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風冷,屏風後流出的鮮血已經凝結。


    鳳知微怔怔注視著傾倒的屏風,那裏隻露出一方淺色的衣角,侵染在血泊中。


    重重護衛,從門口殺到室內,她藏著的第四把刀終於殺了辛子硯,不知道為何,心中卻會無痛快之意。


    半晌她抬步上前,繞過屏風。


    屏風後的人背對她側臥,手肘彎曲遮在臉前,長發披散,看不見臉。<ahref="冰與火之歌</a>小說</a>


    鳳知微緩緩走過去,蹲下身,去抬辛子硯的手肘。


    對方雙手交疊,彎曲在臉前,一個重傷將死之人痙攣的姿勢,要想看見對方的臉,就必須把手伸進彎曲的雙臂之間拉開。


    鳳知微手指伸出。


    手指將要觸著對方肘間。


    那雙彎曲的手肘突然一彈一壓,閃電般將她手腕壓在雙臂間,鳳知微空著的那隻手立即一抬,對方速度更快,一手燎起似臨風撫琴般一掠,指光一閃,已經看似綿軟如雲,實則剛硬如鐵般,叼住了她的腕脈。


    這人出手快得難以言述,幾乎鳳知微手指剛遞過去,他已經製住了鳳知微要害,而宗宸和鳳知微護衛還在三尺之外,根本援救不及。


    一切發生於電光火石之間,等到一眨眼過去,塵埃落定。


    屏風後,血泊前,一臥一蹲的兩人姿勢凝定,一眨不眨的看著對方。


    他的手指叼住了她的腕脈,隻要內勁一吐,她周身經脈盡毀,不死也成廢人。


    她的手指按在他雙眼,隻要向前一送,他一雙眼睛固然要瞎,再進一步還可以捅穿他的前額。


    交手不過一招,各掌對方生死。


    宗宸已經在剛才一霎掠上前來,此時看見這一幕,反而停住,歎息一聲,退出屏風。


    帶著血腥氣的風悠悠的吹了進來,將她額上亂發吹落,和他的發交織在一起。


    如這一生難斷的糾纏。


    良久鳳知微輕輕歎息一聲。


    “殿下……”她半跪著,一眨不眨看著他,手指毫不猶豫的點在他眼簾,“辛子硯呢?”


    寧弈叼著她的腕脈,斜斜倚在屏風後的薄牆上,淡淡道:“我在這裏,還不夠你滿意麽?”


    “殿下是要拿自己的命來換辛院首的命?”鳳知微沒有笑意的笑起來,不以為然的搖搖頭。


    她說什麽話,做什麽動作,按在寧弈眼睛上的手指都沒有顫動一絲,寧弈也是一樣。


    “我本來希望能拿你的命去換辛先生一命。”寧弈笑了笑,“不過你的警惕和反應,從來都是這麽無可挑剔。”


    鳳知微也笑了笑,寧弈確實夠了解她,知道她為赫連報仇,必然親自出手,知道這一路攻殺,她會疲憊反應變慢,他等在屏風後親自出手,等著和她討價還價。


    “現在殿下可沒法要挾我的命要我放過辛子硯了。”鳳知微輕輕的將手指向前頂了頂,“或者殿下可以嚐試和我死在一起,那麽辛先生也就得救了。”


    寧弈並無懼色,低低的笑起來,道:“是。”


    然後他突然鬆手,放開了鳳知微的腕脈。


    鳳知微怔了怔。


    “我若能殺你,何必等到現在?”寧弈淡淡撒手,閉上眼睛,“辛先生已經被我轉移走,我留在這裏等你,冤有頭債有主,辛先生欠你的,說到底都是為了我,既如此,何不一次清算幹淨?”


    他含笑向後一靠,垂眉閉目不語,竟然當真一副你要下手盡管來的模樣。


    鳳知微的手指,按在他的雙眸上。


    隻要輕輕一送,這諸般恩怨,焚心為難,似乎便可了結。


    指下雙眸因了那壓迫微微顫動,觸及的肌膚溫軟,眼睛……眼睛……


    “從現在開始,讓我做你的眼睛吧。”


    一句話似颶風突然撞入腦海。


    暨陽山崖上十六歲少女,揚起臉,神情溫暖而誠懇。


    一盲一傷,共禦追殺,當年相攜走過的那段路途,一瞬間光影重來。


    鳳知微手指顫了顫。


    她微微俯低臉,看那人長發垂落神情靜謐,心緩緩的絞扭而緊,似一股浸了水迎了風的井繩,微微顫抖裏攥出一懷苦澀的汁來。


    他丟開她手腕脈搏,卻把了她心的脈象,那一場主動放棄,看似示弱,實則攻心。


    良久之後她長歎一聲。


    手指無力的垂落下去。


    寧弈沒有立即睜眼,唇角卻露出淡淡一絲笑意。


    “知微。”他輕輕道,“我就知道你不舍得殺我。”


    鳳知微默然閉上眼,半晌扭過頭,“殿下主動放我,我又怎能趁機置殿下於死地?鳳知微還卑鄙不到這個地步。”


    她一句話說得悠長沉冷,隨即心灰意冷起身,做出要離開的姿態,但身子剛轉一半,突然一個大扭身,手臂已經狠狠掄了出去!


    “轟!”


    黑光一閃,巨響一聲,寧弈身後那麵暗色塗繪黑色瑞獸圖騰壁畫的牆壁轟然碎裂。


    薄薄層磚滾落一地,牆後的人惶然抬起頭來。


    三個人。


    一個滿麵皺紋的老者,一個十餘歲的少女,還有一個五花大綁堵住嘴的辛子硯。


    牆壁突然碎裂,牆後三個人都嚇了一跳,少女驚得往辛子硯身上一撲,但那姿勢不像是害怕倒像是保護,那老者被煙塵呤得咳嗽,卻也顫顫巍巍的橫起手中拐杖,擋在辛子硯身前。


    鳳知微目光緩緩在三人身上掠過,笑了笑道:“各位早,人挺多的啊。


    剛才寧弈試圖吸引她心神,她心亂之下確實也沒有注意到什麽,隻是對寧弈所說的已經轉移了辛子硯有些懷疑,因為她為了趕時間,來得極快,還走的近路,寧弈頂多比她早來一刻,未必能及時轉走辛子硯。


    心中一起疑,隨即便聽見牆後似乎隱約有些動靜,像是一個人掙紮的聲音,她這才詐做離開,驟然出手,果然發現了辛子硯。


    隻是辛子硯以這樣一個模樣出現在她麵前,倒有點出乎意料。


    寧弈苦笑迴首,道:“辛先生,你何必——”


    “大丈夫死則死矣,何必如此芶且偷生?還要連累殿下你用盡心思?”辛子硯用眼神逼視自己的小姨子取出堵口布,朗聲道,“殿下,你無需為難,我已經去信京中諸同僚,言及我得了嚴重的背疽小命難保,將來我要有什麽不測,誰也怪不得殿下你。”


    辛子硯話說得透徹,寧弈卻默然不語,半晌道:“先生看差我了,我要救你,豈是僅僅因為怕從屬離心?當年我最艱難竭蹶之時,是先生危難之時伸出援手,若非先生,我早死於眾兄弟之手,先生是我恩人,我對先生有愧於心,於公於似,先生性命,我必保。”


    鳳知微靜靜負手聽著,此時漠然接道:“赫連大王也於我有恩,他的仇,我必報。”


    “別爭了!”辛子硯一捋衣袖,冷笑道,“魏知,我不怕死,但也不願頂著誤會去死,順義王之死確實和我有關,但我本意根本不是要對他下手,我隻想抓住你私下交聯草原藩王的罪證,我想動的人是你!至於順義王,坐擁草原,就算被抓住和你私下勾連的證據,隻要他不出草原,朝廷也不能拿他怎樣,就像當初二皇子勾結長寧,二皇子死了,長寧不也安然無事?我萬萬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順義王竟然丟了性命!到現在我也沒明白當日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我願意為此負責——順義王是英雄!順義鐵騎當初在對越大戰中曾和我並肩作戰護過我性命,我欽佩重義明斷的順義王!魏知,生死在即,我不屑說一句假話,無論如何順義王因我而死,你要殺我,不枉!”他突然從身後榻底抽出一把刀,看樣子是早已準備好藏在那裏的,磨得錚亮,在手中笨拙的舞了個刀花,道:“我要殺你,也天經地義,既然如此,咱們也不必再陰來陰去弄巧成拙,幹脆今日就做一迴血流五步的江湖匹夫,兵刀相見,做個了斷吧!”


    他唰叻的舞著刀向鳳知微衝了過去,鳳知微長刀一抬,啪的一下便壓下了他的刀,手腕一抖,辛子硯立刻翻滾著跌了開去,砰一聲重重撞在鳳知微腳下。


    他也硬氣,推開撲過來要護的老者女子,抬起頭便要對鳳知微垂下的刀鋒撞去,寧弈突然掠了過來,閃電似的將他狠狠拽開,辛子硯爬起來還要操刀再上,老者和女子立即死死上前拽住了他,兩人一邊一個扯著他衣襟,哀哀望著他淚落如雨。


    辛子硯並不迴頭,仰首一歎,也早已淚流滿麵,直著脖子哽咽道,“殿下今日保我又如何?難道要我一生在殿下庇護下戰戰兢兢縮頭老鼠似的活?阿花死了,我也生無可戀,想報仇,仇人未死,卻誤殺無辜,蒼天戲我如此,我有何顏麵芶活?”


    “姐夫!姐夫!”最小的七花尖聲哭泣,“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


    “子硯,你要丟下老父我,令白發人送黑發人麽……”那老者枯樹般的手指緊緊抓著辛子硯袍角,老淚縱橫,堂中哭聲一片,遠處隱隱也傳來哀哭之聲,一時四麵淚水揮灑,鳳知微臉色白了白。


    “魏知。”寧弈突然靜靜開口,“辛先生沒有說謊,他確實無心相害赫連,不過仇恨激心,被人利用,陰差陽錯鑄此苦果,我知道你但凡決心要殺誰,一次不成必有下次,絕不放棄,但是你看看——”他一指辛子硯老夫和姨妹,“辛老伯何辜?金花們何辜?辛先生一死,你要他們如何活下去?你要辛老伯年近七十喪唯一親子?你要金花們失去最後的親人?你已經害了辛老伯的媳婦害了金花們的姐姐,你還要奪了他們的命?”


    鳳知微持刀的手指,顫了顫。


    “你殺他,先殺了我!”七花奔過來,張開雙手攔在辛子硯身前,“姐姐們在後堂,一人手中三尺白綾!你殺了姐夫,大家便都在你麵前吊死!讓你殺,讓你殺,讓你殺個痛快!”


    鳳知微低頭,看著那女子燃燒著憤怒的眼眸,想起那日衛所大牢裏,胖阿花滿是血窟窿的屍體,想起抬屍而過的金花們,恨恨吐來的唾沫。


    世間恩怨,最難解。


    此時她已經知道寧弈的用意,他不打算和她硬碰硬為此事糾纏不休,也不打算從此銅牆鐵壁護著辛子硯永遠不敢露頭,他要一次性了結,讓恩怨麵對麵攤個明白,他似乎一直在讓,卻招招攻心,直擊她內心軟肋,不容喘息。


    而她,明知他的心思,卻當真被窒住了唿吸。


    世上最了解你的人,並不是你的仇人,是不得不成為仇人的,曾經的,愛人。


    身後堂門口,她聽見宗宸一聲悠悠長歎。


    “辛子硯。”半晌她沉聲道,“你說你為人所利用,誤害赫連大王,那人是誰?不要告訴我是梅朵,她還不配。”


    寧弈立即也迴頭看他,看樣子也很想知道。


    辛子硯白著臉,半晌卻緩緩搖頭,“不,她是幫我報仇,也許也有利用我的心思,但我承她的情,不能說。”


    “你真是冥頑不靈。”鳳知微沒想到他此時還這麽固執,語氣森然。


    “辛先生。”寧弈語氣也有些不豫,“你聰明一世,為何在此事上如此糊塗?那人根本不是助你報仇,不過想利用你下手魏知和赫連錚,你既然知道被人利用,還替他保守什麽秘密?你可想過,如今下手未成,對方可能殺你滅口?”


    “何來殺我滅口?”辛子硯伸手一指外堂橫七豎八的屍首,“他們不是特地來拚死保護我的嗎?這許多人為我犧牲,我怎能賣了她?”


    鳳知微一怔,剛才那群黑衣護衛和褐衣人,不是寧弈手下?


    “保護你?”寧弈冷笑一聲,“我剛剛趕到,帶護衛直接從後門進的後堂,將你捆了藏在這夾牆裏,這群人進來時持刀帶劍鬼鬼祟祟,正想跟進後堂時魏知到了,他們迫於無奈才轉身迎敵——我看他們未必是想救你,八成是想來滅口,卻發現我的護衛保護著你,無法滅口,便轉而為你禦敵,指望你因此感激守口如瓶,人心詭譎,你莫要想得太簡單!”


    辛子硯怔在那裏,目光變幻,似乎也想到了一點疑惑之處,半晌長歎一聲,鳳知微以為他終於要說了,不想他居然還是搖了搖頭,道:“不,不能。”


    鳳知微長刀一指,刀鋒如一泓秋水逼人眼目,辛子硯苦澀的閉上眼,道:“上次落蕉山山洞裏我對她發了誓,如果泄露她的身份,則阿花……地下屍骨不寧……”


    鳳知微和寧弈同時眼睛一亮。


    這句話看似還是拒絕,其實該說的,已經說了。


    落蕉山山洞裏,想必曾經留下過一些痕跡。


    寧弈轉過臉,看著鳳知微。


    金花們抓著白綾奔來,擠在夾牆裏,圍成一圈護在辛子硯身前,都哭得雙眼紅腫。


    辛家老父默默抹淚,含糊不清的和兒子說:“辭官吧辭官吧……”


    辛子硯閉目不語,眼角緩緩流下長長的水跡。


    鳳知微沒有接寧弈的目光。


    閉上眼睛。


    緩緩抬起持刀的手。


    “嚓!”


    昏暗的內堂裏雪光一閃,長刀凜冽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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