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知微眉梢不易察覺的動了動。


    江上?哪個江上?


    是從京中直下京淮的黎江,還是這江淮境內某個黎江的分支河流?


    她微微有些失神,腦海中掠過那雨夜江中的烏篷船……隨即迴神,想著秋玉落這話聽來可著實有幾分曖昧,援手?是援手就好好的說,幹什麽那語氣一頓一頓怪怪的。<ahref="擇天記小說</a>


    秋玉落出現的這個場合和這個舉動,也似乎太大膽了些,這邊楚王和自己剛到,眾人還未及參拜,她一介婦人便搶先而出,看來當年在五軍都督府嬌縱出的大小姐習氣,嫁人後還是沒收斂啊。


    她含了一抹淡淡的笑下轎,按說秋玉落這個身份隨意和親王搭訕,不用她去嗬斥,自有人阻止。


    不想她下轎後,四麵竟然一片安靜,她看見陪在寧弈身邊的寧澄張了張嘴,看了她一眼後,突然閉嘴,把臉轉了過去。


    再一看,才知道安靜從何而來,因為寧弈沒發話,也沒有露出詫異的神色,他隻是微微低頭,看著秋玉落。


    從鳳知微的角度,看不見他神情,隻看到對麵秋玉落神色卻漸漸開始變化,並不是慌張或尷尬,而是漸漸忸怩不安,臉頰泛出淡淡的紅。


    女人隻有在男人特定的一種目光下,才會臉紅。<ahref="鬼吹燈小說</a>


    鳳知微淡淡負手看著,不阻止也不說話,四麵的士紳卻都不安起來,不曉得這是玩得哪一出,李家這位姑奶奶什麽時候和楚王殿下認識?聽那口氣,殿下還曾幫助過她?


    良久之後寧弈才開口,說得很緩慢很簡單:“免了。”


    這麽淡淡一句,聽不出是承認還是否認,隨即他不再說話,秋玉落趕緊又是一禮,退到一邊,眾人這才插燭般向兩人拜下去:“參見殿下,參見魏大人!”


    寧弈隻是隨意抬了抬手便當先而行,一派親王皇家尊貴風範,眾人凜然退至兩邊,鳳知微卻完全是另一種做派,一邊走一邊微笑,隨口道:“這位是陳家老爺吧?出塞這麽快便迴來了?塞外景致好啊,聽說今年雪期到得早,不知道草原那邊米價現在如何?”


    “這位是劉大官人?嗬嗬在下離京前不久剛和令兄喝過酒,他還和我說吏部事務繁雜,想著早點致休……若是告老還鄉,我看你那京西別業就不錯……”


    “這位是刀家少主吧?真是年少有為,您那出身山南的如夫人呢?怎麽沒帶來?山南多美女,想必如夫人定然國色天香,不然刀大爺也不能連在下邀宴都不得不推卻……你說是吧?”


    “這位是楊家大少爺?長熙十五年捐了六品同知?一向造福桑梓遺恩地方,想來對於國家大業,定然也是不甘人後,在下在此提前多謝了……”


    “這位是吳家老先生吧……”


    “這位是……”


    她一路行走一路隨手便點了過去,談笑風生颯然自若,卻點出了所有士紳的汗,眾人麵麵相覷,都露出驚駭的神色——這位少年成名的布政使大人果然厲害!明明麵都沒見過,卻隨手便將眾人指了出來,不僅如此,連各人身份家世地產履曆朝中關係等等都無一錯漏,一番話似家常似慰問,隨意說來絮絮溫軟,其間的鋒刃卻戳得人心尖直跳!


    那哪裏是家常?是警告是敲打是兜底是當麵含笑給你一耳光你還不能發作隻得也含笑受著!


    士紳們半個月來本就給那個消息折磨得惶惶不安,如今這一番話終於當麵見到了魏侯的顏色,果然不愧傳說中的笑麵虎。


    笑麵虎一路笑嘻嘻的過去,所有人都點到了,唯獨漏過了最先拒絕布政使衙門邀約的李家,秋玉落明明就站在前麵顯眼的地方,一枝獨秀的一個女子,她就像沒看見。


    這個舉動看在眾人眼底又是一番眼神官司——布政使大人好像對李家很有意見啊,他這種人是不可能無意中漏掉誰的,必然是故意的。


    眾人都不動聲色向後退了退,頓時秋玉落身周就像退潮的海,留她孤零零成了孤島。


    她卻像不甚在意,一直牢牢看著寧弈背影,根本看也沒有看鳳知微一眼。


    眾人此時都跟著兩人進了設宴的前廳,寧弈首座,鳳知微主位相陪,各家依照位次凜然坐下,此時都規規矩矩,一聲咳嗽也不聞。


    “本官來江淮也有數月,今日終有機會和各位當地士紳同聚一堂,實在難得,來,咱們先同飲一杯,賀我皇聖壽萬年,賀楚王殿下福壽千秋!”鳳知微說完場麵話,當先舉杯。


    底下豎起手臂的海洋,鬧哄哄的一片“賀我皇聖壽萬年,賀楚王殿下福壽千秋。”卻有女子聲音清脆微尖,在一片男聲中十分清晰的道:“賀我皇聖壽萬年,賀楚王殿下福壽千秋,諸事順遂。”


    這多出來的四個字,恰恰插在了眾人話音的尾端,便顯得更加突兀刺耳,一時所有人都端著杯,愣住了。


    室內頓時出現了真空的寂靜,寧弈抬眼,瞟了說話的秋玉落一眼,含笑舉杯對著所有人照了一照,道:“大家不必拘禮,李夫人這最後一句說得好,本王現在還真希望諸事順遂萬事如意,比如本王現在督造的河工,黎江分支淩河,原本是溝通京淮運河的必經要道,卻因為今冬水旱冰凍,河流改道,形成沙洲,僅僅是這裏加固河道引水便是大工程,河工上現今工銀短缺,這麽冷的天氣,民夫們好歹要喝上二兩燒酒才能下水,本王那日視察河工,看見民夫的腿上密密麻麻都是冰渣子割出來的血口,卻也拿不出貼補銀子,唉……”


    他看似給秋玉落解圍,其實話題一轉,已經巧妙的轉到了今日的主題,這般說話技巧,連鳳知微都佩服的看了一眼,立即舉杯笑道:“殿下憂國憂民之心,真是令我等由衷敬佩,不過殿下放心,在座的都是愛國之士開明士紳,曆來和國家守望相助,這種利國利民的事,自然不會袖手旁觀,何況運河通航了,對各位商家有利無弊,說句大俗話,這是一家子的事,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老爺子一時捉襟見肘,做兒孫的要再吝嗇荷包,小心將來分家產沒你的湯喝哦,嗬嗬。”


    眾人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隻好陪著一起幹笑:“嗬嗬!”


    在一邊裝正經的寧澄,突然轉了頭麵對牆壁,拚命忍住想要爆出來的笑意——這女人和殿下,真是天生的一對壞種,一個紅臉一個白臉,一個委婉迂迴以情動人,一個連敲帶打語帶威脅,普天下真是再也找不出比這兩人更會一搭一唱的搭檔了!


    滿堂的人瞬間又出現真空的寂靜,抓了個杯子麵麵相覷,都沒想到殿下和魏大人這麽急這麽狠,連個打哈哈的過渡都不要,直接就逼到臉前,此時隻要這杯酒喝下去,就等於認了捐,認捐還是小事,國家正是多事之秋,河工又那麽浩大,一旦開了口,隻怕便要不停的填無底洞,更何況認捐本子送上來,萬一這位笑麵虎填個可怕的數目,自己是認還是不認?


    同時心中也有一份不甘——以往之類的事也有,隨便打發個幾千上萬,哪任布政使也不敢說什麽,江淮富庶,在哪裏加個稅也就罷了,在士紳頭上動刀是行不得的,如今這位一來,就要乖乖掏錢,就這麽被拿住了?


    眾人的目光都看向劉李二家的代表,秋玉落淡然一笑,站起道:“妾身叔叔因病臥床,夫君也有些小恙,無奈之下才由妾身拋頭露麵,這等事自然沒有我一個婦道人家說話的地方,自然唯各位叔叔伯伯馬首是瞻。”


    眾人都暗罵,你現在說馬首是瞻了,真要這麽沒說話餘地,你跑來幹嘛?


    不想秋玉落眼波一轉,繞著上座寧弈那麽有意無意掠了一圈,話風也跟著轉了一圈,“但我李家身為陛下座下子民,國家但有需要,便當戮力相助,隻要殿下一句話,自然不敢落於人後。”


    她不說布政使大人一句話,偏偏說了寧弈,雖說寧弈主管河工,這事也是他挑頭先說,但此刻這句話說出來,怎麽都令人覺得怪異,畢竟這事的主辦者,可是布政使衙門。


    那語氣,莊重中似乎還暗含幾分挑逗,令人想起一些那啥場合那啥男女打情罵俏常會說的那種句式——隻要你……我就……


    如果說先前那多出來的四個字還可以理解為李夫人婦道人家第一次見王駕緊張失措,現在這對話很明顯可以看出李夫人不是沒見過世麵的,那其中的意味就好玩了。


    當眾調情?


    眾人一時連這緊張的要錢大事都忘記了,眼神向著上方曖昧的溜來溜去,楚王風流滿帝京,這些人和帝京聯係緊密,如何不知?傳說中這位王爺喜好花街柳巷,愛好男女通吃,隻要是美人來者不拒,看這樣子,又換口味了?轉向良家婦女了?


    還有些消息靈通人士,隱約聽說過李家那位獨苗少爺,似乎那方麵不成?難不成這位出身帝京豪門的李夫人,之前就和楚王有一腿,如今獨守空閨難耐寂寞,和殿下再拾舊情?


    人的天性都是八卦的,一時間眉毛眼睛官司打得熱鬧,飽含興味的眼神滿天飛。


    鳳知微含笑低頭喝酒,看也不看寧弈一眼,寧弈卻也神色如常,執杯仔細聽了,一笑道:“李夫人深明大義,當為江淮士紳楷模。”


    他這麽一句,還是和先前一樣,看不出具體意思表達,扔過來的他都接著,接了便放到一邊,誰也別想從他話中揣摩出一個定數,鳳知微又佩服了一把——皇家曆練出來的說話城府啊,用來對付女人居然也是這麽高啊。


    秋玉落卻似因為寧弈這一句而十分滿意,神采飛揚的喝幹了杯中酒,紅暈上臉的坐下,倒是江淮首富,最大鹽商劉家,聽見這句有些發急,想了想道:“殿下和魏大人開口,我等豈敢不從,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殿下和魏侯,您別聽那不知情的人嚼舌頭說鹽商如何如何富裕,其實是有苦自己才知,每年向鹽運使衙門交納鹽課銀,領取鹽引就是老大一筆,好容易掏了一年利潤過半認了引窩,卻經不起私鹽販子背後搗祟,如今南方戰事一起,這邊多了許多流民,蜂擁在那些私鹽販子底下,都做起這一本萬利生意,這個樣子,便是再家大業大,也經不起掏摸——殿下明鑒!大人明鑒!”


    “是啊,”立即有人接話,卻是那位自稱去草原賣米的陳家老爺,陳家壟斷江南大豆桐油茶米等物,運往山南山北換取鹽鐵麥綿木材旱煙,再轉銷草原和西北等地,全國各地都有他家分號,此時皺著眉毛,捋著山羊胡子,豆大的三角眼裏閃著狡黠的光,歎息道,“殿下,大人,您看著咱們外麵光鮮,其實都是空架子!商號裏跑南闖北一路上重重稅關,來迴一趟真正落到手裏的不過是個小數兒,一大家子還有底下人嚼吃花用,年年也就維持個表麵周轉,朝廷裏的事兒咱們也不是不上心,但也經不起這麽年年伸手,去年南方水災,咱們不是也捐米了嘛,前年北方雪災,也認捐了一萬兩,大前年……”他掰著指頭一一的數,末了砸吧著嘴歎息道,“不怕說句丟人的話,早就掏空嘍,我陳家上下老小,每三日不過一葷,多了再沒有的,我兩天沒吃肉了,不信,您剖開我肚子瞧瞧!”說著嘻嘻笑。


    鳳知微瞟他一眼,這位陳家老爺,江淮望族裏排行不算太高,卻最是兇狠嗇刻的一個人,陳家欺行霸市的狀子據說堆滿了江淮首府衙門的簽押房,多少年無人理會,前不久還有個狀紙,告這位強擄民女致人於死的,隻是陳家家大業大,據說腳踩黑白兩道,手下有一批不要命的潑皮無賴,黑道勢力橫貫整個江淮,向來強龍也怕地頭蛇,曆任布政使雖然未必在乎陳家,卻怕那些不要命的青頭,保不準什麽時候你看戲或者出門,就有一個人揣刀而來給你抽冷子一下子,那日子過得也太提心吊膽了些,所以這陳家橫行江淮多年,竟然就一直沒有人敢動。


    這老家夥一句開口,後麵便一窩蜂炸開了,一條聲都是哭窮訴苦的。


    “殿下明鑒,我那攤子日子也不好過,現今南方打仗道路不通,運費物價飛漲,咱們幾十家商號關門……三姑娘出門,嫁妝不過三十六抬,平白被姑嫂妯娌笑了一頓……”


    “農桑鹽鐵漁,各清吏司各衙門,哪裏都要伸手……前兒我還當了拙荊的頭麵……地方上稅重……”


    “……老陳說三日一肉,我家七日一肉!”


    “……我那一大家子,每日肥豬要殺十六頭不夠塞牙縫的肉絲!市麵上大豆豬肉米麵猛漲……吃不起嘍……”


    這些巨商們大抵平日裝窮習慣,說得興起,原本因為這場合而生的凜然之心,此刻都忘了幹淨,一個個搖頭皺眉捋胡子拍桌子大搖其頭,一串串的苦楚溜出來,聽了直讓人以為這是一場貧民賑災會。


    最先哭窮的陳家家主,斜著雙三角眼,抖著腿剔著牙縫,眼神裏幾分輕蔑的看著上方的寧弈和鳳知微,不過是兩個毛頭小子!既然你魏知將我們底細都打聽得清楚,就應該知道,老爺子我的老虎腦袋,摸不得!


    他盤算著,今日給了布政使難堪,也不能逼人太甚,事後給點好處便是了,一萬兩還是兩萬兩呢?可不能多過三萬!


    上座寧弈和鳳知微,同時在慢慢喝茶,兩人今天都有點奇怪,除了一開始敬酒不得不用酒外,之後桌上的酒碰也不碰,都改喝茶了。


    此時鳳知微似乎在專注的喝著茶,眼角卻對上座寧弈溜了溜,寧弈垂目看茶水的眼神頓了頓,讓人幾乎無法發現的點了點頭。


    兩人雖然各自間有太多糾結,但一旦對外,卻向來有默契,鳳知微得了這個眼神,微微一笑轉開眼,忽覺有異,好像有什麽視線緊緊的粘在自己背上,她一轉頭,四麵如常,鳳知微神色不動,又低頭喝茶,悄悄將茶水傾了一傾,借著水平麵一個角度,看見看自己的,果然是秋玉落。


    與其說她在看自己,倒不如說她在觀察自己和寧弈之間的一舉一動,鳳知微盯著水波裏那女子奇異的眼神,唇角浮現一絲冷笑——你想發現什麽?


    她無心理會那兩人之間的問題,她有更重要的事得做,隨即她一笑,將茶杯一擱。


    這一擱,很有些力度。


    細瓷杯底接觸同樣質地的托盤發出的聲響清越,那麽鏗然一聲,鬧哄哄菜市場一般的堂上頓時被震了一震,立即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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