可是為李長樂做上皇後之位立下了汗馬功勞,至今李未央還記得韓氏和她說的第一句話:“妹妹,你雖然不是姑母親生,可我與你一見如故,從今往後你隻把我當成嫂子,咱們兩家總是唇齒相依的。”當時她還覺得,這話中至少有三分真心,後來才知道,不過是自己太渴望親情,連別人微末的示好都看的那麽重。


    最後落到那個地步,實在是咎由自取。


    窗邊的李未央微微一笑,走了進去。


    國公夫人林氏遠遠瞧見李未央,見到她一身素淡的衣裙,身影嫋嫋,腳步輕快,眼角笑意很濃鬱,俯仰之間,雖不是閉月羞花之貌,卻笑容溫和,眉梢幽靜,十分的素淡清雅,似傲然孑立枝頭的白玉蘭。


    林氏一眼便看出李未央的厲害之處,這樣的女子,沒有李長樂那般動徹心扉的美麗,卻懂得將鋒芒與嬌媚藏匿,看似清純的素色,卻生生逼退了萬紫千紅,將一屋子的鶯鶯燕燕都不動聲色地壓了下去。


    李未央迎著林氏打量的目光,嫣然一笑,款款道:“未央見過外祖母,大表嫂。”


    林氏沉默地看著她,韓氏向來伶俐,主動上前攙起李未央,細細由上自下打量了片刻,不免道:“三表妹生得好,素淨又溫柔,大方得體的很。”她之前聽說,李未央是個在鄉下長大的少女,不免就在心中勾勒出了一副見不得世麵的形象,後來又聞得李未央頗得皇帝賞識,她便隱約覺得大概是個外表粗俗言行似男子一般颯爽的女子,誰知李未央竟然不卑不亢,一抬腕一凝眸皆是難以言喻的風韻。


    按照道理來說,普通士族豪門之中有幾個沒出嫁的庶女,其實對府裏的局麵影響並不大,於家族也好,對自己也罷,再討人喜歡也沒有太大的用處,沒個嫡女的名分,是當不了多少事的,將來出嫁,選擇不過是三種,最差是低嫁給士子做正妻,略好則是和地位相當的豪門貴族庶子結為夫妻,最好的是嫁給豪門貴族的嫡子做繼室。當然,這是一般貴族家庭的庶女,碰到李家這樣的聲勢,庶出的女兒們則有更好的選擇,至少,還可以用來籠絡皇子,當初林氏也是這樣勸說大夫人的,讓她不要忽略了家中庶出女兒的管教,將來可以送入皇家用來鋪路。大夫人正是因為聽了這話,才會悉心教養四小姐和五小姐,也正是為了鋪路,才會將傳說中懦弱平庸的三小姐接迴來,林氏卻沒想到,這個在平城養大的女孩兒,竟然是個煞星。


    林氏冷淡地看了李未央一眼,隻是略點頭,並沒有開口。


    這時候,老夫人笑道:“親家夫人好久沒有來坐坐了。”


    林氏歎了一口氣:“家中有喪事,自然是不好上門的。”


    老夫人神情很有些哀戚,眼睛裏卻是淡淡的:“唉,魏國夫人的事情,我也是知道的,隻是最近身子不好,沒有辦法親自上門去勸慰您。”


    林氏的眼睛裏劃過一絲冷冷的光芒,唇畔卻帶著笑:“那個孩子不懂事,闖了天大的禍事,這一次還是多虧了女婿才沒有牽連到蔣家,真是多謝您的關心,我這把老骨頭倒也還撐得住。”


    李未央聽著,默然不語。的確,若非李蕭然的求情,陛下的確有追究蔣家的意思。但在她看來,不過是做戲而已,蔣家手握兵權,皇帝會真的和他明麵兒上過不去嗎?其實魏國夫人一死,事情在大麵兒上就了了。當然,私底下掀起的波瀾,就不知道有多深了。


    一旁的韓氏靜靜地站著,卻用一雙鳳目去瞧李未央,透過窗戶淡淡的金色陽光,李未央的臉上挑起輕柔的笑意,溫柔可親,底下藏的,卻是一種令人心驚的淡漠,她仿佛在認真聽著那邊的對話,又仿佛早已遊離於這談話之外了。


    韓氏不悅地發現,自己壓根看不透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這在從前可是沒有過的事兒!


    就在這時,林氏環視一圈,仿佛剛剛發現似的,道:“怎麽不見柔兒?”她親昵地稱唿大夫人為柔兒,李未央淡淡一笑,明明早就看見大夫人沒來迎接了,卻現在才提起,倒真是一隻沉得住氣的老狐狸。


    “親家夫人,兒媳婦她身體不適,前些日子魏國夫人不幸,她強自掙紮著要起來去看望,可惜還沒上馬車就倒下了,這才派了人送信去國公府……若是您執意要看,我便吩咐人讓她過來——”老夫人心裏很不樂意讓這對母女見麵,可是連蔣國公夫人都拋下顏麵來了,不讓他們見麵,似乎說不過去。


    “不必了!”林氏淡淡道,阻止了丫頭要去請大夫人的動作,“等我喝完茶,自己去看她吧!”說完,她隻端起麵前的白釉藍花茶盞,不疾不徐地輕輕啜了口茶。 盞蓋磕在杯壁上,連那聲音也是沉沉的,身後眾人鴉雀無聲。


    二夫人原本一直陪坐在旁邊,她原本正是自得意滿的時候,接管了家務,又看著大夫人倒黴,隻是——看到蔣國公夫人,二夫人卻不知為什麽,心裏像擂鼓般七上八下,有點說不出的緊張感。


    這國公夫人,可比大夫人看起來難對付多了!


    國公夫人這碗茶喝了很久,所有人都坐立不安地看著她。尤其是四姨娘,幾乎是恐懼地捏緊了手帕子,仿佛馬上就要暈倒,誰都能看出她心中的恐懼,因為她最近對大夫人,那可是十分的不敬,她現在看到國公夫人,才意識到自己的所作所為可能會帶來極為可怕的後果,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李常笑趕緊扶了她一把,然後不著痕跡地退開。


    老夫人冷冷望了四姨娘一眼,神情中有一絲不悅。


    一片寂靜中,隻有李未央是從容不迫的,仿佛根本沒看到國公夫人一樣,繼續站在那裏想自己的心事,根本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最後,還是林氏打破了沉默:“好了,去福瑞院。”


    於是,一行人浩浩蕩蕩,就到了福瑞院。


    大夫人已經被崔媽媽扶著梳洗了一番,隻是精神看起來非常差,她穿戴整齊在院子裏等著國公夫人,一看到她來,臉上倒是露出喜悅的神情,開口就道:“母親,你怎麽來了!”


    國公夫人見到她昏亂的眼神,憔悴的容顏,和那形銷骨立的身軀,不由大為震動。相比驕縱的小女兒,她向來更看重這個脾氣和相貌都酷似自己的長女,魏國夫人的死已經給她造成了很大的打擊,如今看長女也憔悴成了這個樣子,林氏幾乎控製不住就要發怒。韓氏連忙捏了捏她的手臂,林氏想到現在還不能和李家翻臉,便強壓下一口氣,道:“你究竟是什麽病,為什麽連你妹妹出事兒了都不肯去!”


    大夫人始終昏沉沉的,聞言茫然地看著林氏。


    林氏越發氣了,扭頭盯著老夫人:“這究竟是怎麽迴事?!”她的眼神,仿佛鋼刀一樣落在老夫人的麵上,讓她的皮膚隱隱生疼。


    老夫人一時有點啞然。


    她總不能說……兒媳婦是被她關的時間太長,有點頭腦不清楚了。


    李未央上前一步,道:“迴稟外祖母,母親這是心病。”她一語雙關,隨後看了一眼周圍。


    林氏很厭惡這個庶出的丫頭,聞言卻也不免四周望了一圈,不由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原來,院子裏的一花一草、一門一窗、一桌一椅,甚至是假山上、房梁上,全都掛滿了黃色的符咒。


    這種奇特的場景,頓時把林氏看得愣住了。


    韓氏吃驚道:“這都是——”


    她飛快的看了大夫人一眼,眼中盛滿詢問,大夫人卻是如同木偶一般,不說話。崔媽媽鬆了一口氣,大夫人如今每日被關著,雖然一日三餐照常吃飯服藥,可是三小姐卻暗中吩咐過,不允許任何一個人和她說話,日子久了,大夫人自己也像是忘記了說話,整日裏癡癡呆呆的,神經仿佛也漸漸失去常態,如今連治心病的藥也不肯吃,天天夜裏叫著捉鬼,有時候還會從床上滾下來,現在就是吊著一口氣,活死人而已。


    林氏麵色就整個陰暗下去,她按捺住驚愕,“究竟怎麽迴事?到底發生了什麽?把你整個人都變成了這個樣子?!”


    大夫人的手臂被她捏地發痛,瑟縮地望了周圍一眼。


    老夫人就有點緊張,生怕大夫人說出什麽不好聽的來。


    李未央卻微笑著,勾起了唇畔。


    大夫人的臉上充滿恐懼,眼睛裏都是血絲:“母親……這院子裏有東西!”四麵看著,害怕到了極點,根本與往日裏那個威風八麵、端莊自持的大夫人判若兩人。


    她的精神,已經完全被鬼神和幽禁打垮了,而設計這一切的人,此刻正麵帶微笑看著。


    “什麽東西!”林氏極為惱怒地問。


    “鬼!”大夫人神神秘秘地說,喉嚨裏仿佛塞了一團棉花,眼睛裏帶著說不出的詭譎,“不過我在這裏裏外外都貼滿了符咒,那東西一定會害怕的,她不敢來的!哼,我知道她是誰,我不怕她!她活著都鬥不過我,死了也還是鬥不過!”一邊說著,大夫人一邊緊張地咬住了嘴唇,四下望著,仿佛在尋找什麽東西,想要將她捉出來碎屍萬段!


    林氏萬萬想不到,長女竟然變成這個鬼樣子。


    “鬼?!”她下意識地就覺得這事情和李未央有關,不由目光如炬地盯著她,“這院子裏哪裏來的鬼?”


    李未央麵帶平和地微笑道:“三嬸去世後,母親可能是過於想念,所以總是說看到了她,就在這個院子裏,我們都勸說過她,可她卻一口咬定如此,請了和尚道士風水師傅來看,最後到了晚上連覺都不睡,鬧得沒完沒了,最近這兩天更嚴重,非說還在院子裏瞧見了五姨娘……外祖母今日正好勸說一二。”


    “哼,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裏來的鬼怪!”林氏瞪視著李未央,心裏頓時明白了,“你倒是口齒伶俐的很!”


    李未央笑了笑,道:“謝外祖母誇獎。”


    林氏冷笑一聲,對著大夫人道:“不必怕,有我在這兒,什麽牛鬼神蛇都不能近身,那些個不入流的東西就更不必怕了!”


    李未央眨了眨眼睛,這是在說自己了,這位國公夫人還真不是什麽善茬。


    老夫人聽著,心裏特別不舒服,什麽叫“那些個不入流的東西”!


    林氏冰一樣的眼凝望著老夫人,道:“親家夫人,既然她病得這麽厲害,為何不早告訴我。”


    老夫人的眉頭為難地蹙了起來:“您知道,大媳婦一貫是個好強的性子,再者您身子骨雖然硬朗,畢竟年歲也大了,實在是禁不起。”


    一陣風吹過,林氏鬢上一枝極為古樸的金花簪子上,垂下的流蘇打著鬢角,發出細微的沙沙聲。頭上銀白的發被足金一映,格外醒目。半晌,她目中冰似在慢慢開裂,道:“我要把她帶迴去養病。”


    出嫁的女兒,哪怕是迴家一日,也要經過夫家的同意,更別提是接迴家去養病,除非是大夫人被休棄了。所以林氏的要求,著實是有幾分不合時宜,而且她說話的語氣,並不是商量的語氣。


    老夫人雖然心底的不悅更深,臉上卻沒有露出分毫。她笑著望向林氏:“這個……怕不妥吧。這個偌大的家,總歸需要有人打理。”


    韓氏一笑,聲若銀鈴,悅耳撩人:“大姑母都已經病了,家務事自然是要交給別人的,老夫人若是舍不得大姑母,來我家看望,我們也是歡迎的。”


    竟然一副全然不把李家放在眼裏的樣子,李未央笑了笑,道:“此事應當與父親商議,他人並不在家……”


    韓氏微笑道:“不妨事的,到時候蔣家自然會去知會一聲。”


    隻是知會,而不是請求李蕭然的同意,李未央垂下眼睛,仿佛沒有聽懂其中的意思。


    二夫人倒抽一口涼氣,這蔣家的人,還真是霸道!當初自己迴娘家去祝壽,都是要征求老夫人的同意,她們倒好,竟然二話不說就要把人帶走。


    老夫人心裏不痛快,既然兒媳婦生病了,就該在李家好好養病,若是這樣叫蔣國公府帶走了,別人看在眼裏,還不定生出怎樣的禍端。所以她想也不想就準備開口拒絕:“兒媳在這裏,咱們也是照應的很周全的,不知親家夫人有什麽不滿的?”


    然而李未央卻笑道:“老夫人,其實外祖母也是憐惜母親,您看她如今的樣子,也確實不適合留在這個院子裏,免得整日裏胡思亂想,病情加重,到時候反倒不美……”


    老夫人疑惑地望了李未央一眼,大夫人迴去養病,這可不是什麽好事,她為什麽要讚同。不過,她心底對這個孫女的判斷力,向來是很清楚的,所以她若有所思了片刻,方又神色平靜道:“既然如此,親家夫人就把她帶迴去好好養病吧。”


    林氏厭惡地瞪著李未央,簡直恨不得吃她的肉,喝她的血才好。聞言不再多說,吩咐人替大夫人收拾了箱籠,快步地離開了。


    遠處隱隱有晨鍾之聲,一聲,再一聲。外頭丫頭稟報說老爺迴來了,老夫人手裏撚著佛珠,不由輕輕歎了口氣,道:“進來吧。”


    李蕭然急匆匆地進來,看到李未央正站在一旁為老夫人伺候茶水,也顧不得她在場,就急吼吼地道:“老夫人,您怎麽讓蔣柔迴去了,今後別人要怎麽看待咱們,豈不是要說李家容不得一個生病的兒媳婦,硬生生被娘家人帶走了?”


    老夫人臉上淡淡一片,可是眼底裏卻掠過一絲不悅。


    “你現在才想到問我怎麽辦?我千叮嚀萬囑咐,叫你別總是縱容你那個夫人和長樂,可你呢?有聽進去我的話嗎?現在鬧成這個樣子,叫蔣家帶走了也好,眼不見心不煩!”


    “老夫人,現在外頭已經有流言出來了,說咱們家刻薄兒媳婦!這對兒子的官聲可是大有妨礙的!”


    老夫人吐出一口氣,慢慢點了點頭,道:“我原本也是這樣想,所以不準備讓她把人帶走,可是剛才未央與我說,帶走比留在家中要好得多。”


    李蕭然一愣,霎那間訝然無語,不禁抬首望向李未央,但見她麵色淡靜,仿佛在一旁靜靜聆聽,他不由地皺起眉頭:“此話何解?”


    “父親,大夫說了,母親隻有三個月可以活了。”李未央輕飄飄的一句話,重重打在了李蕭然的心上,他一下子拔高了聲音:“你說什麽?!”


    李未央的聲音裏無喜無怒,聽不出絲毫的情緒:“父親,我是說,母親隻有三個月的壽命了。”


    李蕭然隻覺得腿腳有點發軟,一下子坐在了椅子上,背心也不由自主出了汗。夫妻這麽多年,雖然他如今十分厭惡這個妻子,但也不是一點感情都沒有的……怎麽這樣突然,想起蔣氏最近這些日子形銷骨立的模樣,李蕭然心裏已經相信了這個說辭。


    老夫人淡淡道:“她莫名其妙死在李府,總是會帶來許多麻煩,既然蔣家人樂意接受這個燙手山芋,讓她迴去也未嚐不可,人,他們既然帶迴去了,就不幹咱們李家什麽事兒了。”


    如果大夫人死在李家,將來蔣國公府一定會上門來討個說法,可是現在他們自己嫌棄李府,非要將人帶迴家去養病,若有個什麽萬一,反而是李府占著上風。


    李未央的預料是三個月,可事實上,蔣國公府來報喪的時候,不過短短的一個月。


    那天,天還沒有亮,蔣家有管事來拍李家的大門。


    趙月最快得到消息,趕緊來稟報:“大夫人已經去了!”


    雖然早有準備,但當這句話實實在在的在李未央耳邊響起的時候,她還是感覺到了愕然。


    “怎麽這麽快?”一旁的墨竹不由自主地道。


    趙月麵上帶了一絲嘲諷:“蔣家將人帶迴去以後,果然如小姐說的一般,特地從宮中請來了太醫,隻是夫人早已病入膏肓,根本就不肯服藥,蔣家人急得什麽似的,特地從南邊請了位神醫過來,可是人還沒到京都地界兒,大夫人就死了,”說著,她壓低了聲音,“是神誌不清的時候吞了符水——”


    李未央笑了笑,大夫人的吃穿用度向來看的緊,她沒有太多機會動手腳,最好的辦法就是這符水,一般的符水裏都有水銀,她不過是加重了水銀的分量罷了,日積月累,一點點地要了大夫人的性命!原本她算好了時間,透露了風聲給蔣家,讓他們上門來要人,隻是她以為大夫人至少還有三個月的性命,誰知對方卻比她想象的要依賴符水,這麽快就一命嗚唿了!


    “現在前頭正在鬧事。”趙月又接著說道。


    “哦,鬧得是什麽?”


    趙月笑了笑,道:“說是蔣家堅持要讓大夫人迴府來裝殮,但是老夫人卻說,既然人是在娘家沒了的,自然是要停在外麵的喪棚裏啊,停滿後再葬入祖墳。”


    李未央忍不住笑道:“走吧,去看看。”她想了想,換了一身素淨的衣服,披上披風,這才施施然向荷香院而去。


    荷香院裏麵,顯然是一副僵持的狀態。


    蔣家的管事滿臉的寒霜,李未央走進去的時候,正聽到對方說:“怎麽可以讓大夫人露宿在外頭?!”


    老夫人冷冷道:“什麽外頭,可是咱們李府的門口,喪棚也是搭建好的,有什麽不妥的!若是當初你們不執意將人帶走,現在說不準還好端端的,你們有什麽資格來我家興師問罪?!”


    管事的臉上近乎是一陣難堪,李未央淡淡道:“老夫人。”


    老夫人見到她,不由歎了口氣,道:“你瞧瞧,辦個喪事都這樣艱難。你母親是沒了,但是蔣家堅持要讓她迴來辦喪事,你是知道的,若是在娘家斷了氣,那就不能再入夫家,隻能在外麵搭喪棚,這是常理,可是國公夫人卻非要把人抬進來。”


    李蕭然在一旁,皺著眉頭不說話。


    管家皺眉道:“老夫人,我家國公夫人的意思是,這天氣眼看著太熱了,要是在外麵放著,隻怕——”


    隻怕屍體要臭了,李未央冷笑著在心裏替他將話補充完整。她看了一眼旁邊臉上情不自禁地露出喜色的四姨娘和麵無表情的李常笑,淡淡道:“老夫人,您若是覺得棺材進門不吉利,倒是可以用軟轎將母親抬迴來,然後再行裝殮。”


    老夫人愣了愣,這個提議的確是避免了棺材進門的晦氣,而且也可以免得別人議論,但是就這麽放過蔣氏,她心裏頭著實不痛快。李未央哪裏看不出她的心思,當下道:“老夫人,您看,若是堅持不讓母親進門,父親心裏會難過的。”


    李蕭然原本一直皺著眉頭不說話,這時候聽到這話,真心有幾分感動,不免欣慰地看著李未央。


    四姨娘在心頭冷笑,三小姐果真是會做好人,明明最盼著夫人死的人就是她了,卻還要表現出大方得體寬容溫柔的模樣,好厲害的手段!


    老夫人歎了一口氣,道:“罷了罷了,就這樣吧。先用軟轎把人接迴來就是。”


    二夫人點頭,連忙吩咐下人們去辦了。


    蔣府的管家這才鬆了一口氣,卻沒看到李未央眼底的嘲諷。


    “既然是在家中辦喪事,大哥那裏當然要派人通知的,而大姐麽——當然也要迴來。”


    李蕭然聽著,眼角有水光閃現。他沒想到,大夫人一向待李未央那麽刻薄,到了這種時刻,這個孩子居然這樣的寬容和大度。要知道,李長樂怎麽對待李未央的,所有人都是看在眼裏的。


    四姨娘和李常笑對看了一眼,心中都有些疑惑。四姨娘心中實在是奇怪得很,李未央今天是怎麽了,大夫人死了她應該高興才是,老夫人不讓大夫人的屍體進門,這更是一種毫不掩飾的鄙夷和羞辱,李未央倒好,偏偏讓大夫人進門裝殮不說,還要將那兩個被處罰的罪人迴來奔喪,她是突然發了善心,還是一下子瘋了?


    李長樂在庵堂裏,幾乎已經呆的快瘋了,她這一次被送迴來,李蕭然專門派了人看守不說,連她和大夫人的音訊都斷了,這樣一來,她對李家的消息也就完全都不知情,聽說李家來接人,她當即歡喜的要命,為了讓眾人看到容光煥發的自己,拚命地將金銀首飾裝扮了,又挑選了一件顏色極為鮮亮的海棠春睡羅裙,足足兩個時辰以後才踏上馬車,心中想到要讓父親看到一個溫順美麗的自己,這樣才不會辜負母親想方設法讓她迴去的苦心。


    她這裏歡喜地完全忘記了問,那邊的車夫卻是冷笑了一聲。


    待馬車到了李府,已是白茫茫一片。


    進了李府,隻看到大門扇扇大開,孝棚、樓牌早已樹立,管事小廝都穿起了孝服,或站在一旁臨時搭起的地方等候吩咐,或進進出出地忙著事。


    李長樂一看到這場景,完全地懵了。


    還沒有等她問清楚,便有崔媽媽早已迎上來,看著她道:“大小姐,您可算迴來了,快進去吧。”說著,便趕緊吩咐人將她帶了進去,卻對她一身豔麗的衣裳視而不見似的,根本沒有提一句讓她去換衣服的事情。


    李長樂越發狐疑,她問一旁的丫頭:“是不是老夫人沒了?”


    那丫頭吃了一驚,抬頭看了她一眼,低下頭道:“大小姐進去就知道了。”


    李長樂冷冷望著她,這家裏看樣子早已變天了,居然連一個丫頭都敢避重就輕,哼,看她稟報了母親,給她們好看!這樣一想,她心裏又高興起來,老夫人死了,這下家中就是自己母親當家,李未央這個小賤人還不是任由她們揉捏?!越想越是開心,她的腳步變得越來越輕快,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就要看到老夫人的屍體,和她母親好好慶祝一番!這時候,她過於興奮,已經完全忘記了即便是老夫人死了,她也應該是要迴去換衣服的,不過這時候她身邊的丫頭檀香已經意識到了自家小姐穿著上的不合時宜,剛想要提醒她,卻突然發現四周的人都在指指點點的,她心頭一涼,頓時住了口不敢說話。


    還沒進院子,她就聽到了很多的哭聲。


    “你迴來了!”迎接她的是看似很悲戚的二夫人。


    二夫人的眼睛腫的桃子一樣,別人不知道的看起來還以為她多麽悲傷呢,隻有她自己知道為了化妝成這個樣子她花費了多少的心思,甚至連最好的香粉都撲了五六層,隻為了讓臉色看起來蒼白點,她看見李長樂一身的華服,先是驚了一下,隨即眼睛裏閃過一絲冷笑,旋即打定主意不給她換衣服的時間,拉著她道,“快進去吧,老夫人在等你呢!”


    李長樂心裏誤會了這句話的意思,更加篤定了是祖母去世,心中正高興的要命,拚命壓抑住喜色,想要甩開她的手,可是當著眾人的麵掙脫不開,被她硬生生拉進了正廳,剛一進門,就聽見二夫人嚎哭聲:“老夫人,長樂迴來了!”


    一屋子的貴夫人們正坐在正廳裏喝茶,陪著老夫人長籲短歎的,禦史夫人正說起大夫人真是不幸,這麽早就走了,享不起李家潑天的富貴……話剛剛說到一半兒,就看見一身玫紅,豔麗得如同一朵海棠花的李長樂,大廳裏的數十人一下子鴉雀無聲。


    仿佛這大廳裏的人,全都變成了木偶一樣。


    母親去世,竟然穿著這樣的顏色,這個李家大小姐,是瘋了不成?!


    禦史夫人的話卡在了喉嚨裏,幾乎是瞪大了眼睛盯著李長樂,這一迴卻不是被她的美貌震懾,而是被她驚天動地的舉動給震懾了!


    老夫人心頭一震,隨即便是滔天的怒火:“長樂,你看你像是個什麽樣子!”


    李長樂看見老夫人,露出一副見鬼的神情。


    李未央一身素服,看起來仿佛一朵素白的蓮花,她的眼睛眨了眨,目光落在李長樂一身豔麗的紅裙上,似乎頗為驚訝道:“大姐,你怎麽穿成這樣就迴來了?”


    李長樂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老夫人,她沒有死,那死的究竟是誰——


    這時候,就聽見李未央輕飄飄地說了一句:“大姐趕緊去換衣服吧,然後去給母親磕個頭。”


    母親?!母親?!李未央在說什麽?!


    李長樂仿佛被迎頭打了一悶棍,隨後她快步走上去,厲聲道:“李未央,你在說什麽?”


    李未央看了她一眼,麵上流露出淡淡的悲傷神情,眼底卻是毫不留情的冷漠:“大姐,剛才家人應該告訴你了吧,母親去世了。”


    李長樂如同晴天霹靂!死的竟然不是老夫人,而是她的母親,老天爺!


    她第一個感覺,就是勃然大怒:“李未央,你不要胡說八道,我走的時候母親還活著——”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點頭道:“是的,母親那時候還好好的,隻可惜大姐走了以後母親茶飯不思,日夜憂慮,便生病了,後來外祖母便執意將母親接迴去養病,我們也是……唉,原本以為母親可以很快痊愈,誰知……早知如此,也該讓母親留在家中養病才是!”


    李長樂隻覺得怒氣湧上來,衝淡了她原本應該會有的悲傷,她滿腦子都隻有一個念頭,怎麽會這樣,母親死了以後自己的靠山也就徹底地倒下了,從今往後李未央豈不是真的要將自己徹底地踩在腳底下,她恨得幾乎要咬斷自己的牙齒,眼睛裏幾乎滴出血來,惡狠狠地瞪著李未央,渾然沒有注意到,周圍的人看待她的那種如同看怪物一樣的眼神。


    母親突然去世,不見她一滴眼淚,反而對著自己的妹妹露出這種吃人一樣的表情,難道這個大小姐是個瘋子不成?貴夫人們議論紛紛。


    老夫人重重拍了一下桌子,道:“長樂!趕緊去換孝服!”


    李長樂這才突然從迷霧之中驚醒,她冷冷地盯著李未央,隨後轉身就走,隻不過她用隻有兩人聽見的聲音道:“李未央,我知道母親一定是你害的,你走著瞧,我會讓你付出代價的!”


    李未央冷淡地望著她,不置可否。


    李長樂換了孝服,怒氣衝衝地趕到孝堂,站在院子裏大聲地吩咐檀香立刻去請李蕭然過來,檀香驚嚇的臉色都白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就在這時候,突然有一道聲音響起:“照你主子的話去做吧。”


    李長樂一看到李未央,頓時火冒三丈:“你還有臉站在這裏?!”


    李未央笑了笑,道:“母親去世,偏偏老夫人年邁,總要有人協助二嬸理事的,我不在這裏,又該在哪裏?!”


    “小賤人!”李長樂幾步衝上去就要給她一個巴掌,可是卻一眼看見站在半步之遙,冷眼瞧著自己的趙月,心中頓時打了一個激靈,愣是沒敢打下去。


    李未央臉上的神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父親已經交代下來,你在家中隻能停留十日,這十日裏若有半點行差踏錯,立刻就送你迴庵中去,母親去世女兒都不在身邊,你想想看她該多麽淒涼呀,所以,大姐還是謹言慎行地好,免得讓他人看了笑話!”


    笑話!她今天一身華服進府,早已被滿京都的人看了笑話,還怕什麽笑話!


    “李未央,你不要以為父親給你撐腰就有什麽了不起,不錯,母親是沒了,可我還有外祖母,我還有兩個功勳卓著的舅舅,整個蔣家都是我的後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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