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知微默默注視著隔了一條上了鐵蒺藜的長圍的大越邊城,那邊城門緊閉,連守軍也不出來走動,擺明了毫無敵意,她的目光又落在長圍壕溝之外,半晌道:“放下吊板,把馬牽過來。”


    草原守軍露出喜色,當下派人下去牽馬,本來還想多派些人以防有詐,鳳知微淡淡道:“不必。”


    馬牽過來,確實大多好馬,眾人的目光卻都落在其中一匹上。<ahref="如懿傳小說</a>


    那是一匹純白的馬,一根雜色也無,並不算高大,卻身形流逸神駿無倫,四周的馬雖然都是駿馬,但和那匹馬比起來,都頓覺暗淡,那些馬也似乎自慚形穢,和那白馬都拉開一截距離,留那白馬在正中神情高傲,不屑於它馬並肩。


    “這是……驪馬嗎?”一個小隊長緊張得抓住了身側手下的肩,“喂,看看是不是驪馬?”<ahref="錦繡未央小說</a>


    “呸,哪可能呢!”那漢子不耐煩的一扭肩,“萬金難換的驪馬,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當他仔細看了兩眼之後,卻也結巴起來,“不過……不過……”


    鳳知微已經走了過去。


    她眼尖,看見白馬背上有個小包袱。


    打開包袱,裏麵有一個小瓶和一封信。信封上寫:字呈唿卓因爾吉氏王庭。


    那字跡她認得,屬於晉思羽。


    鳳知微捏著信,怔了半晌,緩緩拆開了信。


    信裏還套著信,抬頭上居然寫著“芍藥親啟。”這信竟然是寫給她的。


    “一別兩載君安否?”


    “順義王薨逝的消息已經傳到京都,我想,以你和他的交情,定然要迴草原,不管你以哪個身份迴來,我越邊邊境你必定要來探看,但凡你來探看越邊邊境,你也多半要行你心中之事了,遂將小白贈你,你若能馴服,將來逃命時總用得著。”


    “隨信附上雙生盅解藥,想來你既然去年沒來大越,應該是不需要了,便算我多此一舉,原想留著這東西,騙你來大越一次,帶你去看看大越夏季的楓林映雪,然而終究知道不過是妄想,此生此世,你我大抵無法再見,留著這東西也沒用處,次次見著還堵心,都給你吧,扔了好玩了好,由你。”


    “我很好,那年一別,一切順遂,我知你未必掛記我,但總得說上這一句,便當你確實掛記我了,反正你便是真的不掛記我,也必然不好意思承認的。”


    “不知道將來還會發生些什麽事,你的心思,永遠不給人捉摸著,但是我隻和你說一句,大越夏季的楓林映雪,真的很美。”


    “止筆,望安。”


    信寫得簡略,鳳知微卻看了很多遍,良久歎息一聲,將信收起,仰頭看著那匹絕世駿馬,怔怔不語。


    他隱約猜到了她即將要做的事,用這種方法送來了小白,一匹絕世驪馬,必要的時候足可救人性命。


    他從當年自己淪陷浦園,赫連錚親自來救,以及後來的一係列推斷中,大概也隱約得出了魏知的真實身份,猜出她必然要迴到草原,便命人在這邊境之城裏,等著她巡視邊境的那一天,千裏贈馬,以紀舊情。


    當然這種法子很有些冒險,雖然忠義的草原漢子看見信的抬頭肯定會送往王庭,但萬一來的不是她,萬一這封信落在朝廷探子手裏,連同那匹馬,會帶來很大麻煩,不過她估計晉思羽也不在意——他本來和她之間關係微妙,半敵半友,給她添點麻煩他不介意,若是她因此在天盛呆不下去被迫流亡大越那更好。


    他在信的最後那樣說——大越的楓林映雪,真的很美。


    隻要你來,大越永遠庇護你。


    鳳知微捏著信紙,遙望著城關那邊,她知道兩年來晉思羽嚴格的執行了當初船上她的獻策,穩紮穩打,步步逼近京都,她也知道就在前不久,大越九公主陰謀篡奪權位,被晉思羽殺死在宮門前,那是大越這一代最後一個皇族子女,她還知道,京都已經被晉思羽掌控,一幫老臣正在忙著起草新帝即位詔書。


    百忙之中的晉思羽,想必給搞得有點煩躁,維持不住他虛假的溫和風度,或者說,在她麵前,他不想維持。


    鳳知微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轉頭看那匹驪馬,這種馬傳說中是大成開國帝後的坐騎後代,承大越長青山脈中最優秀的良駒血脈,尊貴驕傲,十分難以馴服,甚至據說非皇族血統天生高貴的人,很難駕馭住這種自命為“帝駒”的名馬。


    這匹小白,形貌上並不神似驪馬,比尋常驪馬要小一些,但眸子裏的神采,卻還超過了當初晉思羽的那一匹,鳳知微相信這是最好的一匹驪馬,正因為不是太像驪馬晉思羽才送給她,以免過於驚世駭俗。


    她輕輕走過去,小白用一種探索的眼神看著她,並沒有暴躁的模樣,她抱著馬脖子揉了揉它的耳朵,低低的說了幾句話,小白轉過頭,溫柔的觸了觸她的臉。


    這一幕假如給晉思羽看見,隻怕要驚掉眼珠,當初他馴服這匹驕傲異常的馬,用了整整三個月。


    “這不是驪馬,不過是好馬不要白不要。”鳳知微不知道自己的幸運,隨隨便便拍拍馬頭,和草原漢手們簡單解釋一句。收起解藥,掏出懷裏一個瓶子,又要紙筆,可這草原邊城,一群目不識丁的大老粗,哪有紙筆,隻好燒了炭條,馬馬虎虎給未來的大越皇帝寫了幾個潦草的字,和那瓶子一並放在包袱裏,係在另一匹馬的背上,“選最好的幾匹留下,其餘原樣給我送迴去。”


    唿卓漢子們將剩下的馬趕迴了對麵,那匹帶著鳳知微迴贈的馬也在其中。


    看著馬群再次過了壕溝,鳳知微一聲輕笑翻身上馬,伸手一遞,顧南衣飄然上了馬,在她身後簡單而高興的道:“好!”


    鳳知微於馬上迴首,看見遠處大越邊城裏薄暮裏沉靜矗立著,晚霞裏氣質巍然,像是那年浦園裏,抱著她慢慢走過長廊的那個人。


    那年的長廊永無盡頭,卻也沒有終點,多年後九龍冠冕隔開塵世的糾葛,他在山海那頭。


    鳳知微輕輕扭頭,揚鞭,脆亮的鞭聲,打亮草原絢麗爛漫的暮色。


    一騎煙塵滾滾馳去,蹄聲答答,寫了她給他的迴答。


    “風起四海,各自珍重!”


    ==========


    仿佛隻是起了一陣風,季節便由夏過了秋到了冬,路旁的樹上黃葉打了幾個滾,天地便剩了一地蕭瑟。


    這是前往帝京的道路,一列長長的隊伍,正在緩慢的前行。


    隊伍是順義大妃的儀仗,年前順義王薨了之後,年邁的皇帝掛記這個義女,便說要大妃早日迴到帝京,想安慰這個苦命的女子,給她點天倫之樂,大妃卻因為悲傷過度一直未能成行,直到次年十月,才在當地官府奉命頻頻催促下,從草原啟程迴京。


    “這天黑得早,離驛站還有十裏。”護衛隊長馳到一輛鏤著草原王族標誌的馬車前,大聲請示,“大妃,是前行還是尋找宿處,請示下。”


    車簾微微掀開一線,鳳知微淡定無波的聲音傳來,“就地紮營吧,趁夜趕路不安會。”


    護衛隊長領命而去,鳳知微靜靜坐在車裏,聽外麵有條不紊的安排。


    前不久她應命迴帝京,顧南衣改裝陪她走到隴北後,分道揚鑣,一方麵他要迴去照看知曉,坐鎮西涼,傳遞那邊的情況,必要的時候予以唿應,另一方麵,顧南衣是魏知的代表物,當她以鳳知微的身份迴京,他已經不適合出現在她身邊。


    此地在隴北靠近江淮的邊界,再有三四天行程便可到帝京,鳳知微並不急躁,朝中局勢現在波譎雲詭,早不如遲。


    寧弈自從被她請立太子狠狠害了一迴後,很受皇帝猜忌,剝奪了他的隨時入宮請見之權,大半年父子都沒有私下見麵,七皇子派係由此勢力高漲,早已被壓製得不敢動彈的七皇子派係在他失勢後,立即跳出來,“賢王”之說再次充斥朝野,相比之下,寧弈韜光養晦不言不動,便顯得楚王風雨飄搖十分勢弱,七皇子陣營由此得意,攛掇在前方監軍的七皇子,幹脆請纓帶兵,用實打實的軍功,再錦上添花一筆,七皇子穩重,還在猶豫間,在朝中的他的派係已經連連上表為他鼓吹,天盛帝當即下旨由七皇子領伐南大軍,和已經據江自立為帝的長寧藩短兵交接,七皇子初戰告捷,報大勝,斬敵三千,朝中一片歡騰,歌功頌德之聲不絕於耳,卻在此時爆出七皇子縱容屬下,以尋常百姓人頭冒充敵寇首級,連屠三村,致使百裏之內人煙俱無,消息傳出之後,隴北百姓憤極衝撞軍營官衙,“青陽教”趁機傳教,直指朝廷倒行逆施天命不永,短短數日聚攏數萬人眾,消息傳到朝中,陛下震怒,當即命人徹查,此事後續一直還在保密,到底是誰前往隴北查辦此案,連鳳知微也得不到消息,但很明顯,這事八成有寧弈手筆,她從此事一波三折的起伏裏看出寧弈的風格——先示弱讓對方昏頭,讓你爬得更高更更高,然後抽掉你的梯子,等你栽得更重更更重,所以七皇子大勝後,才有那麽多拚命鼓吹的,吹得皇帝心花怒放不停賞賜,吹得皇帝讚七皇子為國家楷模嘉獎令傳遍全國,吹得七皇子暈暈乎乎喪失警惕,然後在熱鬧紅火的頂峰,人人皆知無法收迴的時刻,澆下冰雪一落千丈。


    到那時,顏麵大失的皇帝怎能不震怒?


    鳳知微輕輕歎口氣,想著青陽教傳教一直很低調很秘密,從不驚動官府,除了卷入戰火信息不通的南地幾道,在其餘地區傳教都很小心,但很明顯,還是被寧弈知道了,利用這次隴北屠村案,將青陽教的事情,掀了出來。


    她相信青陽教在南地之外的傳教應該沒可能那麽囂張,但是寧弈說囂張那就是囂張,在短期之內,青陽教是別想在南地之外迅速發展了。


    鳳知微手指搭著手指,想著以後的事情,如今她已經不是單獨的一個人,她身係天下太多人的生死禍福,卻將一身秘密係於寧弈之手,生死取決於他的心意——這太可怕。


    雖然他一直隱含不發,雖然他一直表示不願和她為敵,但事到如今,已成敵我,指望著誰的不忍來維持生存,太幼稚也太可笑。他也算是梟雄人物,怎能坐視別人試圖撬動他家江山?何況那江山,在他眼裏,就算是他的。


    就算他不願又如何?自有人替他操心,日日鼓吹,辛子硯就是前例!


    鳳知微歎口氣,想著這幾日收到的杭銘齊少鈞等人的密信,有意無意,都在說楚王陰鷙,暗示她趁迴京之機極早鏟除,否則大事難成。


    鳳知微閉著眼,心潮翻湧,忽覺臉上一涼,手指一拈,卻是一朵雪花,穿過剛才沒掩好的車簾縫隙,落在臉上。


    下雪了。


    她將雪花輕輕的拈下來,放在掌心,棱角分明的雪花在掌心中晶瑩閃爍,她慢慢的數著雪花花辮。


    “殺、不殺、殺、不殺、殺……”


    還沒數完,雪花已經化在掌心,冰涼的洇染在肌膚裏。


    到最後,也不知道到底是殺,還是不殺。


    鳳知微蜷起掌心,將那一掌的涼意,緊緊握住。


    她數得那麽慢,是不是自己也不想麵對數完的結果?


    她閉著眼,四麵的蒼穹沉沉壓下來,頭頂寒風唿嘯盤旋不休,陰森獰厲,聽來如無數冤魂哀哭。


    長熙十九年初雪的夜裏,隴北。


    離鳳知微馬車隊伍一裏之外,就是傳說中被七皇子屬下冒充敵寇屠盡的三個小村。


    離小村一裏之外,也有一隊馬車,樸素低調,轆轆行走在前往死村的路上。


    離馬車一裏之外,密林裏無數蒙麵人蹲伏在飛雪中,眼神炯炯守望著不遠處的死村,等著那輛馬車的到來,掌中刀劍都塗了黑漆,夜色裏沒有反光。


    這是天盛十九年末隴北輿圖上的三個點,呈三角形各據一點,極近極慢的互相靠近。


    而在三個點的中心,鳳知微的車隊,正沉默矗立於風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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