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熙二十年四月初一,韶寧公主於靜齋自盡,七年前,她的太子兄長自靜齋樓端墜落,七年後,她安靜的吊死在靜齋的梁上。


    她這一死,天盛帝震驚之餘反多了幾分疑惑——難道這個女兒,真的是調換過來的大成餘孽,心知沒有活路,所以畏罪自殺?


    因為存了這份疑惑,韶寧最終沒能以公主之禮下葬,她原本就被取消了封號在皇廟修行,如今便以佛門居士之禮,停靈皇家開善寺,三日法事後下葬,葬於京郊落蕉山。


    連番事故,老皇終於力不能支,再次病倒,這迴病勢兇猛,眼見著內廷外朝大臣頻頻應召,太醫來來去去,人們的神情間,漸漸籠上一層緊張的氣氛。


    鳳知微最近應召頻頻入宮,病得不輕的皇帝,有時竟然把她當成韶寧,攙著她的手和她說些韶寧小時候的事,鳳知微總是含笑答應,溫柔的替他掖掖被角。


    寧弈就坐在對麵,給老皇讀折子,兩人相見,斯斯文文,自從第一次互相兄妹相稱皇帝沒有反對,從此後兩人見麵相對一禮,一個稱“皇兄。”,一個唿“妹妹。”都客氣溫柔,都淡定有禮,都在這一禮之後,垂下眼睛,絕不再看對方。


    四月中,天盛帝突然要遷入洛縣行宮,封閉多年的行宮被緊急啟用,皇帝鑾駕浩浩蕩蕩的前往洛縣,寧弈留在帝京監國,鳳知微隨駕去了洛縣。


    當晚皇帝入住行宮,他並沒有啟用地下一層的密殿,隻是住在了上麵一層的主殿,主殿後是臨池水榭,引了黎湖之水,架水閣於其上,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碧水之上倒映流光溢彩的燈影花影,皇帝看見了很有興致,晚間便在水榭用飯。


    鳳知微侍候他用了晚飯,皇帝靠著軟椅愜意的看著遠處湖光山色,鳳知微小心的給他披上毯子,笑道:“陛下可別著涼。”


    天盛帝微微偏轉頭,用有點朦朧的眼神看著鳳知微,道:“怎麽不叫父皇了?”


    鳳知微怔了怔,這一瞬間她不知道皇帝是清醒還是又犯了糊塗將她當成韶寧,隨即一笑,輕輕喚道,“父皇。”


    這一聲出口時,她眼前飄飛的大雪一閃。


    天盛帝卻隻滿意的笑著,握著她的手,眼神虛虛的在半空掠過,悠悠道:“你們想必都不明白,朕都病成這樣了,怎麽還要跑這裏來……其實啊……他有點模糊也有點狡黠的笑,“朕就是想死在這裏。”


    鳳知微輕輕道:“您說什麽呢,您春秋鼎盛,如今不過是偶有小恙……”


    天盛帝擺擺手,鳳知微住了口,天盛帝淡淡笑道:“朕都這個年紀了,有什麽不明白的?洛縣這裏,是個好地方,當初老六的母妃在時,曾經來過一次,她很喜歡這裏,她不會無緣無故的喜歡什麽的……後來朕讓九陽宗張真人給朕看過,也說這裏是山勢極佳,若以龍氣滋養,將成眾星耀月之地,對我寧氏皇朝永固有極大好處,所以朕必然是要來這裏的,帝京皇宮怨氣太重……朕這些時日一閉目就如見鬼神,想來大限將至……還是這裏清靜……”


    他語氣低微,眼眸半閉,神情半明半暗,言語間幽幽深深,鳳知微看著他的臉,心中一緊,心想要是此刻他駕崩……


    “知微。”手指突然一冷,卻是天盛帝冰涼的手指抓了來,“朕萬年之後,你覺得,皇位該當給誰。”


    鳳知微立即跪下,“陛下,事關社稷,知微不敢妄言……”


    “左不過老六老七……”天盛帝好像沒聽見她的話,喃喃道,“……但是……”他的手指在虛空裏亂抓,突然直著眼道,“去!去看看我的金匣——去看看!拿來——拿來——”


    鳳知微一怔,不明白他的意思,一邊伺候的大太監賈公公卻好像明白了什麽,趕緊碎步上來低聲問:“陛下……是密殿裏的金匣嗎?是讓大妃隨著去嗎?”


    天盛帝臉色潮紅,瞪著半空中,手指亂揮,胡亂的道:“你來了?你現在來幹什麽?張真人說你是禍國妖姬,說你落日族早年和我寧氏有怨,你落雪降於青鬆,是要‘血送’我寧氏,需得將你妖氣禁錮方得禳解……可這妖道又說諸子居中者當為帝……這妖道胡言亂語,我剮了他……你莫怪我,莫怪我……”


    他神情迷亂,說的話漸漸涉及內宮隱秘,鳳知微和賈公公都覺得不能聽下去,賈公公將她一拉,道:“大妃,陛下剛才的意思是要您去取金匣,請隨我來。”


    鳳知微“嗯”了一聲,也沒問什麽金匣,賈公公不會說的。


    她的心思還在剛才那段話上,天盛帝說的似乎是寧弈的母妃,那女子後來的一段淒慘遭遇,原來和那張真人的推算有關,但張真人那句諸子居中者當為帝,天盛帝兒女中序譜共十一位,寧弈排第六,正是居中,可不指的正是寧弈?


    聽皇帝口氣,當初對張真人的道術還是相信的,鳳知微此刻才有點明白,為什麽皇帝對寧弈的態度一直很古怪,既想委以重任,又時時提防,既時時提防,卻也總在給他機會——原來他糾纏在當初寧弈母妃那段古怪歌謠和張真人預言之間,自己也不知道該信哪個,心意浮沉,竟然沒有定數。


    如今呢?皇帝到底心中怎麽想的?他病成這樣,還是沒召迴在南部監軍的七皇子,這皇位,最終還得給寧弈吧?


    “大妃,請進去吧。”賈公公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沉思,一抬頭,竟然就在密殿前方,卻不是進入下層密殿的那個門戶,而是邊側的一扇小門。


    她記得那年寧弈帶她來的時候,似乎並沒有這扇門,想必是後來添的,她的眼神在下方密殿的方向瞟了一眼,有點遺憾天盛帝這次竟然沒有去那地下一層。


    隨即她見賈公公打開那密室的門,垂手立在門邊,更遠處門外,禦林軍侍衛總管按刀守著。


    “奴才不能進去。”賈公公恭謹的道,“請大妃進去將金匣取出立即出來,裏麵所有的東西都不能隨便亂動,否則……”他頓了頓,意味深長的看了鳳知微一眼。


    鳳知微頷首表示明白,緩步進入,剛進去就眯起眼睛——四麵都是鏡子,明光耀目,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反射在鏡子中,門口賈公公直勾勾的盯著,一點多餘的動作,都會被看在眼裏。


    她按著賈公公的指示,在牆麵上浮雕的“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時從經,萬姓允誠。”十六個字中,先後按了“日、辰、經、允”四個字,隨即一陣軋軋連響,一個黃金小抽屜慢慢從牆麵裏彈了出來。


    鳳知微眼角一瞥,心中一顫,最先看見抽屜左邊的黃金令箭。


    如天子親臨的禦用令箭,代表著在任何時候的帝京都暢通無阻,並有對鄰近軍隊的指揮之權。


    帝京因為皇帝的病重,已經戒嚴,她現在看似風光無限出入宮禁,每天禦林軍軍容嚴整相隨,其實這正代表著不被信任,不過是為了將她看緊一點罷了,她這個假公主假大妃,實在不穩當得很。


    就算皇帝打消了對她的戒備和懷疑,還有寧弈呢?皇帝攔不住她,寧弈可不會放虎歸山。


    她最近看似悠閑陪皇帝看山看水,其實心中焦灼難以言表,草原已經按照朝廷命令出兵,但隻有她知道,順義鐵騎進關之後一定會改變路線,她必須在草原鐵蹄踏破天盛城池前出京。顧南衣匆匆來了一趟見過她,立即被她趕出帝京到華瓊那裏去了,她害怕再耽擱下去,連顧南衣都可能被陷在帝京,可想了很多走的辦法,卻始終沒有萬全之策。


    心中念頭急速閃過,她並沒有多看令箭,視線多停留一眼,賈公公都可能會懷疑。


    令箭旁邊是一個密封的金色匣子,三層火漆密封,她從鏡子裏賈公公的眼神中知道這是要拿的東西,取在手中,按賈公公的指點又關上機關。


    關上機關的那一霎她手指動了動,有點動手的衝動,然而看見外麵黑壓壓的一片人頭,看見賈公公站立的不丁不八卻下盤穩健的姿勢,最終放棄。


    將匣子捧在手中,在賈公公,禦林軍總管以及一大隊禦林軍的陪同下迴到水閣,一路上她將四周仔細看了又看,不得不暗罵寧弈建造個宮殿也造得這麽精心,所有道路布局都自有章法,環節相扣布置精妙,想要在這樣的宮裏做什麽,是不容易的。


    匣子捧到水閣,天盛帝似乎已經從剛才的混亂狀態中清醒過來,正疲倦的靠在軟椅上,看見鳳知微捧過來金匣,怔了怔,道:“你們拿這個出來做什麽?”


    鳳知微和賈公公相視苦笑,知道果然剛才皇帝不太清醒,天盛帝也反應過來,趕緊揮手道:“拿迴去拿迴去,放好放好。”


    賈公公無奈,隻得帶著鳳知微往迴走,鳳知微心中暗喜——機會來了!


    她手指用力一彈,掌心裏先前偷偷剝下的一片樹皮被唰地彈射出去,樹皮掠過水波,帶起一大片瀲灩光影,放養在湖心島的水鳥被驚起,撲扇著翅膀衝上天空,四麵頓時黑影亂閃。


    本就心神恍惚的天盛帝頓時受驚,水鳥亂飛的影子看起來也如鬼影幢幢,頓時大聲驚唿:“刺客!刺客!有鬼!有鬼!給我捉住他們!捉住!”


    四麵禦林軍侍衛疾奔而來,皇帝喊刺客,侍衛首領自然不能離開,立在水閣上指揮眾侍衛“抓刺客捉鬼。”跟著皇帝胡亂的指點喊聲跑得滿頭大汗,迴去送金匣的,隻剩下賈公公和鳳知微。


    鳳知微進了內殿,她這迴進去的路線和先前有點不同,略微走了點彎路,賈公公多年奴仆,習慣跟在別人腳步後走路,毫無察覺的亦步亦趨,當兩人站在密門前的時候,方位已經和上次不同。


    這次賈公公還是站在原地一眨不眨盯著,鳳知微打開密門,走上兩步忽然迴頭,叱道:“誰!”


    她神色震驚,賈公公下意識迴頭,學武之人條件反射腳步一錯。


    轟然一聲,大殿半幅牆突然降落,整個大殿迴聲沉悶微微顫抖,賈公公以為是地震,低聲驚唿向後便退。


    他一分神,鳳知微手指一動,金箭已經進了袖管,透過鏡子看見賈公公已經退出監視範圍,一不做二不休,手指在金匣縫隙處一劃,她指甲上裝有打薄的金剛石片,最是堅韌鋒利,一劃之下金匣破開,她手指飛速探進,將裏麵一個薄薄金袋子抽出來也塞進袖管。


    做完這一切不過刹那,隨即她關閉密門搶身而出,驚唿道:“怎麽迴事!”


    賈公公此時才迴神,震驚的瞪著露出的地下密殿,呐呐道:“……不知怎的這個出來了……”


    鳳知微指指他腳下一處輕微的凹陷,道:“公公大概是不小心踩到了什麽機關,再踩一下試試。”


    賈公公又踩了一下,牆壁緩緩合攏,賈公公抹了一把汗,神色驚惶,鳳知微笑道:“今兒個咱們可什麽都沒看見,走吧。”


    她這麽說,就是告訴賈公公不會泄露他誤啟機關的事,賈公公心下感激,看了一眼密門已經關閉,趕緊帶著鳳知微又出去。


    鳳知微離開大殿前,迴身看了一眼那地麵,唇角一抹淡淡笑意。


    當年寧弈帶她來密殿,開啟機關時看似不動聲色,其實她早已看在眼底,如今可算派上用場。


    外麵的“刺客”已經驚走,天盛帝也十分疲倦迴去休息了,鳳知微迴到自己住處,先拆開了金袋子,裏麵是一封薄薄的聖旨,她看完,眼神一閃,然後小心收起。


    拿著令箭,她思考著如何離開帝京,很明顯,天盛帝的大限就在這一兩日,帝京和洛縣行宮都將陷入大亂,寧弈此時也一定是最忙的時候,要走,就得趁現在!


    皇帝掌握著帝京周圍絕大部分兵力,位於帝京和洛縣之間的虎威大營前日已經出動,一半進入帝京一半拱衛行宮,內閣大臣就在行宮外殿辦公,朝夕不離,天盛帝不選擇皇宮作為最後的駕歸之地,大概就是怕自己連遺詔都出不來便暴死吧。


    現在不能打草驚蛇,還得等!


    鳳知微一夜沒睡,守著燈火靜靜的聽,黑暗裏風聲寥落,遠處湖泊裏蘆葦蕩唰唰作響,像是垂死者斷續悠長的唿吸,那唿吸牽動著整個天下,起落之間,山河崩塌。


    這一夜,多少人徹夜不眠?


    天快亮的時候,雜遝的腳步聲遠遠傳來,皇帝昨夜昏迷三次,現在召集行宮所有隨駕大臣見駕!


    鳳知微霍然起身,將身上收拾停當出門,賈公公已經在門外等著,見她低低道:“大妃去見駕吧……”


    普天之下,隻有這位自小侍候天盛帝的大太監才知道他每晚睡在哪間殿室,鳳知微跟著他到了後殿沁雲閣,穿過神色緊瑕惶急的大臣群,發現寧弈寧霽兄弟還沒來。


    她進入內室,床上天盛帝一夜之間似乎又枯幹了許多,看來昨晚的驚魂對他傷害很大,真正到了油盡燈枯之地,看見她,老皇目光一亮,伸手模糊的道:“昭兒……來……”


    鳳知微聽著他唿喚女兒的名字,心中一痛,想起當年喚著自己的娘,現在在哪裏?


    眼前人已將彌留,對娘發的誓言還沒完成,當真就這麽輕輕放過,讓逼死娘的這個涼薄男人,壽終正寢的死?


    她靜靜的望著天盛帝,突然冒出一個大膽而瘋狂的念頭。


    她走過去,跪在天盛帝榻前,四麵的太醫臣子因為皇帝召喚她,都無聲跪到一邊,遠遠讓開。


    天盛帝喉間唿唿喘息,伸手來握她的手。


    他大限將至,神智已糊,換成往日,他絕不會主動讓任何人靠近三尺之地,更不要說肢體接觸。


    鳳知微順從的任他握住手。


    天盛帝蠕動著嘴唇,此時在他眼底,鳳知微就是那個從小在他膝頭玩耍的嬌慣女兒,最最貼心的那個,後來雖然因對她失望而冷落,但是臨終之前,他還是想要靠近女兒的芳香柔軟。


    不得不說鳳知微和韶寧相似的那張臉,發揮了極大的作用,不然也換不來老皇臨終神智糊塗之後的順利移情。


    他聲音極低,鳳知微偏頭將耳朵湊過去,似在認真聆聽。


    皇帝的說話已經含糊,隻有幾個勉強辨清的字眼,“……昭兒……朕把你賜給……魏……”


    他到這時候,竟突然想起來女兒的婚事,想著要在駕崩前成全,可惜那個女子,終究無福等到這一天。


    鳳知微心中卻一動。


    這等關鍵時刻,皇帝不急著宣示誰是新皇,卻在操心這些小事,是不是因為,新皇早已定下?


    眼角一瞥,發現以胡大學士為首的幾個老臣並不在場,心中便有了數。


    她跪著,聽得極其認真,隨即道:“是,您要見楚王康王,女兒立即去傳。”


    天盛帝一口氣頓在咽喉裏,瞪大眼睛看著她,鳳知微望著他,唇角慢慢撇出一抹冰冷的笑。


    此刻所有人都跪在門邊,榻前就兩人對視,渾濁迷惑的老眼,對上秋水蒙蒙的森然眼眸。


    那抹笑意,像從地府深處萬丈寒冰窟裏浸潤千年,明光閃爍,寒氣迫人。


    天盛帝喉嚨裏發出了一聲含糊的咕噥。


    鳳知微卻已經輕輕湊過頭去,她的臉微微偏著,含著淚,神情柔和而哀傷,剛才的寒意已經不見,看上去就是一個悲傷著父親即將死去的孝女。


    她附在天盛帝耳邊,輕輕道:“陛下,我是鳳知微,卻不是你的女兒,也不是鳳夫人的親生女,我的父親是大成末帝,我的母親,是月宸宮淑妃。”


    ……


    天盛帝身子驀然一抽,一瞬間眼睛瞪大,張口欲唿——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天盛長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天下歸元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天下歸元並收藏天盛長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