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知微一進門,便被府裏的婆子接到後院,女眷是不在前堂吃酒觀禮的,都在後院擺開酒席,門口發生的事,自然不會傳到後院,她一路進來,還是人人側目。


    天盛禮法,嫡庶區別很大,哪怕是側妃,也是不能和親王拜堂的,說到底也就是個高級妾而已,秋玉落先前在前堂領了冊封旨意,直接被扶入洞房,她也算是體麵了,天盛帝看在她相救寧弈的份上,特地下了冊妃旨意,這在親王側妃中也是難得的恩榮。


    側妃父母是不能受親王跪拜的,秋府現在也沒什麽主事的直係尊親,秋夫人中風失語,根本出不得府,秋家遠支兄弟都在江淮,因為秋玉落與李家和離鬧得顏麵無光,也早斷絕了來往,此次看在嫁的是楚王份上,江淮秋家才來了幾個人,不過秋玉落的親兄嫂倒是早早來了——秋府的幾位少爺,這些年被鳳知微壓得死死的,始終在六部裏混個微末小吏不得抬頭,如今好容易攀龍附鳳,都來得齊全。


    酒席還沒開始,按例先去洞房看新人,鳳知微隨著侍女一路過去,剛剛轉過新房前的迴廊,就見一人迎出來,雙手一拍尖聲笑道:“喲,這來的不是咱們的嫡親鳳表妹?哦不,失禮了,是前代順義大妃娘娘——我說,玉落你真有麵子!娘娘親自來賀了喲。”


    話音剛落,湧出一群女子,各各笑著,堵在門口,意味深長的站在廊上,居高臨下打量著鳳知微。


    “喲,名傳帝京的順義大妃啊,果然既順,且義!”<ahref="花千骨小說</a>


    “帝京第一無恥女子,還敢站在這裏,奇哉怪也!”


    “她好意思來?見死不救險些害了殿下,要不是玉落不放心殿下偷偷跟著,保不準殿下就死在她手上……”


    “這是喜房,寡婦怎能踏入,沒的沾了晦氣,王府沒個女主人,行事也就沒了章法,好在如今終於有了側妃……”


    “大妃容貌也和人品一樣驚世駭俗啊……瞧這黃臉!就是喪門星模樣!”


    “這眉毛喪氣得,難怪親長死絕!”


    “哎,別說,除了臉色和眉毛,人家別的倒不錯……還有幾分媚色,順義大王,別不是給她……給她……那啥才薨的吧哈哈……”


    “……”


    四麵又靜了靜,眾人雖然譏笑嘲諷落井下石,但還自重著身份,最後兩句話明顯過了尺度,眾人臉色都變了變。


    唯一沒變臉色的,是鳳知微。


    她隻是慢慢抬起眼來,將眾人都掃了一眼,目光著重在說了最後兩句的人身上落了落。


    被她目光掃過的人,都覺得那眸子涼浸浸的像落在井水裏的月亮,寒得慘人。


    婦人們臉色變了變,她們不懂什麽叫殺氣,卻懂此時最好不要再開口,因為鳳知微身邊站著的健美高大草原女子裝扮的女護衛,已經森然將手指搭上了刀柄。


    一個王府嬤嬤急急趕過來,壯著膽子對她福了福,低聲道:“大妃,您是王府貴客,不和這些沒見識的婦人見識,請花廳奉茶……”


    “剛才有句話說對了。”鳳知微似聽非聽,看也不看她一眼,等她說完才悠悠道,“這王府行事很沒章法,我也希望,有了側妃,能像樣點。”


    隨即她負手立於原地,高聲喚:“秋玉落!”


    這一聲喚得眾人都驚了驚——就從沒見過在洞房前喚新娘出來的!


    四周唰的一下鴉雀無聲,鳳知微的聲音便顯得十分清晰。


    “既然楚王府現在有了女主人,有些事我就不越俎代庖了,”鳳知微冷冷道,“有人在王府公然詛咒聖上,詆毀朝廷藩王,汙言穢語,有傷國體,你這個王府女主人卻等閑坐視,不理不睬,你是要給她們撐腰,與她們同罪嗎?”


    四麵響起了倒抽氣的聲音,隱約新房裏有點騷動。


    “什麽詛咒聖上,你胡說——”剛才說鳳知微親長死絕的女子正是秋玉落的二嫂,白著臉指著鳳知微,“殿下和娘娘的大喜日子,不是給你跑來含血噴人胡言亂語的——”


    “將死之人,不要和我說話,沒得沾了晦氣。”鳳知微看也不看她一眼,“秋側妃,這就是你的態度?很好,很好。”


    她微笑向後退了一步,身後護衛跨上前來。


    “娘娘,娘娘,您現在不能出去——”


    “攔住娘娘,攔住娘娘——”


    新房裏騷動更烈,驀然深紅珠簾一掀,珠光晃動裏一人一身豔紅的衝出來,頭上蓋頭未掀,戴了琉璃琺琅甲套的手指,惡狠狠拍在廊前欄杆上,尖聲道:“鳳知微!”


    鳳知微仰起頭,地勢較低神情卻淩然於人之上,淡淡看著她,道:“秋側妃。”


    廊上秋玉落顫了顫,轉了轉臉,她的蓋頭是無數細珠綴成,隱約看得見鳳知微身影,感覺到她的目光正冷冷的射過來。


    她手指摳在廊邊,突然便滲出一層潮熱的汗。


    鳳知微……


    滿京都在傳說她救郎佳話,都在鄙棄著順義大妃見死不救,隻有她自己知道,當日順義大妃馬車上,她“救”下的是已經基本恢複的寧弈。


    眼前這個自己嫉恨討厭了很多年的女人,才是他的救命恩人。


    秋玉落每每想到這個,心底便生出一股惶恐和憤恨,惶恐假如這女人不甘心鬧上門來,自己要如何收場,憤恨她為什麽要救殿下,等到她來,自然也能救得殿下,那就不必像現在這麽提心吊膽!


    沒想到,她真的來了!


    是要來鬧,來要迴自己的名譽,或者來要迴殿下嗎?那也要看她願不願意!


    “大妃。”秋玉落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今日是殿下和我的好日子,你卻公然破壞儀禮,強喚新人出門,你什麽意思?是要和楚王府作對嗎?”


    “甘冒大不韙,不怕得罪楚王府的,向來不是我。”鳳知微似笑非笑看著她,看見秋玉落的身子顫了顫,才道,“我隻是請側妃主持公道而已。”


    “什麽公道?”秋玉落冷然反駁,“她們哪句說錯你了?”


    “哦?”鳳知微望著她,慢慢笑了,笑意看似溫和,卻幾多鄙薄。


    “各位真是貴人多忘事。”她平靜的道,“忘記我除了大妃封號之外,還有一個聖纓郡主封號,長熙十三年,陛下認我為義女。”


    眾人這才想起,臉色都變了變,那個罵鳳知微“親人死絕”的秋玉落二嫂,身子一軟。


    “承蒙陛下抬愛。”鳳知微慢吞吞向皇宮方向一拱手,“陛下算是我的父親,楚王殿下也勉強算是我兄長,這算不算親長?”


    那嫂子白眼一翻,昏了過去。人人麵色鐵青,大氣也不敢出,秋玉落怔立廊上,指甲深深嵌入軟木闌幹裏。


    “唿卓部是天盛屏障,忠心王事的不替藩屬,順義大王更是功勳彪炳國家柱石,英年早逝,連陛下也痛惜歎惋,稱他‘為國盡瘁,操勞早喪。’”鳳知微盯著最後說話的那個女子,似是個三品誥命,盯到她手足無措,連連後退,才道:“你這樣一個下賤女子,敢於當著草原人的麵詆毀大王和大妃,你不怕唿卓部百萬兒郎不答應?不怕向來愛護臣民的陛下不答應?”


    “你少在這大放厥詞!”廊上秋玉落大怒,狠狠拍著欄杆,道,“不過隨口一句玩笑,你就居心叵測扣上各種聳人聽聞的罪名,意圖陷人於重罪,意圖中傷牽連楚王府,天下女人有你這麽惡毒的心腸?陛下深仁厚德,怎麽會聽你一麵之詞?”


    “哦?一麵之詞?”鳳知微眯著眼睛望著她,微笑,“很多時候,某些人一麵之詞,便可令千夫所指。”


    秋玉落有點狼狽的轉了轉頭,避開她的目光,冷冷道,“像你這種命硬畸零之人,自傷身世,難免心術不正,我也不計較你,你還是安靜些的好,在我這裏,我還能包容你,若是驚動殿下,沒你的好處!”


    “命硬畸零,心術不正。”鳳知微還是那個淡淡語氣,“也比欺世盜名,無恥偷竊要好。”


    “你——”


    鳳知微對她微笑。


    秋玉落一口氣噎在胸中,看著鳳知微浮波浩淼的眼神,突然驚覺不能在這裏和她為這個鬥口,她並不笨,猜出鳳知微不肯說出救命真相肯定有她的原因,既然當事人不說,她樂得也掩住,哪有自己傻兮兮的逼出真話來的?


    吸了口長氣,將滿腔怒火壓下去,她眼珠一轉,四麵看了看,看見四周除了楚王府的下人,全是來給自己慶賀的熟人親戚,一個主意冒出來,心中更定,冷笑道,“什麽詛咒聖上?什麽詆毀藩王?誰聽見?我隻聽說有人說你克母克夫,這可是全天盛都知道的事兒,不是嗎?”


    她眼光掃過去,眾人都有所悟,都趕緊頻頻點頭,連聲道,“是呀是呀……”


    “大妃性子太烈,也不聽個清楚就隨意發作。”有人掩袖低笑。


    “咱們是不好,不該說大妃克父克母克弟克夫的,”先前那個臉都嚇白的三品誥命,此刻終於活過來,飛著眼風,裝模作樣上來給鳳知微賠禮,“雖說是事實,但您聽不得也是正常,姐姐這廂給妹妹賠禮了。”


    “這瘋女人不分青紅皂白血口噴人!”剛給救醒的那嫂子聽見後麵幾句,立刻來了精神,爬起來就一口呸了出去,“我什麽時候說過她親長死絕?別不是她自己要詛咒聖上吧?”


    “我看是!這女人見不得別人新婚燕爾,失心瘋了!”


    秋玉落一番耍賴,讓一眾女眷頓時都活了,院子裏譏笑嘲諷吵罵成頓時亂成一團,劈頭蓋臉向鳳知微噴來,除了幾個先前在門口見過鳳知微劈馬車的女眷,大多人都急著討好楚王府新任女主人,紛紛展現自己牙尖嘴利。


    一片紛亂裏秋玉落越發得意,隻覺得心中怨氣也散了好些,她左顧右盼,看著眾人神情,眼底掠過一絲陰狠。


    今日不能由這女人指摘,否則楚王府和自己名聲也受影響,不如趁這人多勢眾時機,羞辱她到底,讓她以後再也沒臉出現在她麵前!


    “大妃新寡不久,傷心瘋了,難免失了分寸。”她突然換了語氣,居高臨下抬高下巴看著鳳知微,語氣裏幾多憐憫和輕蔑,“說到底也是可憐人,換成平日,咱們還是親戚,這點事不當計較,但今日不同,今日是殿下的喜日子,朝中百官來賀,府中簪纓雲集,傳出一言半語的去,引出誤會誰擔當得起?大妃啊,你逼我這新娘子出新房大不祥我不和你計較,但我既然是府中唯一女主人,自不能讓王府尊嚴聲譽由人隨意踐踏。”她語氣突然轉厲,森然道,“大妃你既然搬出郡主身份,咱們就論這個——今日之事,你不給個交代,咱們不妨內務府裏,請出天家律條,好好分辨個明白!”


    鳳知微負手冷冷看著她——李家媳婦當了一兩年,長進了,潑皮耍賴避重就輕用得熟練,最後還能想到避開她的大妃身份走內務府懲戒,有膽有識,難怪冒領功勞臉不改色,連寧弈也敢欺瞞。


    “做事要憑良心。”秋玉落噙一抹冷笑,緩緩下階,“爭執之事,從來各執一詞,你說有人詛咒聖上詆毀藩王,我是沒聽見,咱們楚王府也不仗勢欺人,現就當麵將所有人問上一問,隻要有人給你作證,說聽見那兩句話,今日我們就饒了你,否則——”她狠狠一笑,“也隻好不客氣了!”


    鳳知微眼角向後瞥了瞥,淡淡道:“哦?”


    秋玉落一提衣裙,緩緩下階來,一個個問過去。


    “你聽見嗎?”


    “沒有!”她的嫂子決然搖頭。


    “你聽見嗎?”


    三品誥命冷笑,“大家的耳朵都在呢,真的假不了!楚王府這麽好欺負的?”說完眼角威棱四射的掃過去,人人接收到她目光都低下頭。


    “你聽見嗎?”


    “……我站得這……”


    “你聽見嗎?”


    “……我剛來……”


    秋玉落臉上得意神色越來越濃,鳳知微唇角慢慢撇出一抹冷笑。


    世人從來如此,爬高踩低,怯弱自私。


    秋玉落心情大好,提著裙子繞場一圈,眼看一株矮樹後露出一幅紅色袍角,以為是誰家誥命躲在樹後,輕快的過去。


    “你聽見——”


    她的聲音突然頓住。


    隨即那人轉了出來,烏黑幽邃的眸瞳深深盯著她,淡淡道:


    “本王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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