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又起了一陣騷動,誰也沒料到素來伶牙俐齒的魏知竟然莫名其妙的便開口認罪,連胡聖山都皺起了眉。


    “臣有罪。”鳳知微靜靜伏身道,“臣於長熙十三年任青溟書院司業期間,因感念辛院首知遇之恩,曾在發現他私藏《大成榮興史》和《討亂臣賊子書》後,為免給他帶來禍患,有意為其隱瞞掩藏,不曾上報朝廷,這是臣為一己私意和個人恩惠,而對陛下、對朝廷不忠,此臣之罪也。”


    “魏大學士此言差矣。”辛子硯終於忍不住,冷笑道,“五年前你感念我知遇之恩未曾舉報,五年後怎麽就突然不感念了?”


    “辛大學士這話從何說起?”鳳知微詫異的扭頭看他,“魏某和今日殿中諸臣一樣,也是剛剛才知道河內士子私自持有《天盛誌》,以及所謂生祠一事啊。”說著便對天盛帝磕頭,“隻是在聽到《大成榮興史》和《討亂臣賊子書》一事後,微臣心中惶愧,隱瞞五年已是不該,到現在還試圖將微臣之罪掩下,那就是當殿欺君,微臣萬萬不敢。”說完又迴頭,誠懇的對辛子硯道:“和忠君大義相比,魏某不得不割舍個人情義,請大學士恕罪。”<ahref="昆侖小說</a>


    辛子硯一口冷氣窒在了咽喉裏——他是因為寧弈那一個眼色認定是魏知作祟,但也確實沒有證據說他背後搗鬼,誰知道此事魏知到底起了什麽作用?以他行事作風的細密和陰詭,保不準並沒有在天盛帝麵前親自出手,而是通過其他方式慢慢滲入,連天盛帝,都未必想得到是他搗鬼。


    寧弈則無聲的笑了一下——真是唱作念打全套好戲。<ahref="星辰變小說</a>


    “魏大學士隻怕不是聽見辛大學士私藏禁書後心中惶愧自認其罪的吧?”胡聖山涼涼道,“隻怕楚王殿下若不拿出那刑部文書,魏大學士這心中也未必就惶愧——”


    “夠了!”殿上一直陰著臉色沉默的天盛帝驀然一聲咆哮。


    所有人立即噤聲,忙不迭伏下身去。


    “都是一群罔顧君恩的混賬東西!”天盛帝一把將案上書卷掀翻在地,“欺上瞞下,無知懵懂!”


    “微臣知罪!微臣願與辛大學士一同領罪!微臣負陛下君恩於前,不能相救知己師友於後,微臣早已無顏芶活天地間!”鳳知微立即朗聲接道,“請陛下恩允微臣與辛大學士同赴刑場,以會臣忠義之心!”


    滿朝嘩然,辛子硯晃了晃,寧弈臉色變了變,天盛帝皺起眉,神色陰晴不定。


    “魏大學士一心要忠義兩全,不惜與辛大學士同生共死,本王也十分感佩。”寧弈突然淡淡道,“本王隻是有一事不解,想請教魏大學士。”


    “哦?”鳳知微偏頭,作側耳傾聽狀。


    寧弈深深看了她一眼,道,“魏大學士成名極早,早年在青溟就讀的一些詩文,便有人為你搜集整理,印刷成冊,本王也有幸得了一份,本王記得魏大學士有首五言詩,”他輕輕吟哦道,“寄語江南道,梅花幾度開?黃金台下客,曾許燕歸來。魏大學士,本王記得,江南是大成舊稱,自我朝定都帝京後,已將江南改為江淮,昔日大成舊稱,如何還會在你詩文中出現?縱觀全詩之意,難道魏大學士對昔日大成,還有眷戀懷舊之心?”


    他說完輕輕一笑,笑意涼如刀鋒,和他這番話一般,看似淡,實則狠。


    鳳知微微側著臉看他,神色平靜,心裏卻瞬間浪潮一湧——那年她初得神瑛皇後遺作,書中有些風土人情敘述,自然用的是大成舊稱,她受了影響,詩文中有時便不注意帶了出來,後來事務繁忙,長時間不在帝京,等到長熙十三年出事再想收迴自己的舊作,早已因為名聲大震流傳了出去。


    但她一直也未曾聽說過坊間有自己的文集,還是說,這文集,從來就隻有一本,在他手中?


    “魏大學士。”寧弈開了口便不再停,不待她迴答又道,“本王還記得大學士有首七絕,其中有句,殺盡敵虜未肯歸,還將鐵騎入金徽,此句意氣錚錚,有殺伐之氣,本王很喜歡,想魏大學士作此詩時,還隻是青溟一普通學子,並無後來的對越作戰一事,便有這般的鐵血男兒壯誌胸懷,真是我輩不及,不過那最後金徽兩字很費人疑猜,如果本王沒記錯的話,我寧氏皇族得大成舊都,將望都改名帝京,而當初望都城門之上,有黃金龍鳳徽記,隻是後來被鏟去了——魏大學士,你是要率鐵騎,入昔年大成舊都金徽門下嗎?”


    滿朝裏抽氣聲響成一片,殿上天盛帝唰唰的在翻那些詩句摘抄。


    “魏大學士在書院做學生的時日雖然不久,不過還是有不少詩文傳世啊。”寧弈的清雅笑意,在幽黯的大殿裏光彩逼人而又令人心生寒意,“看那篇《斜陽亭遊記》,其中有句,‘至尊者君,至卑者臣’,魏大學士,我朝陛下英明神武,寬厚仁治,待臣下向來隻有恩遇沒有苛待,看看你自己一路飛黃騰達便知道了,這樣的仁厚天子,一代聖君,你何以出此怨憤之言?”


    說完,對鳳知微輕輕一笑。


    滿殿臣子都被這一笑笑得渾身顫了一顫,尋思著下朝後趕緊迴家燒掉所有有字的紙。


    胡聖山低著頭,數著地下金磚,覺得老骨頭裏滲出一層又一層的寒氣,他自始自終都沒弄明白今天這詭異的朝爭到底是因為什麽原因,殿下和魏知之間的關係他也略知一二,好端端這是怎麽了?還有,看殿下今日拋出的這些東西,很明顯早就有備,而那時他們關係明明還不好……老胡也打了個寒戰,想著迴頭看看自己有什麽不該寫的東西沒有。


    滿殿震懾裏,寧弈平靜如常,隻是迎著鳳知微,他拋出這般狠手,不惜令親信寒心,隻想看她暴怒或崩潰,用最決裂的方式迅速了結這般的敵對,好逃過心底綿綿密密泛起的苦。


    然而更清楚而絕望的知道,這不過才是開始。


    她不會放棄。


    也從不會這麽容易輸。


    果然,半晌後,鳳知微眼角斜飛,對著寧弈笑了笑。


    她笑容鎮定而又微帶凜冽之意,連辛子硯看見那樣的笑意都覺得心中一震,唯有寧弈麵不改色,也沒有躲閃目光。


    是了,果然如此。


    “殿下真是煞費苦心。”鳳知微不過淡淡一句,隨即她扭過頭,簡單而又清晰的道:“至卑者臣,臣子若不能以至卑之心事君王,何談忠君忠國?”


    天盛帝陰霾暗卷的目光,微微一閃。


    “還將鐵騎入金徽,殿下為何隻摘抄那一句?全詩詩名殿下為何不報出來?《辛酉年逢雪夜談前賢英烈事》,微臣那年和文友煮雪烹茶夜談,說起當日天盛引兵入望都,諸多英雄前輩沙場喋血英懷壯烈,追思之下澎湃不已,遂有此作,這一句正是說當年天盛大將率兵攻占望都城門之事,鐵騎入金徽門,遂成我天盛大業——如此,而已。”


    她的笑容淡淡譏誚,一副“殿下您斷章取義小題大做居心何為?”神情。


    寧弈閉上眼,默然不語。


    “至於那句江南道。”鳳知微沉默了一下,俯首道,“微臣筆誤,無話可說。”


    她這句一出,原本等著她最後的精彩有力駁斥的群臣一陣嘩然,寧弈卻挑了挑眉——鳳知微還是精明無比分寸拿捏有度,前麵兩個最要緊的控訴已經駁斥得很到位,這個再找理由,反而容易給人‘此人太善於狡辯’的感覺,所以她以退為進,不說,直認。


    陛下多疑,她拿準了他的性格,做什麽都隻到七分,恰到好處。


    “殿下學究天人,淵博多智。”鳳知微淡淡道,“於文字一道,自然想怎麽解都由得你,微臣卻覺得,殿下太費神了,反正微臣都已準備和辛大學士同罪共死,您還硬要捏上這幾句,是打算將斬首加成淩遲呢,還是為了將來將臣的棺材拖出來戮屍?”


    寧弈臉色,白了白。


    誅心之言從她口中說出,當真鋒銳如刀。


    一瞬間手指動了動,卻終究罷手。


    “朕聽得夠了,也倦了。”殿上天盛帝用狐疑的眼光打量了底下寧弈和鳳知微一眼,他今日也有些摸不清這兩人怎麽迴事,“黨爭”二字從心頭流過,先前起伏的怒氣漸漸收斂,老皇的眼神眯了眯,審視的看了看底下,露出一絲冷笑,道,“一個個舌燦蓮花,朕還真不知道你們這麽好口才!來人——”


    所有人的心都立刻提起。


    “帶下去!各自關押京衛衛所,待有司查明之後再予定讞!”天盛帝指定了辛子硯和鳳知微,辛子硯臉色發白,鳳知微一抹淡笑,視死如歸模樣。


    “但有亂國背君之心,便是內閣五大學士全體卷入,朕也定斬不饒!”天盛帝臉色鐵青,看也不看底下一眼,拂袖而去。


    群臣凜然。


    寧弈輕輕出了口長氣。


    ==========


    京西鐵馬橋,是帝京百姓很少去的一個地方,這裏早年是亂葬崗,後來崗頭上又修了座鐵黑色的建築,一色灰黑牆磚,深紅簷角,那種斑駁似帶著鐵鏽的紅,很容易讓人想起某種不潔而陰冷的物質,而這座建築自從落成之後,四鄰住戶便常常聽見有瘮人慘叫半夜傳出,聽得人毛骨悚然,沒多久,僅有的幾處住戶便搬了個幹淨,在當地百姓的傳說裏,這裏是一個江洋大盜的地下住所,那灰黑大院的牆角底下,都埋著無數血跡殷殷的白骨。


    一大早,夏季白得發亮的日光刺目的打在深紅的簷角之下,映出無數步履匆匆的黑影,像幽靈一樣在灰黑的大院前快速來去,占據了大院的各個防衛地點,透出點警備森嚴的氣氛,不多時,兩輛馬車轆轆駛來,四周無數護衛默然跟隨,馬車停在大院前,有麵目肅然的衛士迎上前來,先是接下了一個青布衣的男子,那人四麵看看,冷笑一聲,昂然而入。


    隨即第二輛馬車停下,下來白衣清素的少年,不過弱冠年紀,唇角含笑,也四麵看看,若無其事對等在門口的衛士揮揮手,上級視察一般親切的道:“諸位辛苦了。”


    衛士們咳嗽幾聲,對那少年躬了躬,道:“委屈魏大學士。”


    鳳知微含笑點點頭,抬頭望望那大院院門,“京所”兩個簡簡單單的字,一點不起眼的掛在上麵。


    京衛衛所。


    這是別說百姓不知道,連很多朝臣都不清楚的秘密所在,是直屬於金羽衛的一級密牢之一,金羽衛承辦所有謀逆大案,一些不適宜交給刑部的案件,多半都在這些地方秘密解決了。


    而京西這座衛所,便是除了皇宮西側那座天牢之外,警衛最森嚴,關押重犯級別最高的一座。


    她微笑對遠處一堆悄悄跟來的人揮揮手,閑庭信步般跟著一大隊衛士走了進去。


    以錢彥為首的一批青溟出身的官員,等兩人身影消失後,站在原地麵麵相覷,辛院首和魏司業同時入獄,據說還是因為在朝中互相攻擊?這叫他們這群青溟學子如何是好?


    “河內書案”一爆發,勢力雄厚的青溟學子們消息靈通,早已聯絡了朝中所有出身青溟的官員,在讀的書院學生,還有住在京中準備應今年秋闈的士子們,準備聯名作保,衝擊文司衙門,還有不少人四處奔走,請托同年前輩拉關係,就打算等陛下降罪下來,好好鬧一場再說,不想風雲突變,朝堂之上互相揪扯,竟然連魏司業也扯了進來,此刻再保辛院首,魏司業便將受到打壓,要想保兩人,先別說成功不成功,單就此刻青溟學生就分成了兩派,保辛保魏,這種事不齊心,能有什麽用?


    論起對青溟的影響力,辛子硯和鳳知微各據半邊江山,沒有辛子硯,很多寒門學子根本無法借青溟入得朝堂,沒有鳳知微,很多青溟學子仕途也沒那麽順利,此刻眾人嘩然生變,竟是誰也說不動誰。


    “沒有辛院首,你連青溟門都進不了,有資格說什麽營救誰不營救誰?”


    “沒有魏司業,就你那手裹腳布一樣的臭文章,進得了三甲?我呸!”


    “辛院首文章魁首,天下大儒!”


    “魏司業無雙國士,國家功臣!”


    “辛院首!”


    “魏司業!”


    吵嚷聲驚動飛鳥,撲扇著翅膀穿越後方一座樹林,林中有兩人默然佇立,負手不語。


    半晌花白胡子核桃臉的老頭歎息道:“文人果然一盤散沙,老辛一生經營青溟,到頭來還不如一個半路插來的魏知。”


    “不,不是這樣。”寧弈臉色有點蒼白,在林間的斑駁光影裏神情沉鬱,“辛先生雖然多年來有恩於青溟,但他是文人疏狂習性,對那些結黨營私,私蓄勢力的事,總覺得心地不夠光明,不屑為之,而魏知,少年成名,無雙國士,文可安邦,武可定國,年輕士子都是熱血青年,對這類文武雙全傳奇人物會更多幾分仰慕,再加上她親切隨和,到處施恩,短短數年便攬盡人心,也是合情合理之事。”


    “殿下剖析人心,老朽不及。”胡聖山轉頭看他,神情很有幾分奇異,“隻是聽殿下口氣,您似乎很早就對魏知有所警惕,那為何……”


    寧弈沉默了下去,半晌道:“有些人,不是你警惕,就可以完全遏製的。”


    胡聖山深有同感的點點頭,指指那座牢獄,道:“您瞧魏知這一手借力打力,多漂亮。他這一入獄,最有勢力的青溟便無法營救辛大人,而朝中上下不知內情,還得誇他恩義兩全,好,好,我算是服了這小子!早知道咱們就不該在朝堂上,拉他下水,如今還落得個千夫所指!”


    “胡老你錯了,魏知當時,應該已經打算要陪辛先生入獄。”寧弈搖了搖頭,“此人心思縝密,行事之前已經考慮過後果,入獄還是不入獄,她都一定有兩手準備,與其讓她留在外麵做手腳,不如關起來省心些,何況陛下心中隻要被種下了懷疑的種子,將來總有發作那一日,你看著好了。”


    “但望如殿下所言。”胡聖山出神半晌,突然道,“那日殿上之事,其實誰也沒有看出來是魏知手筆,殿下因何立刻認定就是他呢?”


    林間樹葉被風吹得沙沙響,胡大學士轉過來的眼神微微眯起,狡黠如狐。


    寧弈仰頭看著葉間透過的日色金光,精致的下頜弧線堅定,薄唇緊閉,也是一個堅定的不願開口的姿勢。


    在自己忠心耿耿的老臣麵前,他不想撒謊,隻能沉默以對。


    胡聖山突然退後一步,掀起袍袂,端端正正對他跪了下去。


    寧弈眯了眯眼,沒有驚訝,也沒有動。


    “老臣不知道殿下的心思,也無意探究。”胡聖山仰望著寧弈,聲音有點嘶啞的道,“隻是小辛現今隻怕便是生死之難,老臣隻求殿下,看在小辛自幼追隨忠心不替的份上……莫要棄他。”


    他深深磕下頭去。


    寧弈俯首,看著老者花白的頭發在細碎的日光下光芒刺眼。


    他閉了閉眼睛。


    這宦海打滾一生的老臣,還是敏銳的嗅出了他和知微之間的異常。


    他猜出了他手中定還有殺手鐧,隻是不願拋出而已。


    一陣風悠悠的卷了來,遠處有鴿哨的聲音,湛藍的天空一角有森黑的光芒一閃,那是京衛衛所崗樓頂上日夜旋轉的機弩。


    良久寧弈輕輕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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