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熙十八年七月,“河內書案”爆發。


    起因是一個來自於邊遠地區的河內士子,在進京應秋闈時,一次酒後,和同伴炫耀自己是辛大學士的同鄉,又吹噓自己有新版的《天盛誌》,此言一出頓時惹起同伴嘲笑,誰都知道《天盛誌》是皇家曆時五年,以辛大學士為首,集天下名士大儒和絕版圖書之大成的大典之書,不過剛剛付梓,還沒刊行天下,他一個邊遠小縣的書生,怎麽可能有這本書?


    那書生出口後便覺得失言,原本打算就此打哈哈過了,不想別人卻放不過,幾番譏笑,那人受嘲不過,當即搬出一個書匣來,打開來看,藍底絲綢封麵鎏金大字《天盛誌》,內容翔實,節錄分明,看來竟然不像是假。


    眾人嘖嘖稱奇,大多人看過也就罷了,但是在場有幾位帝京官宦子弟待考士子,嫉妒這河內士子少有文名,害怕他成為自己競爭對手,當即迴家搬弄是非,其中有位士子的父親便是禦史,當即一本奏上去,彈劾《天盛誌》總裁辛大學士擅自流傳未經禦批刊行天下的國家典籍,順帶還參了次輔魏知一本,說魏知擔任青溟書院司業期間也掛名《天盛誌》副總裁,此事難辭其咎雲雲。


    奏章遞上去,天盛帝當庭暴怒,等到他把那本《天盛誌》粗粗翻了一遍,更加勃然大怒。<ahref="三體小說</a>


    “混賬!”老皇帝一抬手,便將那本冊子砸下了金殿,“這個是什麽版本的《天盛誌》?為什麽還有《大成之殆》這一卷?朕手中那卷,為什麽沒有?”


    滿殿肅然無聲,《天盛誌》兩大總裁,辛子硯鳳知微當即出列免冠請罪。<ahref="青雲誌小說</a>


    但誰都知道魏知不過是順帶責一下,很明顯這書來自河內,是出身河內的辛大學士贈給自己的同鄉的,但為什麽和上呈禦覽是兩個版本,就沒有人知道了。


    天盛奪國於大成,早先又是大成外戚之族,在為人臣子和奪國過程中難免有些見不得人的事兒,這都是天盛帝的最大禁忌,向來不容人有一言一語非議,當初天盛剛立國,一批大成遺老作詩譏刺皇帝得位,當即被族誅,有些已經死了的,也被從墳墓裏拖出來戮屍梟首示眾。


    文人禍國,天下思想必須一統,這都是曆朝帝王奉行的圭臬,天盛帝自然也不例外。


    辛子硯之前已經得了寧弈關照,對此事心裏有準備,此時聽見《大成之殆》四個字,腦中也轟然一聲。


    當初他主持修纂《天盛誌》,按照史學慣例,必然要有大成簡述,《大成之殆》這一卷初稿出來後,是時任副總裁的魏知提醒他,涉及大成前史,務必慎重,這一卷有些東西忠於史實,隻怕便不忠於陛下了,他想想也對,便將已經編好的這一部分撤出,修纂處的各類書籍堆放成山,之後扔到了哪裏也不記得了,如今怎麽會出現在另一本《天盛誌》中?


    殿上天盛帝盛怒未休,“辛子硯!當初朕聽說你將《大成榮興史》收於私房,還私藏有大逆的《討亂臣賊子書》,朕還不信,說你不是這等喪心病狂辜負君恩之人,不想你——你竟如此讓朕失望!”


    “臣不敢——”


    “你有什麽不敢的!”天盛帝不等他說完便冷笑,“聽說你們河內那裏,給你立了生祠?你給了他們什麽好處,讓一鄉父老這麽對你感恩戴德?是許以榮華富貴,還是未來的從龍之功?”


    他語氣辛辣諷刺,近年來眾臣都習慣他的老邁昏聵之態,不想遇上這種觸犯底線的事情,還是老而彌辣,不管三七二十一,對辛子硯這樣一個純文人,竟然也連謀逆罪名都按上了。


    眾人想著前幾年皇帝對辛大學士的寵愛,一瞬間心中都掠過天家無情,伴君如伴虎幾個字。


    殿上天盛帝重重一拂袖,“來人啊,給我查看辛府家產,凡涉及違禁書籍言語者,一體上呈!”


    金殿上轟然暗震,跪在殿下的辛子硯手按在地麵,恍惚中想起那夜楚王急召,囑咐“速速將身邊所有字紙文書銷毀,連帶你日常和人交往書信,但凡付諸於紙麵之物,全部收迴處理幹淨,片紙隻言,皆不可留。”,當時還覺得殿下小題大作,但看著殿下肅然神情,也立即派人處理了,殿下還催促他想清楚日常交往關係,最好連老家都查問處理一番,他見殿下難得那麽慎重,心裏還好笑了一陣,他是疏狂文人習性,不覺得有什麽事能值得緊張如此,不想千防萬防,還是防不得對方來勢千鈞出手狠辣,竟然布局千裏之外,真的迂迴繞到了他的老家,他離家多年,和家鄉不通音信,哪裏想得到對方從那裏入手,就算想得到,又怎麽來得及?


    是誰?是誰?是誰?


    是誰這般手筆,這般心機,這般狠辣?不動聲色於前,雷霆萬鈞於後?


    突然想起《大成榮興史》《討亂臣賊子書》,是幾年前最初搜集天下圖書時歸納來的,就是為了編大成卷所用,後來因為大成卷撤出,他將這兩部書放在自己在青溟書院的書房內,之後一直沒有動過,準備最後全書修纂完成再銷毀,其實按照規定,這類書繳上之後就應該立即銷毀,是他愛才,看這書寫得文理華美,不虛美隱惡,那《討亂臣賊子書》更是酣暢淋漓文筆妙絕,一時心軟便留下了,文人對於好書從來都有幾分愛惜之心,不想卻留下了這個禍患。


    《天盛誌》編纂五年,其間編書者來來去去,所曆人員繁雜,此時再要去尋當初是誰漏出這些事,已經無跡可尋。


    而書一編成,便出了這事,很明顯,有人等著這一天,準備著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辛子硯一想到有人在暗處等了數年,隻為等到書成那一刻給自己致命一擊,便覺得背上肌膚生栗,渾身都透出冰涼的汗來。


    殿上皇帝咆哮未絕,他有點茫然的抬起頭,卻看見眾臣之首寧弈半迴首,半邊臉掩映在大殿的陰暗光影裏,露出的眸子黑而涼,正在盯著一個人。


    那人就跪在他身側,坦然從容而又決然,迎著寧弈的目光,未曾有絲毫退縮。


    魏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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