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秋末冬初,早早的就有了寒意,前不久下了一場雪,遠處連綿的山頭上薄薄的那一層白便再也不曾退去,但地氣稍微溫暖的城裏,柏樹卻還青黃著葉子,從那些黃綠枝棲看過去遠方的草原雪山,便有種色彩清涼的美。


    這是十月的禹州,最靠近胡倫草原的邊疆重城,因長年駐紮重兵,發展商貿,加上對越戰事勝利後推行魏大學士當初的“平越二策”,禹州的經濟相當發達,有“北疆帝京”之稱。<ahref="慶餘年小說</a>


    禹州東城,向來是駐北疆各大將領府邸集中地,往年大戰前來的朝廷監軍也在那裏配有院子,比如東城三二巷那一戶沒門匾的,就是前兩年對越戰爭中,做了近兩年監軍的辛大學士的臨時府邸。


    隨著辛監軍迴京,這院子也就空置了下來,官府卻也沒有收迴,因為辛大學士為人疏狂好義,在北疆當監軍期間,收留了不少戰亂難民,都安置在府裏做點雜事,辛監軍臨走的時候,特意和當地官府請托不要收迴宅子,給這些可憐人一個安身之地,辛子硯國家大臣親口要求,官府也不在意這一棟院子,自然樂得討好,平日裏有些事還會將這些人喊過去,幫忙雜務給點小錢什麽的,這些人也便住了下來。<ahref="紫川小說</a>


    一大早,那間院子的門便開了,一個青布衣裙的婦人挎著籃子,步履有點蹣跚的走出來,身後隱約還聽見有人粗聲大氣的囑咐:“……梅嬸,昨天青菜不新鮮,別買那家的了!”


    那婦人低低應了一聲,聲音粗啞,有人大步過來,罵罵咧咧的道:“蠢得要死的女人,到現在連飯都燒不好!”


    身後的門,砰一聲關上了,震得牆壁都嗡嗡作響。


    那婦人立在台階上,在寒風中攏了攏有點單薄的衣襟,她頭發紛亂,似乎故意沒有好好打理,透過那些有點油膩的亂發,可以看見她的臉色十分斑駁。


    乍一看像是陽光打碎在臉上造成的不同色彩的光影,再一看才會倒抽口氣發現,那婦人臉上生滿了發白發褐的斑,不現則的分布在臉頰鼻翼,使她的臉看起來像是掉盡了牆皮的黃土舊牆。


    那眉眼仔細看還是秀麗的,然而被那樣恐怖的瘋痕一蓋,什麽樣的秀麗也蕩然無存。


    她在台階上癡癡怔了半晌,抬臉望著草原的方向。


    那片廣袤而博大的土地,目光可及近在咫尺,這一生卻永遠也迴不去了。


    就像她的青春、美麗、二十多年尊享富貴的前半生,刹那星火,消失不見。


    “梅嬸去買菜啊?”一個街坊路過,匆匆招唿一聲,似是不想抬頭看她臉,貼著牆邊走過,都沒打算等她迴應。


    她一聲“嗯”,寂寞的飄蕩在初冬禹州的風裏。


    梅嬸。


    三二巷和監軍院所有人都這麽稱唿她,沒人關心過她到底多大,全名叫什麽。


    可是隻有她自己知道。


    今年她還三十不到。


    也隻有她自己記得,她曾有和她本人一般秀麗的名字。


    梅朵。


    昔日草原上,連草原王都要尊稱一聲姨的公主般的女子,如今是禹州監軍院裏的燒飯大嬸。


    那年和克烈合謀私通大越,害了八彪中的大鵬,險些破壞了白頭崖夜襲,之後克烈重傷,她仗著沒有去現場,又對草原熟悉,倉皇逃奔,最初還想留在草原,但是八彪剩下的那七個,整日挎刀背箭在草原馳騁遊蕩,一副不掘地三尺把她找出來不罷休的架勢,她驚弓之烏般東躲西藏,最終不敢再留在草原,又腆著臉想迴當初她嫁的那家德州馬場場主家,誰知道那家因為在糧草中放毒,早就被憤怒的姚揚宇報上朝廷滿門抄斬,她無處可去,流落禹州,衣食無著生活環境惡劣,身上當初被克烈搞出來的傷漸漸惡化,最後蔓延到了全身,行走之處惡臭襲人,人人躲避,最後當某一日她在街角蓋著破麻袋瑟縮等死之時,她遇見了辛子硯。


    疏狂隨性同情窮苦的辛院首,從來不會介意對人伸出援手,從此監軍院裏多了個梅嬸。


    梅嬸卻不甘於做梅嬸,某夜她跪於辛子硯膝下,哭訴了自己的來曆,請求辛大人幫忙助她迴到草原,當然,她隱去了自己出賣草原的事情。


    辛子硯卻並不是一個盲目多事的人,隻對她說到的赫連錚親自為魏知運送糧草的事很感興趣,問了她許多魏知和赫連錚的事情,最後卻要她安心在監軍院待下來,他找人給她治病,負責她下半生,至於草原,還是不要迴了。


    她從此絕望的在草原邊緣呆了下來,注定永遠卑賤的走完全程。


    十月寒風從草原奔過來,割在臉上刀般鋒利,梅朵並沒有避讓,深深唿吸了一口帶著草尖氣息的風,思念起奶糕糍粑和酥油茶。


    然而這一生永遠也吃不著了,那些人,那個她愛過的草原最尊貴的少年,那個被她救過命的人,到頭來卻拋棄她,冷落她,由人踐踏她,留她一人在世間輾轉掙紮,還要永生掙紮下去。


    當年的愛有多熾烈,如今的恨便有多陰刻。


    她默然怔立半晌,挎著菜籃子去買菜,不管心中有多少難平的意氣,菜還是必須得做的。


    買了菜迴來,路過禹州府衙門,一個衙役探出頭來,看見她目光一亮,連連招手道:“梅嬸梅嬸,你來得正好,來來,幫我們打掃下老爺書房,上峰緊急要來視察,偏偏鄉下出了案子,大人帶不少人下鄉了,府裏沒人幹活,你來搭個手。”


    禹州府知府老爺小氣,平日裏府衙不用下人,所有雜活都由衙役承擔,忙不過來時便抽調她們這些平日受到官府照拂,還領著朝廷救濟銀的人,梅朵也習慣了,放下菜籃便往後宅走。


    她熟門熟路進了書房灑掃揩抹整理收拾,將散落在書案上的各類書簡歸類,突然手一停。


    隨即她的手緩緩抽出來,掌心裏一封普通的公文箋,白色封麵,已經被剪開看過,看起來沒什麽出奇。


    但是她的眼色卻很奇怪,緊緊盯著那白色封麵裏透出的一點淡褐顏色,這種顏色和式樣,她很熟悉。


    生長於草原王庭,她當然認得這是王庭密衛專用的密信紙,麻質,堅韌,不易毀壞,便於騎乘男兒攜帶。


    草原王庭的密信,怎麽會出現在禹州官府的案頭?


    想了想她也明白了,朝廷對草原,向來也是既尊重又防備,作為離草原最近的邊疆之城,禹州必然有專門的斥侯線用來勘察草原情況,這大概是哪個密探無意中截獲的王庭密信,但是王庭傳遞密信,從來都是用唿卓部所獨有的古老字體,禹州府的官吏怎麽可能認得?大概當成了什麽不重要的東西,隨隨便便扔在這裏。


    掂著那信,她的心突然砰砰的跳了幾下。


    仿佛突然間轟然聲響,麵前永恆的黑暗裏開了一線透出微光的門。


    門後麵有什麽,她不知道,然而此刻叫她不推開這扇門,她絕不甘心。


    梅朵幾乎是毫不猶豫的抽出了那封信。


    果然是唿卓古語,那種字體看上去更像小兒塗鴉,很能迷惑不認得這種字的人,所以就算被截獲,也不必緊張。


    誰也不知道,世間事機緣巧合,該死的人沒有死,輾轉周折,靠近命運森涼的安排。


    梅朵匆匆看完,皺起了眉頭。


    信裏說,前一批馬匹已經運到,交易愉快,馬上天將冷了,草原要儲糧備荒,可再運一批來,前次馬嶼關守門官這次已經換掉了,將軍現在又不在,沒人從中掩飾,建議換條道,哪怕周折點,安會為上雲雲。


    末了還有一句,說國父因為近期收到的消息太風平浪靜,深不以為然,覺得某人定然有欺瞞,問大王在國內可聽到什麽動靜,及時轉給他知道。


    兩段話梅朵都沒看懂,隻隱約覺得事關重大,尤其國父那個稱唿,更讓她覺得一陣激動的顫栗——很明顯這信是給赫連錚的,除了他沒人有這個級別的交往,其中提到國內,說明那國父是他國國父,那是誰?


    她霍然轉身,看向牆上掛著的天盛輿圖,順著草原向下一陣仔細搜索,在隴北閩南邊境,發現了那個地名“馬嶼關”。


    那裏相隔草原已經跨省,什麽樣的馬匹交易,遠到那裏?


    梅朵想了一陣,她終究不夠聰明,又是久病之軀頭腦不太清醒,沒能得到正確結果,如果換成鳳知微,立刻便可以觸摸到驚天真相,但是她隻是怔怔看著那地名,想了半天認為這大概是大王每年備冬荒的茶馬交易。


    於是也便丟開,隻想到後麵一段話,此時突然聽見遠處有喧嘩聲,大概視察的人來了,趕緊將東西放迴,從側門出去。


    她迴到監軍院,正要和同伴們小心解釋遲迴的原因,監軍院留下的一個主事卻對她揚揚手中的一封信,道:“梅嬸,大學士從京中捎了信來,說是向太醫院求了一個治你病的方子,叫給你看看。”說著又指了指門外等著的一輛馬車,道,“大學士調到山南任職了,說那裏也有名醫,你要是怕自己抓藥吃不好,也可以跟車過去。”


    在眾人嘖嘖羨慕讚歎聲中,梅朵接了信,迴到自己房中,信中確實有個方子,但在信的末尾,卻還有幾句話。


    “前年你曾和我說過,魏知曾替赫連錚以秘法訓練唿卓鐵騎,這秘法為何,你可還記得?若有閑暇,接你到山南,將此法備細詳述於我,唿卓鐵騎經此秘法訓練,戰力彪悍獨步天下,若能將此法用於朝廷軍隊,則國家無憂矣。”


    話說得簡單,辛子硯當然不可能和梅朵這種人說太多,這個理由也合情合理,梅朵也沒有想到,既然她早就和辛子硯提過這事,為什麽當初辛子硯沒有立即提出要這個秘法?


    那年辛子硯聽說這件事時,便已經心中一動,魏知身為天子近臣,幫助草原訓練鐵騎,卻沒有向朝廷獻出練兵妙法,這事若傳到天盛帝耳中,輕則一個“不忠朝廷”,重則便可指控謀逆之心,但當時魏知態度未明,在辛子硯眼底,那是個必須防備,卻可以盡量拉攏到楚王陣營的有力助手,所以隻將這事記在了心裏。


    所以他下獄時,暴怒對鳳知微宣言:別以為我沒法治你。


    所以當胖阿花死在他眼前,幾年前壓在心底的事,立即浮出水麵。


    梅朵偏頭想了想,露出點茫然神情,她一介女子,對武事本就不太熟悉,何況雖然之前鳳知微就已經對唿卓騎兵進行點撥,但是梅朵的心思都在赫連錚身上,哪裏注意過這個,當鳳知微開始大批量訓練草原騎兵時,梅朵又已經被她打發出草原嫁往德州,後來她被克烈偷偷接迴來,還是從克烈口中,才知道有個叫魏知的漢人少年訓練騎兵很有一套,但要論起具體辦法,哪裏說得出所以然?


    她怔在那裏,絞盡腦汁想了半天,門外的馬車已經在催促,她心中突然一亮,冷笑一聲站起來,收拾了自己簡單的包袱,匆匆跨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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