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處心思古今同。


    這一年還是長熙十六年,南海的秋季燦爛如金,遠山似長幅青綢,延展在憩園長廊下潺潺流水裏,水紋便似多了脈脈的起伏,如臨水之人唇邊的笑意。


    “大人今日精神倒好。”身邊侍女見她注目池水神情愉悅,也笑著湊趣,“殿下等會來若見著,定然高興。”


    她聽了那個稱唿,微微揚眉不語,池水中那人笑意明滅,被池底遊弋的錦鯉攪散成無數疊影。<ahref="落霞</a>


    距離祠堂那日已有大半個月,她自那場沉屙中醒轉之後,便受到了最嚴密的保護和最細致的伺候,所有人都被她當初的瀕死給嚇著,攥銀子一般攥緊她每一分生機,寧弈尤其著緊,很多事不肯假手他人,每日鳳知微非得裝睡,才能將他從身邊趕走去處理公務,處理公務那也是神速,離開時一碗粥剛剛盛上,迴來時那粥還沒喝完。


    想起以往體尊端嚴走路袍角不驚的某人,最近來去如風的模樣,她唇角彎起的弧度,更深了些。


    “殿下說大人若是悶,今日應該可以看看書了,隻是切莫超過半個時辰。”侍女捧過書箱來,嚴格按照寧弈的指示辦事。


    另一個侍女啪地彈開了西洋懷表的表殼,對時,這也是寧弈的吩咐——好掐時間。


    鳳知微剛拿過一本書,看見這個動作無奈地揚揚眉——這樣掐點看書,等下看到正起勁處時辰到了怎麽辦?這麽爭分奪秒的,哪還有讀書的閑情逸趣?


    某個人看似爾雅,其實骨子裏還真是惡霸。


    “算了。”鳳知微將書丟下,轉頭看見自己的書箱還捧在侍女手中,心中一動,伸手道,“書不必看了,趁今日太陽好,我把藏書翻曬翻曬。”


    侍女將書箱遞過來。箱子不重,她遠差南海,自然不會將藏書都帶著,隻選了一些最重要最喜歡的書籍,她在書箱裏摸了摸,不出意料地觸及了一本薄薄的小冊子。


    封麵柔軟,觸感奇異,她的手指在書上停了停,抬頭對兩個侍女微笑,“想吃佛跳腳。”


    侍女們麵麵相覷,不明白她怎麽會在剛吃完早飯後就提出這麽一個複雜的要求,然而殿下有吩咐,凡是大人的要求,必須辦到,凡是大人喜歡的,必須轉告。


    兩個凡是,憩園上下,一向執行得很好。


    侍女們被打發走,她抽出那本簿冊,小心翼翼地在陽光下攤開,金絲猱皮的封麵光澤閃耀,刺得她眯了眯眼。


    這本書,和這本書的主人,一樣的光芒四射,那華光甚至漫越了整整六百年,照射在後世的她身上。


    大成神瑛皇後,該是個怎樣的奇女子?


    而傳說中她傾心愛戀的那個男子,又該是怎樣卓絕的人物?


    鳳知微無意識地翻開書頁,紙張在指間掠過。


    “卿卿,請允我偷看。”


    “偷窺者恥!”


    “告而窺之,不為恥。”


    “責而繼續窺,更恥!”


    ……


    鳳知微淺淺笑起來——再那麽威臨萬方的絕世帝侶,打情罵俏還是一對小兒女。


    她一遍遍摩挲著那對話字跡,眼神溫軟,漾出自己也未曾察覺的向往和羨慕。


    寄人籬下,倍受欺淩,她原以為自己這一生,定然滿心都是不甘和奮起,再沒有放下男女隻愛的餘地,然而南海一場驚心旅途,竟漸漸在她眼前展開一片斑斕的天地。


    如世俗之人偶遇蓬萊,撲麵而來,刹那驚豔。


    令人畏怯卻又沉淪的美。


    若有一日,自己也有這般幸福……


    她停了手,突然紅暈上臉——好端端的這是在想什麽?


    “啪”一聲合上冊子,似乎動作不如此猛烈便不能狠狠砍斷這一刻不合時宜的綺思。


    動作卻太猛烈了些,手一滑,冊子墜地。她急忙去揀,她身體還沒完全康複,關節有點僵硬,隻能用手指拈著書脊往上拎,拎的時候便覺得什麽沉沉欲墜,隨即聽見啪嗒一聲。


    冊子又掉了下去,手裏隻剩下金絲猱皮的封套,原來這冊子上麵套了一層皮,隻是年深日久,漸漸黏合在一起,被她這樣一拎,便徹底分開。


    她怕撕破書,急忙撈起落地的冊子,突然愣了愣——封麵上有字。


    “《基於和諧穩定建設發展的五洲大陸速成版成才指南》”


    什麽意思?


    下麵還有一行小字。


    “——太淵小學、無極中學、天煞高中、軒轅大學、璿璣碩士、扶風博士、穹蒼博士後連修滿分之孟扶搖之五洲大陸畢業論文”


    碩士?博士?


    論文?


    是策論文章嗎?


    號稱“國士”,以才智馳名帝京的魏大人,此刻對著這兩行歪歪扭扭天書般的字,也露出了白癡般的呆愣表情。


    “在看什麽?”


    身邊突然有人問話,隨即一隻手輕巧而又堅定地收走了她的冊子,很隨意地便在她身邊坐了下來。等發呆的鳳知微反應過來,那冊子已經在那人手中被饒有興味地翻閱了。


    鳳知微“啊”的一聲,心知此時再去搶也已來不及,反而露了行跡,隻好故作無所謂地笑了笑,道:“今天過來得倒早。”


    “我聽說有人大清早的想吃佛跳腳。”寧弈微笑,墨玉般的眸子輝光流動,“我想知道這迴又出了什麽幺蛾子。”


    “哪能呢。”鳳知微無辜地微笑,眸子裏寫滿“我很誠實”四個大字。


    她素來雍容淡定,這種帶點撒嬌意味的語氣極為少見,一瞬間四麵氣息都芬芳如蜜。寧弈手指顫了顫,“啪”地合上冊子,俯過身來,悄悄道:“是嗎?用什麽來證明呢?”


    明明是極普通的一句話,從他口中出來便多了幾分旖旎和調笑。鳳知微不能自已地紅了臉,勉力向後讓了讓,一讓間忽然瞥見寧弈手中合上的冊子,呆了呆,道:“耍流氓!”


    “呃……”傾身一半,正想趁機偷香的寧弈,被這天外飛仙的一句給震住。


    “流亡?”寧弈皺起長眉,不理解這三個字的意思,直覺像是在罵人,不過鳳知微可從來不會這麽直接地罵人。


    他轉過頭去看鳳知微,中了眼蠱到現在,他一直努力驅毒,寧澄也沒少給他找藥,現在隻差一味藥,要等到閩南之後在十萬大山裏尋,視力雖然還沒恢複,卻也有了點好轉,看得見灰白的天地裏她秀致的輪廓,有些蘸了濃墨比較凸出的字跡,連摸帶猜地也能看個大概。


    當然,這個是不必告訴她的,正因為他的瞎,她才心生憐惜不再那麽拒人千裏,有時候一些小女兒態才沒著急收拾,他告訴她?傻了嗎?


    所以這一望,便發現鳳知微並沒有看他,這句話似乎不是對他說的,她的眼神,一直落在他手中的冊子上。


    寧弈原本沒在意手中的冊子,此時才低頭去看,手指摸上去,猜度半晌,又是一愣。


    冊子的封底上,赫然有字,第一行就飽蘸濃墨閃亮亮寫著:“耍流氓!”


    寧弈愕然抬頭,頭抬到一半又趕緊落下,好在鳳知微的注意力也在冊子上,沒有發現他的失態。


    寧弈的手指,悄悄摸上紙麵。


    下麵一行,還是那歪七扭八、力透紙背的難看字。


    “摸什麽摸,說的就是你!”


    寧弈:“……”


    再下一行,那人似乎在歎息,“唉,這小子似乎有點傻啊,善了個哉的,配得上麽?”


    寧弈很用力地盯了這行字很久,臉色有點不好看。鳳知微心虛地向後讓了讓,讓完之後才想,咦,心虛什麽?他又看不見。


    隻是這人看不見,幹嗎還抓著書不放呢?還有臉色怎麽這麽奇怪?他不會能摸出字來吧?


    鳳知微心想把書拿迴來,卻又覺得這樣太明顯。寧弈卻笑笑,將書擱在膝上,湊到她麵前,道:“什麽書?讀給我聽聽。”


    鳳知微瞟他一眼,笑道:“一個滑稽戲話本子,說的是一對神婆夫妻的閨房閑話,你沒興趣的。”


    “閨房閑話嗎……”寧弈拖長聲調,語氣充滿笑意,“我正想學。”


    鳳知微臉上又是一熱,卻隻好抿唇不語,這世上最厲害的調情就是——你明明知道人家調的是你,卻沒法以牙還牙。


    她隻好湊過去讀,再下一行卻換了瀟灑飄逸的字體,語氣也和先前不同。


    “數百年後事,何必多操心,小心長皺紋。”


    “元某人你嫌棄我老!!!”


    “哦,卿卿,我的皺紋永遠比你多一條。這輩子隻擔心你嫌棄我。”


    底下突然多了一排小小爪印,紙質有點損壞,似乎被什麽東西給撓過,隨即那人似乎在解釋。


    “元寶說,求你快點嫌棄,它等的好急。”


    歪七扭八的字跡重迴,這一行寫的分外劍拔弩張,“讓它去屎——”


    寧弈開始咳嗽,鳳知微已經縮到了躺椅最深處——史書裏文治武功光耀千秋的大成開國帝後,調起情來實在太叫人吃不消了。


    她內心深處還有一層擔憂——寧弈現在是看不見,但他知道了這本書的存在,以他對她的了解,隻怕也不會相信她的隨身書箱裏會放滑稽戲話本子,如果他因此疑問,她要怎麽解釋?


    好在寧弈好像被那奇異的對話給吸引住了,神情並無異色。鳳知微鬆口氣,決定今日之後,這本書一定要好好藏起,不再見天日。


    書上的對話卻又換了內容。


    “我可憐的孩子……”那醜醜的字跡突然莫名其妙地來了這句,寧弈還不覺得什麽,鳳知微卻突然心中一震。


    明明不知道對方說的是誰,卻從這行字裏,感受到心疼、憐惜、關愛、無奈……種種複雜的情緒,自六百年前書香筆墨間,透紙而來。


    她竟莫名地紅了眼眶。


    “還是操心你肚裏的那個吧。”瀟灑的字跡語氣也多了幾分無奈,“廚房熬了金絲官燕羹,濃濃的,去喝一碗?乖。”


    “表!求拉絲元寶羹!”這排字越發歪斜,字字拖曳。鳳知微微笑,仿佛看見某人正在被拉走卻又不甘被困努力爬迴。


    往下看,一排憤怒的小爪印後,是最後幾個張牙舞爪的大字。


    “小子,你給我——”


    仿佛某人掙紮奔迴,心急火燎添上這一句。


    隨即一片空白,戛然而止。


    鳳知微震了震。


    一瞬間心中竟無限失落。


    不止怎的,這對六百年前的帝侶,一直給她親切而孺慕的感覺,僅僅看見那樣嬉笑怒罵的對話,便覺得溫暖透心,她曾無數次在冊子中翻找,希望能看見另外的隻言片語,也無數次收獲失望,一直到今日。


    此刻她驚喜,也寂寥,因為她明白,這真的是最後的話了,再也沒有別的。


    她如此在意向往,不僅因為喜愛大成帝後的鮮活溫暖,還因為他們字裏行間,隱約藏著對她的關切,這樣的關切,過去十數年她不曾有,以至於她無限渴慕,眷戀不休。


    她失神沉默,寧弈卻也沒有說話,他講幾排字仔仔細細摸了無數遍,最初的震驚過後,眼神裏漸漸浮現寫奇異的情緒。


    他的手指停在封底,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紙頁,此刻,隻要手指輕輕一動,翻開書頁,關於她的身世的一切疑問和猜想,都將得到證明。


    書頁在指尖刷拉拉地飛快翻過,翻開、合起、翻開、合起……快速翻動的紙張連綿成疊影,像這人生裏不斷流轉的時光,有些事也和時光一樣,隻要打開,便永遠流水般瀉落,再也無法收拾重整,再也無法迴頭。


    鳳知微盯著他的手指,心跳微微地急,她看出他在猶豫,卻不明白,也不敢想他為什麽猶豫。


    “啪。”清脆的聲音竟驚得她一跳,抬眼看去,寧弈已經站起,手一抬,冊子已幹脆利落地合上。


    她盯著那冊子,他卻不看,彎身微笑撫了撫她的長發,柔聲道:“我去看佛跳牆火候到了沒。”


    她“嗯”了一聲,他將冊子擱在她膝上,封麵朝上,蒼白的視野裏,隱約透出一排黑色的字。


    鳳知微的手,慢慢地蓋了上去,寧弈卻已轉身。


    他唇角的笑意,在轉身對刹那,被南海秋風悄然卷去。


    那封麵上有那個如雷貫耳的名字。


    那冊子有世間最尊貴的主人。


    那主人才能通神,是六百年不滅的傳說。


    那人的一切,由前朝秘衛保管,代代傳於皇室後裔,永不會落在外人手中。


    不過……這些,他想,他不知道。


    南海深秋金紅斑斕,風中玉簪花和長壽菊的香氣,混雜在一起,特別的濃烈。他負手樹下,想起那冊子上最後一句話,想著六百年前那明豔濃烈的女子,匆匆作筆,隻為給他一個遙遠的警告。


    神瑛皇後。


    你且聽著。


    為她。


    我甘願,什麽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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