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熙十八年末,祥和的新年前夕,在各官衙即將封印休假之時,一場紛紛揚揚的“請立太子”風波,迅速席卷了整個朝廷。


    一夕之間,禦書房案頭堆滿了來自各部堂各司院大小官員的奏章,長短不一,語氣不一,內容卻都驚人一致——請立楚王為太子。


    大員的奏章多少還有點顧忌,隻說儲君國家重器不可久懸,請陛下早日聖心默運擇定為要,大多數官員的奏章則直接坦率,對楚王充滿褒獎推崇之詞,就差沒說沒殿下國家就得滅了。


    最早上奏章的是一位斡林學士,此人素善鑽營,號稱牆頭學士,得了魏大學士一言提示,迴府徹夜疾書,生花妙筆,滿腹文章,都用來雕飾了未來天子的才德功勳,隻求陛下眼前一亮,楚王心中感激。


    朝堂之上這位學士一本奏上,天盛帝眼睛亮沒亮,隔得遠看不清,半晌。皇帝隻沉沉說了一句:“眾愛卿有本,下朝後投皓昀軒,內閣稍後統計報朕。”


    當時楚王免冠跪前,連連遜謝,當時老皇臉孔掩在陰影裏,對這兒子溫和撫慰。<ahref="萬曆十五年黃仁宇</a>


    好一副皇家敦睦父慈子孝景象,眾臣看在眼底,更覺得自己做得很對很對。<ahref="凡人修仙傳小說</a>


    一句有本奏來,奏章便成雪片,胡大學士數得手軟,連連苦笑。


    事後皓昀軒統計,計有奏章一百七十八份,涉及各司院部堂,三品到六品都有,份量雖不太足,勝在人數夠多,看起來令人頗驚心。


    更糟糕的是,一些外圍的楚王陣營官員,平日裏得不到核心消息的那些人,也卷進了這場請立太子風潮,寧弈因此便更加說不清。


    老胡一邊數一邊哀怨一邊哀怨一邊慶幸——多虧殿下消息靈通,那晚魏大學士設宴,事先沒有風聲,請客速度很快,楚王陣營的大員都沒得到邀請,但殿下不知怎麽的就知道了,宴散後直接命人拜訪了當日所有參加魏府宴的三品以上大員。


    當時時機緊急,光是打聽名單派出人手便費了時辰,已經無法將所有人都攔住,所幸三品上大員最後都沒參與,好歹沒讓陛下覺得楚王勢力已經足可控製中樞。


    當時他連夜得知後又驚又怒,表示要上奏章彈劾魏知煽動眾臣妄議國政,然而不過換了殿下淡淡搖頭。


    “你錯了。”他負手窗前,仰望雲天之外,神情淡淡滄桑,“你彈劾她什麽?從頭到尾,她什麽實在話也沒說,重臣上表請立太子,也是操心國事一懷好心,這事曆朝都有,不算重罪,再說……”他涼涼的笑了下,“你彈劾,隻怕正中她下懷。”


    老胡沒明白這句話的意思,然而當他翻到某個奏本時,眼瞳突然縮了縮。


    告病在家的魏大學士,終於上了本章,雖然沒有明說要請立誰為太子,卻將楚王狠狠的誇了一頓。


    這一下便如火上澆油,刹那燎原。


    當日老皇坐鎮皓昀軒,親自數那些奏章,當胡聖山戰戰兢兢將這份奏章捧過去的時候,原本數著那些雪片早已麵色陰沉的皇帝,終於被那重臣的名字撩撥出了壓抑已久的火氣。


    他將奏本重重摜在桌上,嘩啦啦散了一地。


    “好,你好——”


    然後他拂袖而去。


    皓昀軒沉寂如死。


    寧弈端坐如故,眼簾垂下,遮掩了眼底翻覆沉冷的神情。


    你終究是要迴去一趟的。


    我,且等著你迴來。


    ==========


    十八年年末,很多人沒能過上好年,天盛帝以“陰謀結黨,妄議朝政”之名,貶斥了一大批官員,大部分逐出帝京,發往邊遠州縣,楚王也受到了“不安本位,窺伺儲君尊位”的斥責,卸去所領六部事務,迴府潛心修心養性,連魏大學士都受了牽連,貶出帝京,任山北道提刑按察使。


    最倒黴的是那個首議請立太子的斡林——他被打發到河內臨近南摩國的一個小城當城門領,連貶五級,河內那塊地方荒涼貧窮,食物奇缺,據說主食是糠皮,米價貴如珍珠,這位大人想來很快就可以減去多餘的一百八十斤。


    這一番動作,等於鮮明表達了天盛帝的態度,眾臣一時都陷入了茫然,夾起了尾巴做人。


    那段時間天天有人出京,俱都含淚相送抱頭痛哭,也有平靜的,比如鳳知微。


    “送君千裏終有一別,諸位請迴吧。”鳳知微在京郊秋晚亭前團團一揖,含笑向前來相送的青溟學子們告別。


    這次請立大潮,青溟學子們並沒有卷入,於是在朝中官員連遭貶斥之後,空出來的職位自然被這些原本家世出身就很優秀的學生們遞補,幾乎人人都升了一級。


    學生們想著大人自己被貶,卻將他們保護得很好,不由更加熱淚盈眶依依不舍,鳳知微費了好大口舌,才將人都勸走。


    一轉身卻看見還有一個人站在原地,卻是錢彥。


    “學生已經辭官。”那男子微笑一揖,“司業帶我去做個幕僚吧。”


    鳳知微默默看著他,同富貴易共患難難,飛黃騰達在眼前,猶能決然放棄,非大定力者不能為。


    “學生這條命是司業的,司業往何方走,學生自然跟著。”錢彥笑容若有深意,鳳知微心中一動,瞟他一眼,這人極其精明,莫不是猜著什麽了?


    一瞬間她有些猶豫,然而眼角突然又瞥到一個人,頓時將要講的話忘了。


    不遠處秋晚河邊,一人黑色輕裘月白長袍,悠悠臨水而立,朝霞粼粼如金,他倒映在河水裏的身影修長。


    錢彥早已無聲無息退了開去。


    鳳知微立在原地沉默一刻,隨即坦然行了過去。


    那人沒有迴頭。


    “秋晚河臨秋看晚,最有景致。”他道,“這四麵楓林,深秋之時紅葉紛落,於碧水之上悠遊,是帝京十大景之一,你這些年奔波忙碌,從來沒有好好觀賞過這裏,但望明年深秋,你能來看一看。”


    “我也但望可以。”鳳知微含笑和他並肩而立,“殿下此刻來送我,不怕引人非議嗎?”


    寧弈低頭看河水,波光粼粼裏當真是儷影雙雙,可惜瞬間便要拆分了天各一方,再見時就算能站在一起,那也隻怕是對麵持刀相向。


    “能令我陷身最大非議的,向來隻有你一個。”他笑了笑。


    鳳知微也笑了笑,並沒有說什麽殿下那是在怪我了之類的廢話,她和他之間,從來就不是簡單的恩與怨,若隻是個人之間的仇恨,彼此都未必不能後退一步,然而對立的是血脈,是生死,是家國,是所有巍巍沉厚山石難撼的一切。


    那一年寧安宮娘親榻前,她在娘最後目光逼視下,在她耳邊發了最毒的誓。


    “若不能複國複仇,則娘和弟弟靈魂永不解脫,日日受地獄赤火焚身之苦。”


    娘是何其的了解她,知道隻有拿她自己死後靈魂來發毒誓,才能令她在這條艱難苦痛的路上咬牙走下去。


    若隻應了她自己生死,她早就輕易拋擲。


    卻不能想象娘的靈魂永久沉淪,不能想象為自己死的弟弟,死後依舊不得解脫。


    她欠了她們的,不能從生到死,都永無止境的欠下去。


    “忘記我吧……”很久很久以後,她一聲低語如歎息,在河麵上落蝶般輕飄飄吹開去。


    “我忘記不忘記你,是我的事。”寧弈淡淡道,“但我不要你忘記我,知微,哪怕恨也好。”


    “你是為了讓我恨著你,才對赫連下手?”鳳知微一句話輕若草芥,份量卻千鈞般重。


    有懷疑,就問,就算是敵對立場,她也不要隱藏的誤會撥亂了既定的步伐。


    “不。”寧弈答得也極幹脆,“知微,你不該問這句話。”


    鳳知微扭過頭去,眯眼注視著燃燒著紅霞的天空,半晌輕輕道:“可是抱歉,有辛子硯。”


    是了,終究是敵對的。


    她必殺辛子硯,他卻也不能放棄,要緊的不僅是那一條命,還有楚王陣營對主子的信心和忠心,如果他連一個忠心屬下都保護不了,如何令那許多人歸心?


    彼此都已箭在弦上,不發,便首先要勒傷了自己,就像無論寧弈有沒有對赫連下手,她都必須在離開前杯酒動群臣,隻有他暫退中樞被皇帝猜忌,那個十萬大山挖華瓊的計劃才能被安然擱淺。


    鳳知微蹲下身,掬起一捧河水,對著寧弈張開五指。


    清冽的河水飛速的從她指縫間瀉去,像刹那溜走的時光。


    “往事悠悠如逝水。”她道,“去者不可迴,來者不可追,僅以此,臨別相贈於殿下。”


    水流濺落,一去不迴,她離去的背影清瘦而決然。


    無人知轉身那一刻,濺落的晶瑩裏,有她那一滴。


    而他默然佇立,如前向水悠悠。


    日光忽然收去,不一刻天色轉陰,竟然下起了雪,碎雪落在黑色狐裘,刹那間薄薄一層,像鳥眉勃發的少年男子,因塵世積了滿身的風霜。


    恍惚間突然想起。


    明日,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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