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知微感覺到他體內寒氣一陣重於一陣,顯見得一番救人廝殺,又是這快要落雪的寒冷天氣,寒症已經被引發,她咬牙忍著不讓自己牙齒打戰,以免驚擾到顧南衣。


    那人不急不忙製住姚揚宇,用一種死氣沉沉的眼光看了顧南衣一眼,搖頭道:“你這孩子怎麽還是這脾氣?這時候竟然去救敵人?”


    顧南衣不為所動的盯著他,鳳知微心中卻一動——這說話語氣,很奇怪啊。


    仔細看那人,戴著麵具,裹在一襲銀色長袍裏,明明那麽光亮的顏色,穿在他身上卻令人依舊覺得暗淡不顯眼,這人周身有種隱藏的感覺,像暗處無聲吐信的銀環蛇。<ahref="南方有喬木小說</a>


    這種打扮和氣質,都很眼熟。


    “你們退下。”那人挾製住姚揚宇,吩咐湧上來的士兵,聲音有點嘶啞。


    姚揚宇立即道:“退下,退下!”


    他毫無慌張之色,甚至還有點歡快的樣子,鳳知微苦笑了一下。


    “懂得合作,很好。”那人嘎嘎笑道,“你們兩個,跟我走吧。”


    “不必了。”鳳知微漠然道,“我該稱唿您什麽?金羽衛指揮使?或者,血浮屠前輩?”


    那人靜了一靜,隨即又笑了笑,這迴笑聲卻和先前的嘶啞難聽不同,溫和清朗,醇正好聽,隨即他手一抬,取了麵具。


    眼前是一張中年男子的臉,雖然眉梢眼角難免風霜,但眉目十分出眾,可以看出青年時必是難得的美男子。


    鳳知微將他的容貌仔仔細細看了半晌,和記憶中養父的容貌做了比對,半晌不情不願的歎口氣,道:“還是有點像的。”


    那人看她一眼,隨即便轉頭,仔仔細細看顧南衣,半晌歎息一聲。


    鳳知微也看看顧南衣,此刻她一點也不想在顧南衣麵前提起舊事,但是那男子看顧南衣的目光,讓她知道就算她不說,對方也必然會主動說起,隻得輕輕在顧南衣耳邊道:“南衣,這是你……父親。”


    顧南衣震了震,這才轉眼去打量他,薄膜裏露出的眼神,充滿迷惑。


    顧衍微微笑了笑,對鳳知微點點頭,對她不提當年舊事表示感謝,隨即溫和的向顧南衣招手,“衣兒,來,讓為父看看你。”


    顧南衣默默注視他半晌,卻將背上鳳知微緊了緊,道:“不用。”


    顧衍怔了怔,苦笑道:“衣兒,你是怪為父這許多年棄你於不顧麽?為父有苦衷……”


    他停住了,不知道如何說自己的苦衷,說當年顧家傳嗣太過艱難所以自己早有脫離血浮屠之心?說自己早早在大成崩塌之前就投靠了寧氏皇族?說當夜他假做迴身擋敵趁機擊昏戰旭堯?說自己抽身抄近路抱著早已準備好的嬰兒去騙穀主?說之後他為了躲避大哥追索不敢露麵躲藏在皇宮四年?說他接任金羽衛指揮使從此活在黑暗隻是為了將來有機會保護他的南衣?說他做了金羽衛指揮使卻一直沒有對大成餘孽下死手?說他其實不是故意拋下幼小的南衣致使他江湖漂泊……


    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對麵是相逢不肯認的兒子,這許多年他知道他的存在,卻因為某些原因不敢露麵,他知道南衣的強大,並不擔心他的安危,隻是在確定鳳知微要做的事後,怕南衣受到牽連,忍不住出手說要殺寧弈,不想卻被鳳知微給陰了,拋卻了金羽衛指揮使的身份,這幾年流浪天涯,應付著生死仇人無休無止的追殺,天涯羈旅裏突然發覺自己已經老去,而在那樣寂寞的歲月裏,他是那樣的思念南衣。


    南衣,他的孩子,他做那一切,從來都是為了他,那是他和心愛女子的獨生子,她為了生下他而耗盡力氣死去,當時他在外麵,為血浮屠出任務……等他趕迴一切都已經來不及,臨死前他握著她的手,答應離開血浮屠,答應讓南衣好好活下去。


    但是他不能脫離血浮屠,他是顧家子弟,是血浮屠核心,隻要他露出一點離開的意思,大哥就會殺了他。


    除非,血浮屠不再存在。


    於是,他也便那麽做了。


    不顧一切的後果,最終還是收獲陰錯陽差,大哥沒死,天涯海角的追索他,他迴頭找南衣,家中卻被朝廷清洗,他做了叛徒是最高隱秘,底層的官府不可能知道,那一場搜檢,小小的南衣流落江湖不知所蹤,他一邊躲避著大哥的追查一邊心急如焚的尋找,最終卻慢了一步,南衣被宗家的人先找著,當他看見宗宸將那個遍體鱗傷的小小孩子抱起的時候,他便知道,這一生,他的南衣,還是要走那條血浮屠應命之路,這一生,他的南衣,最終會是他的敵人。


    命運,不肯輕饒背叛者。


    顧衍眼底的蒼涼看在鳳知微眼中,換得她輕輕歎息,她並不打算將真相告訴南衣,何必讓這純淨的人麵對親人是仇人的悲涼?當初顧衍害了她,她到了如今不想計較,害了顧衡,顧衡自己在陰曹地府找他算賬便是。


    恩怨相報,從來便沒有盡頭,何必。


    “去吧。”她輕輕的推顧南衣,“你父親有苦衷,如今終於現身,你總該見見。”


    顧南衣一向聽她的話,雖然還是滿眼疑惑,在慢慢思考為什麽這個父親突然出現,又為什麽是金羽衛指揮使,但還是上前了一步。


    顧衍眼底爆出喜色。


    “你總算露臉了!”驀然一聲暴喝,又是一道黑影自簷角飛射而下,大袖一卷掌風如怒濤,直襲顧衍後心!


    顧衍聽見這一聲臉色巨變,拽著姚揚宇便向後退,顧南衣下意識轉身抬掌,迎上那人掌力,轟然一聲對方退後一步,顧南衣連退三步,唇角緩緩留下一絲血絲。


    “蠢小子!”來人黑色長袍紅色深衣,一雙濃眉黑如墨染,戟指怒喝,“什麽你父親?這是血浮屠的叛徒!這麽多年我白白替你背了這惡名,今日終於找到你!顧衍,該是你我了結的時候了!”


    “小六。”顧衍慘笑一聲。


    這許多年來,戰旭堯不甘背負叛徒之名,隱姓埋名天涯海角的找他,甚至因為懷疑他藏身朝廷,不惜呆在辛子硯身邊做隨從,千方百計試圖找出他,他當然知道,所以才一直不敢出麵,不想今日還是被他逮著。


    “哈哈哈哈哈,都來了嗎?都來了嗎?打吧!打吧!都打死吧!”突然底下又是一聲尖笑,聲音淒厲,眾人一愕,低頭下望,卻見樓下廣場,一個滿身血跡的女子,揚起傷痕累累的臉,正在嘶聲狂笑。


    慶妃。


    剛才顧南衣開了她的牢門,帶鳳知微出大牢時也沒關門,她被嚇得神智混亂,一路跌跌撞撞出來,外麵士兵雖多,卻都緊張的圍困攔截顧南衣,就算有人看見她,對著她這慘狀也沒人忍心下手,竟然給她就這麽連滾帶爬的順著顧南衣殺出來的路,到了宮門之下。


    戰旭堯一眼看見她,怔了怔才認出她來,頓時怒喝:“你這賤人!騙我說你能找到叛徒在哪,假惺惺要與我結成同盟,讓我替你殺人,還把我藏著的皇嗣錦帕偷去,可恨我被你蒙騙好久!我早該殺了你!”


    “哈哈……我有幫你找啊……”慶妃尖聲大笑,“沒找到哪裏怪得著我呢……”


    遠處突然有人大喝:“慶妃!你讓這人殺了誰!”


    說話的是寧澄,他站在高台上寧弈身邊,俯身聽著寧弈吩咐,依樣問話


    戰旭堯哼了一聲不言語,慶妃卻十分得意,她曆經數年折磨,早已神智不清,此時格格笑道:“韶寧的兒子啊,我讓戰旭堯去殺啊,怎麽樣?那一箭很厲害吧?”


    高台上寧弈閉目,歎息一聲。


    宮門二層上鳳知微同時閉目,按住了心口。


    原來是他,原來是她。


    那一夜她偷窺皇廟,被一個人打下牆頭,一直引到蘭香院外,正逢慶妃地道生產,韶寧帶私軍來救,之後從茵兒手裏救下嬰兒,然後遇見寧弈攔截。


    那一夜她將嬰孩交給寧弈,轉過拐角卻發現那孩子鮮血淋漓死在他懷中。


    那一夜她第二次放下心結試圖去再信任一次,結果被森冷的現實摧毀。


    那一夜是她和他真正的楚河漢界,自此後她下定決心,越行越遠,直至利裂國土,分隔天涯。


    那一夜是後來許多苦痛磨折乃至如今不可收拾結局的開端,一生轉折由此起。


    卻原來,不過是慶妃苦心一個局。


    一個令本就有心結的他和她,徹底對立的局。


    她讓戰旭堯引她去蘭香院,她換了韶寧的孩子冒充自己的孩子交在鳳知微手中,當鳳知微將孩子交給寧弈,她便令戰旭堯在鳳知微靠近巷子的時候,出箭射死韶寧的孩子,讓鳳知微親眼看見“寧弈背叛”。


    縝密、狠毒、時間事機,拿捏得天衣無縫。


    慶妃猶自在笑,仰起的鮮血淋漓不辨五官的臉看來猙獰如惡魔,這是她一生裏最得意之作,每當想起便覺得能將鳳知微和寧弈玩弄股掌之上,實在是人生一大快事。


    “咻!”


    一柄長箭狠狠穿透慶妃背心,來勢之猛,穿過慶妃身子,猶自將她串在箭上,向前一衝,活活釘在地上。


    慶妃笑聲戛然而止,在箭上艱難迴首,口鼻流血,眼睛裏瘋狂的笑意未絕。


    高台上,寧澄重重扔下手中的弓箭,狠狠的用腳踩了踩,大聲道:“我忍不住了,請陛下懲罰!”


    軟輿上寧弈一言不發,緩緩抬手捂住了眼睛。


    宮門二層上鳳知微將臉埋在顧南衣背心,一任熱淚奔流。


    “該死的都會死。”戰旭堯森冷的聲音響在眾人頭頂,“顧衍,今日便在皇城之上,將你我舊怨了結吧!”


    他一步跨出,樓上所有人都覺得迎麵的風烈了烈。


    猛烈的風裏多了些濕冷的東西,細細碎碎卷了來,漫天裏像碎了一地紙錢。


    下雪了。


    碎雪無聲無息自深黑蒼穹深處奔來,飛旋在宮門樓頭,卷近戰旭堯身前時便不再散漫飄舞,那黑衣男子矗立巍巍,雙手虛抱如懷山,那些雪片在他真氣的漩渦裏盤旋凝結,一點點化為碎雪飛杵,在他身前縈繞,唿嘯來去。


    顧衍卻是另一種情狀,他已經放開了姚揚宇,對著這生平大敵,神情凝重而步態自如,一腳前一腳後,無聲慢慢抽出腰後一柄金色軟劍。


    兩人雖然對麵而立,但殺氣便如這午夜霧氣,已經無聲無息蔓延,四麵的兵士都被凍住了般,在原地走不得逃不得,連顧南衣身子都在微微顫抖而無法抽身,他為了帶鳳知微走,受凍病發力竭,此刻已經是強弩之末,一時竟也無法脫離兩大高手的爭鬥圈。


    顧南衣也沒有想到脫離,他站在那裏,怔怔的看著那兩人,他再不愛思考,此時也明白一切,顧衍,他的父親,他此生唯一的親人,此刻正在他眼前,和人作生死搏鬥。


    那是他的父親,那是血浮屠的叛徒。


    他早早擔負起血浮屠使命,他將一生都獻給血浮屠誓言保護的人,他二十餘年生命裏專一恆定永無更改,他以為這是規則這是命定這是不可撼動,然而突然他見到父親,然後還沒來得及欣喜或怨怪,突然便知道,他的親生父親,是血浮屠的敵人。


    顧南衣靜靜立在那裏,手指卻突然開始顫抖,心海深處有什麽在蒼涼的轟鳴,撞向堅實如一的心防,裂出道道痕跡,生痛。


    這是不是人們常說的,命運的諷刺?


    原來如此酸疼,如此涼……


    眾人中隻有兩個人,沒有注視這戰場,一個是在顧南衣背上的鳳知微,她靜靜伏著,長長的睫毛垂下,臉色漸漸泛出透明之色,一個是遠遠高台上的寧弈,他在落雪高台之上,遙遙望著鳳知微的方向,眉宇間透出微微的青。


    一刻的沉默難熬,一刻之後,充斥天地間的殺氣爆發!


    “殺!”戰旭堯一聲厲喝,手臂一揮,化雪成杵,雪杵攜著龍卷風一般的威勢破空而來,當胸對顧衍撞到,那巨杵所經之處,三丈之外人群頭發倒豎,樓角燈籠齊齊一歪燈火一暗,啪的一聲,紙麵裂碎成千百蝴蝶。


    “去!”金光一閃,顧衍的劍後發而先至,劍光一亮間已經暗掉的燈火突然大亮,四麵劈啪碎裂之聲卻更響,這迴碎的是地麵,堅固的青石地麵蛛網般裂開,像一道道猙獰的裂口,直逼戰旭堯腳下。


    戰旭堯冷笑迎上,雪光和金光轟然碰撞,光芒裏兩道人影翻騰起躍,快如極光,招式幾乎無人看清,兩人所經之處,諸物全毀,隨著他們的快速移動,一截一截的欄杆有如冰雪在陽光之下融化般無聲靜默的坍塌,而落地後,兩人每踏出一步,地上便是一道深長的裂縫,灰塵漫天,全部激射到樓上樓下人們的腦袋上。


    高台上寧弈看著兩大高手的戰場,皺起眉,低低道:“叫他們住手,不要傷了……”


    他沒有說下去,寧澄已經大叫,“給我攔下他們,不許打!”自己也奔了過去。


    姚揚宇手一揮,指揮士兵撲上前。


    人群湧上。


    再蹬蹬後退。


    像迎上狂風暴雨的小草,前麵撞著了後麵的,後麵的正要讓開,忽然覺得巨大強猛的真力逼來,如巨浪當頭,也不禁踉蹌後退,又撞到自己後麵的,而自己後麵的那個,想要躲開時又在迎接新一浪的氣浪……


    一波一波,如大海生濤毫不休止,沒有人能夠在兩人三丈方圓內站穩,到最後所有人都糖葫蘆一般滾成一團。


    絕世一戰。


    沒有人可以接近,沒有人可以阻止,除非拿命來墊。


    轉眼百招已過,天地似也被這絕世之戰驚動,風雪更烈。


    “鏗!”


    驀然一聲巨響,雪色淡金光華一斂,隱約兩條人影高高躍起,半空迎上——


    顧南衣突然一劍割裂身後係帶,血光一閃,飛身而上——


    “南衣——”


    割斷係帶便委頓在地的鳳知微,掙紮著喊出這一句,她在風雪中努力伸出手指,卻隻觸及他飄在身後的衣袂。


    “南衣——”


    悶聲一響,光華立收,飛雪中三人落下,顧衍還沒落地,已經爆發出一聲痛喊。


    他的金劍,刺在顧南衣胸前,而戰旭堯的手掌,印在顧南衣後背。


    三人保持這樣的姿勢,凝立雪中不動,顧衍和戰旭堯,都露出震驚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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