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阿四”怒極反笑悻悻退走,這邊鳳知微懷揣著戰利品笑眯眯迎風而立。


    懷中紙卷和衣服摩擦簌簌作響,她的眼睛在黎明日色中熠熠閃光。


    顧少爺慢慢走過來,他不明白鳳知微為什麽要放走對方,卻相信鳳知微永遠都是對的。


    兩人踏著沾了晨露的青草慢悠悠向外走,眯起眼睛享受黎明清爽的風,鳳知微還沉浸在如何使用戰利品的盤算裏,忽然聽見顧少爺道:“一直走下去。”


    鳳知微眯著眼睛笑了笑,“心想少爺開始學會主動表達美好的願望了,這麽美好的天氣,這麽清越的風,將平靜如一的少爺,也給打動了。


    “是啊。”她輕輕“嗯”了一聲,“真希望沒有煩惱,沒有心事,沒有負擔的,在這條路上,平平靜靜永遠走下去。”


    她純粹感歎,顧少爺卻突然迴頭,斬釘截鐵的道:“錯。”<ahref="明朝那些事兒小說</a>


    鳳知微一怔口


    “煩惱、心事、負擔。”顧少爺抓緊她的手,“沒關係,隻要在一起。”


    鳳知微低眼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看看少爺神情,覺得今天的顧少爺有點不同,微笑拍拍他的手,笑道:“是,在一起。”


    顧南衣麵紗後的唇角微微勾起,覺得這初夏真是四季中最美的季節。


    “南衣。”鳳知微突然輕輕道,“世上最可怕的,不是路不好走,是根本沒有路。”


    顧少爺沉默著,忽然道:“沒有路,給你劈開。”


    頓了頓,他道:“拿命。”


    鳳知微震了震,良久道:“南衣,記住,任何時候,為我珍重你自己。”


    “不。”顧南衣靜靜道:“沒有鳳知微,顧南衣是誰?”


    鳳知微抿緊了唇,在一懷微微激湧的情緒裏找不到合適的迴答,她沉默著,仰頭麵向遠方翻騰起伏滾滾而來的雲海晨曦,眼神裏微光浮動,身側,那人如巍巍高山沉默佇立,將自己永遠不變的身影,沉厚而亙古的覆在她身旁。


    從阿四事件之後,路途便開始平靜,一路下江淮走隴西,自暨陽山經過時,鳳知微抬頭看看隱在雲霧間的半山,恍惚間似乎聽見了那夜荒寺的蕭聲,經過暨陽時,還是那位彭知府來接待她,官是那個官,當初壓在頭上的申旭初等人卻早已在寧弈手下魂歸地府,經過整頓的隴西官場,較以前收斂了許多,晚間彭知府設宴,還記得顧少爺的癖好,所有的肉類食品都是八塊,顧少爺高踞座上,淡淡道:“其實七塊也可以。”


    鳳知微的筷子頓了頓,想起那年除夕浦園裏晉思羽夾過來的三塊肉,何其簡單的一句話,濃縮了一個人何其艱難的掙紮,那一步的邁出,如天海之遠,令人窮盡力量所有。


    她輕笑著,給顧少爺夾菜,道:“隻要你歡喜,都可以。”


    顧少爺頭也不抬,將她夾來的菜吃掉,正想說我也歡喜你,可不可以把昨晚的事再做一遍,忽聽一個陪同的府丞笑道:“魏侯,顧大人,暨陽雖然是小地方,但是水土好,曆來都是出美女的地方,咱們暨陽萬花樓的清綰,個頂個的美人,便是和京城名優比,也不遑多讓,下官命人喚了幾個來,給兩位大人唱唱曲子討個雅興如何?”


    鳳知微哈哈幹笑一聲,心想這一路終於有人敢當麵向自己獻美人了,本來她一直疑惑,天盛皇朝的官兒們什麽時候都這麽潔身自好廉潔如水了?她老人家出使西涼,一路上接待雖極盡巴結卻中規中矩,別說美人,連隻母貓都沒見過,後來聽侍衛閑話才知道,全天盛官場,現在不知怎的盛傳某些流言,其內容關於楚王殿下魏侯爺和顧護衛之間的二三事,內容是曖昧的,人物是彪悍的,情節是富有想象力的,直接編成傳奇情色話本子是不需要潤色的,這府丞大概是個官場新丁,沒聽過這些,直接的便塞美人過來討好,看對麵彭大人,連連向他打眼色,臉色都憋紫了。


    那府丞見鳳知微笑而不語,自己主官又殺雞抹脖子的打眼色,有些惶惑,左顧右盼的幹笑著十分訕訕,鳳知微看那模樣又覺可憐,正想隨便找個理由拒絕,忽聽身邊顧少爺問:“女人?”


    府丞連忙點頭。


    鳳知微愕然迴首,看一本正經,絕對不像在開玩笑的顧少爺。


    “美人?”顧少爺又問。


    府丞眼睛亮得賊兮兮,語氣嚴重,“絕對美人!”


    鳳知微正在想著顧少爺這是怎麽了,是不是想給顧知曉找個嬤嬤什麽的,便聽少爺淡定的吩咐道:“好,試試。”


    正在喝酒的鳳知微“噗”一下險些噴出來,趕緊用袖子一遮,對著噴了滿袖子的酒液發了陣呆,又看看天色,想知道太陽明天會不會從西邊出來。


    一直給下屬打眼色的彭大人,眼捷毛一陣亂飛,像抽了筋。


    其餘陪坐的暨陽府諸官員們,紛紛舉袖子的舉袖子,端杯的端杯,從袖子後和杯子後,觀察魏侯的神情,看傳說中的兩男爭一男中的那位一男,麵臨著當麵背叛是個什麽表情,看魏侯和顧大人的斷袖情深今兒個是不是出了什麽岔子,斷袖麵臨真正的袖斷?決裂了?齟齬了?吵架了?使小性子?還是隻是玩點吃醋調情的小把戲?


    這裏猜測紛紛,充滿了人類對所有禁忌情愛的想象力,並兩眼發光的為傳奇話本子添加新的一迴,連章節名都想好了《移情別戀當麵索美,醋海生波傷心尋歡》。


    那邊鳳知微還愣著沒反應過來,那麽敏感的人,竟然也沒注意到席上瞬間暗湘洶湧,好一會兒才再次幹笑,“好,試試……試試……”


    一邊想著少爺長大了啊,這麽突如其來的開竅了啊,這開竅開得也太猝不及防了啊,招唿都不打就直奔主題了啊。


    她這迴的笑容可真的是幹笑了,對著那個當著她麵一本正經要試試女人的家夥,隻覺得心裏亂糟糟的說不出是什麽滋味,也無心和眾人再擺著假麵打哈哈,一麵道:“晚了,散了吧。”一麵令那府丞留下,單獨把他喚到一邊,道:“既然顧大人要試試,你就著意點,那些風月場中老練的女子就不要了,就是你說的清倌兒,身家清白,性子也好的,選個來服侍顧大人。”


    府丞感動的仰頭看鳳知微,他剛才已經從同僚的私語中聽出了“關於楚王和魏侯和顧護衛的二三事”,正一身冷汗的後悔自己馬屁拍在了馬腿上,不想峰迴路轉,魏侯居然還這麽關切的給顧大人安排女人,越發感動於魏侯的泱泱大度,心想魏侯果然是魏侯啊,大人物連斷袖都斷得這麽有風骨有氣度啊……


    當下連連發誓絕對是最幹淨最美的,又暗示魏侯是不是也安排一個,反正都這樣了,魏侯心不在焉的聽著,憂傷(他覺得是憂傷)的道:“隻要他滿意就行了……”


    府丞被魏侯偉大的斷袖節操感動得淚水連連的退下,著手去安排女人了,鳳知微這邊站起來,發了一陣呆,也不去看呆在廂房裏的顧少爺,直奔後院去了。


    她在後院裏轉了三圈,抬頭看看月亮低頭看看水,覺得今天的月亮和水都有點不對勁,正想轉第四圈,忽然一間屋窗扇打開,顧知曉探出頭來,奶聲奶氣的嚷:“你幹嘛,吵死人了。”


    鳳知微看見她就像看見救星,大步進屋,道:“這麽晚還不睡?”


    顧知曉穿著小肚兜蹣跚的爬迴床上,揉揉眼睛,道:“我爹呢?”


    鳳知微爬上她的床,往被窩裏一鑽,也不管顧知曉推她,將她抱住道:“唉,你爹啊……”


    顧知曉睡眼惺忪的轉頭看她。


    鳳知微一句話說到一半就頓住,突然發覺自己有點失態,和孩子說這個?怎麽說?能說?顧知曉這個恨不得整天將她爹塞進她兜兜裏的惡魔女娃,真要知道她爹“和壞女人一起”,會不會真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籠子召喚出來,啪的一聲把人送迴姥姥家?


    鳳知微坐在那裏,抱著懷中軟軟的小身體,顧知曉很困,一頓一頓的在她臂彎裏打盹,柔軟的散發乳香的肌膚摩擦著她的手臂,讓人心情安定溫軟,她想了一會,忍不住慢慢笑了笑。


    今晚真是給少爺嚇著了……這一步邁得太大,邁到她跟不上,險些自己栽下去,這種奇特的,失落而又茫然的感覺,是不是那種看著自以為了解的身邊人,突然成長到令自己陌生,而產生的寥落感?


    她皺著眉思考了半天,見小丫頭還在等自己,笑了笑,抱住她慢悠悠的道:“知曉,有沒有想過你爹給你添個娘啊?”


    顧知曉立即不困了,精神奕奕抬起頭,“你麽?”


    鳳知微“啊”的一聲,覺得自己今晚真是無聊找虐來了,顧知曉已經扁扁嘴,並不說話,翻身從她懷裏滾落下去,背對著她,做出要睡覺的模樣。


    鳳知微哭笑不得,心想這孩子自從給顧南衣整過那一次,竟然學得深沉許多,學會了收斂自己的那些鋒利的抗拒,她是害怕被她爹知道了再次給甩下來,這麽一想便覺得這麽小的孩子,就被逼著要察言觀色和忍耐,很有些可憐,忍不住輕輕撫了她的肩,柔聲道:“知曉,你會長大,你爹會老,我們都會老,將來總有一天,或者你爹離開你,或者你離開你爹,你現在也許會覺得那是不可接受的,但等你長大,會有更新鮮更豐富的生活等著你,我們的存在都會自然而然淡去……”


    她說著說著,慢慢住了嘴,神情微有些恍惚,這段話到底是對著顧知曉這個三歲孩子說的,還是對自己說的?


    人生聚散無常,誰敢保證說一生不離不棄相伴到底?


    或許有一天,今日相聚的人都會天南海北,或許有一天,朝夕相伴的人突然忘記自己。


    今日刻上心版之深深烙痕,到了明日,或許隻是一縷枯黃的舊月光。


    她怔在那裏,手指擱在顧知曉肩上忘記收迴,突聽得那孩子埋在被褥裏,悶悶道:“不會,不會不會不會不會。”


    她連說了五個不會,嘟嘟嚷嚷的語音帶著鼻音,鳳知微的手指撫過她細致的小臉,觸著了一點微微的濕意。


    這小小的孩子,也是因為她語氣裏突然的悵然傷感,而有所觸動麽?


    鳳知微收迴手,覺得自己實在不應該因為心緒浮動便來影響孩子,爬下床,給顧知曉蓋好被子,那孩子便把自己裹緊,嚴嚴實實鑽在裏麵,直到她退出房間,始終沒有翻轉身來。


    鳳知微迴到院子裏,看看顧少爺亮著燈的廂房,他的屋子一向都在她隔壁,往日覺得方便,今天便覺得不方便,這要迴屋睡覺,聽見了某些不該聽見的聲音怎麽辦?想了半天,隻好去視察周圍防衛,又去看了看錢彥——她趁著這次出使,趁機將錢彥要了過來,以免在帝京惹出事端,至於他錯過的朝考授官,這一趟出使完隨便給他報個功也足可補償,錢彥承她救了一命,也感激她用心良苦,比以往更謹慎貼心了幾分,阿四使計那夜,安排在驛站放火殺人的殺手被伏殺,便是他安排掛上幾個大燈籠,照亮驛站,讓遠處的阿四以為驛站那邊得手的。


    錢彥正在燈下看從朝廷轉寄來的南方文書,看見鳳知微進來,笑道:“魏侯還不睡?”


    鳳知微幹笑一聲,心想今晚大人我沒地方睡,岔開話題道:“看什麽這麽認真?”


    “隴北和閩南的專報。”錢彥道,“說是前不久有一隊商船,自大越出發,抵達西涼,這本沒什麽稀奇,稀奇的是,前來接這隊商船的,來自西涼京城,有人認出其中一人,好像是攝政王左右臂,大司馬呂瑞。”


    今天的文書專報鳳知微還沒看,聽見這一句眼神一閃,突然道:“大越目前局勢如何?”


    “越皇駕崩,大軍撤迴,我朝趁機推行當初魏侯的平越二策,而目前越朝無暇他顧——諸皇子爭位,太子即位三天,被四皇子所殺,四皇子剛想即位,被太傅急調臨近大軍圍攻滅了滿門,隨即擁立九皇子,朝中卻有一半朝臣反對,大越京都,正陷於紛亂血火。”


    鳳知微不動聲色聽著,問:“晉思羽呢?”


    “大亂起時安王領兵在外,原本直奔京都,卻在太子被殺後折道向南,並沒有進入帝京,據說大軍停在大越南境,具體在何處還未查知心現在他的情形,倒和他其他幾個兄弟有點像——被放逐流亡。”


    “是嗎?”鳳知微一笑,尾音拖得有點長,她負手而立,想起那一年華彩交織的浦園,想起那些驚心而不動聲色的試探與反試探,想起書房裏一番爾虞我詐的談判,想起自己從浦城城頭落下時,晉思羽霍然伸出卻抓空的手。


    一別未久,故人竟可在他國再見麽?


    想不到這次去西涼,情勢竟比想象中還複雜呢。


    和錢彥又聊了幾句,眼看不早,不好再在人家那裏賴下去,她隻得告辭,將文書收集在一起,準備到廳堂裏夜半挑燈苦讀,剛要邁出屋子,忽聽見一聲爆響。


    聲音是從顧少爺屋子裏傳來,伴隨著顧少爺冷而有點怒氣的聲音。


    “騙子!”


    於此同時,一樣東西破顧少爺窗戶而出,噗通一聲,重重栽在了屋外的池塘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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