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不管做的時候多精心多搶眼,終究是衣服,終有穿破穿舊,被丟棄不再為人所記起的時候。”鳳知微悠長而平靜的道,“世間長留者,唯心而已。”


    曼春又震了震。


    鳳知微卻已迴眸一笑,輕輕接過那肚兜,也不用曼春幫忙,也不管這絲帶是要全部綁在背後的,手指極靈巧的一陣穿梭,很快便將那些絲帶全部綁在兩肋腰側,鵝黃的絲帶在兩側腰間細密成網,網間肌膚若明月皎潔,月光妝成白玉娃。<ahref="古董局中局小說</a>


    曼春怔怔的看著,不得不承認,這種獨樹一幟綁在腰側的綁法,也很好看,自己卻從來沒有想到過。


    這個女子,溫柔背後自在睥睨,謹慎而又不失灑脫,不為常規所拘,不被翻覆所驚,像一抹霞光,美而遠在天際,偶一抬頭,才發現那光豔懾人。<ahref="藏地密碼小說</a>


    原來他要的,是這樣的女子。


    鳳知微穿好,眼角微睨曼春,無聲歎息一聲,正要去取絲裙,忽聽身後有響動。


    她一怔,心想我難得開了善心點撥你,你還不開竅?


    一迴頭,赫然卻見那冷豔女子,跪在了身後濺了水的青石地上。


    鳳知微眉頭一挑,眼中冷光一閃,卻沒有立即上前攙扶,一邊緩緩穿上絲裙,一邊道:“始娘這是為何?”


    她的稱唿已經又換了迴去,曼春依舊沒有反應,突然伏在地上,向她三叩首。


    隨即她輕輕道:“姑娘,“我不知道你是誰,我卻知道你是他的心上人……求求你,求求你……如不能跟隨他,便丟棄他。”


    鳳知微這迴手真的頓住了,她抓住那杏色上衫,緩緩轉過身來。


    半晌她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的!”曼春咬著牙,聲音低卻堅決,釘子似的戳出去,決然無悔,“殿下這幾年和往昔不同,我原以為是為朝局煩心,到今日才知,是為你……也隻能是為你!”


    “哦?”鳳知微一笑。


    “瞧你這樣子。”曼春淒然一笑,“看起來和殿下真像……同一類人……什麽心思都藏在最深處,什麽想法也別想撈出來,哪怕是世間最令人神魂顛倒的情愛,也動不了你的容,果然是你……他如果不是愛上這樣的你,又怎麽會憔悴消瘦,在這兩年內,舊傷頻發?”


    鳳知微皺眉,重複:“憔悴消瘦,舊傷頻發?”


    “長熙十三年冬,那年大雪,殿下自南海迴京,不知為何迴京後沒有迴府,三日後是寧護衛送迴府的,那次……他病得很重,還要掙紮著處理朝務,不能露出一絲疲態,那段時間他瘦得厲害,那麽熱的天,在單袍裏墊了夾棉,為了不讓人看出那瘦……”曼春苦苦一笑,“去年到草原對大越作戰,殿下當時根本不可能去做監軍,辛大人也絕不同意殿下出京,那晚……兩人大吵一場,辛大人怒極之下擲杯砸他,殿下沒讓,杯子砸在胸口當場便噴了一口血,倒嚇著了辛大人,當時我在場侍候,辛大人仰天長歎熱淚縱橫,道‘我看你絕情忍性可堪大業,才一心輔佐於你,然而你終究要負我麽?’殿下道,‘已負盡天下,不妨再負先生一個!’辛大人怒道,‘你若負盡天下終不肯負她,終有一日死在她手上!’拂袖而去,事後辛大人不惜自請赴禹州大營,好換得殿下能去主營監軍,又數日不眠不休安排朝局,府中快衛十二個時辰不間斷來往傳遞京中動向,才敢離京……”


    鳳知微默然不語,眼眸中光芒變幻,半晌笑笑道:“你說的這些事,我都不明白。”


    曼春不理她,自顧自道:“除了當時我在場聽見的這句,其餘都是我後來自己推想出的,當時我不明白辛大人那句,負盡天下不肯負她,指的是男是女,我還以為是男子,不想……卻是你。”


    她深深吸一口氣,眼中泛起淚光,“去年一年,殿下心緒沉沉,他的舊傷其實已經多年沒有發作,去年卻一直不大好,今年從邊境迴來後,他精神卻好了些,我正歡喜著,突然起了那大案,那兩天他一直沒迴府,整日整夜在外麵,朝中宮裏各部跑得侍衛們腿都要斷了,說是一天之內,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內閣都去了個遍,還想辦法去了一趟宮中,忙到晚間侍衛們休息了,殿下又不見了,清晨才迴來,一身的夜霜,眉毛都是濕的,臉色白得可怕……扶上床隻歇了半個時辰,便要起身去刑部三司會審,他走後我給他收拾床褥,在床腳發現染血的汗巾,才知道他又發作了,卻連發作的原因都不曉得,他也不說,我指望著他能好好休養,他那舊傷,好好養養也便能恢複的,他卻一直沒有歇息,一刻也沒有……每日我都能發現那些染了血的帕子,在床腳在窗下在案幾底……至今未休……”


    鳳知微閉上眼睛。


    熱氣漸漸散盡,凝在窗邊,緩緩滴下,像是不能自抑落下的淚。


    兩個女人相對沉默,各自在自己的驚濤駭浪中沉靜。


    “一直以為他心中沒有女人,一直以為這世間也沒人配得上和他同行……”半晌曼春低低的,近乎吟歎般的笑道,“……卻原來,女人不是沒有,隻是易釵而弁,瞞了這天下世人,也瞞了……這一府的癡心女子……”


    鳳知微臉容沉在淡黃燈光裏,麵具前和麵具後,都巋然著眉目,不動一分。


    半晌她垂下眼,淡淡道:“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了?”


    曼春望著她,淒涼的笑起來,直直的昂著脖子,毫不猶豫的道:“是。”


    所有的異常,寧弈發生變化的時間,暗中指向的關聯事件,令這個常伴寧弈身側的聰明女子,猜出了一切。


    深陷情愛的女子,有通神般的敏銳。


    鳳知微眼底閃過一絲疼痛之色,道:“你何苦?”


    如果想對她動手未必有事,但是,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秘密,還要說出來,那下場隻有一個。


    這曼春是極聰明極敏銳的女子,為何……


    曼春古怪的笑了笑,伏在地下,低低道:“總要有人,替他說出他不想說的那些事的。”


    鳳知微震了震。


    “魏尚書,魏侯爺。”曼春笑意涼涼,月下海棠般搖曳著,“你玉堂金馬,名動天下,你享譽朝野,百姓愛戴,你是真正的人上之人,以女子之身攪動風雲,傾了天下也傾了殿下的心,但是,你自己,卻沒有心。”


    鳳知微的手指,微涼的擱在衣服上,衣服是薄薄的絲帛,滑而涼,她的手卻比這衣服還要涼幾分,春夜的風從窗欞縫隙裏透進,她衣衫不整應該覺得冷,她卻忘記了將衣服繼續穿上。


    “你和他幾乎每日相見,朝夕相處,你和他共曆風雨,一起經曆這朝野波譎雲詭,你比任何人都應該明白他的苦他的難,應該明白這四麵是敵的危境裏想做星點小事都要付出偌大力氣,應該能猜到他為你做過多少,但是你就是不明白——你是真的想不到,還是根本不願去想?”


    “明白人裝糊塗,比糊塗人真糊塗更可惡。”曼春冷笑,手撐在背後,“你不心疼他的苦,我心疼,我心疼到忍無可忍,我心疼到今夜當我看見你我突然就明白了一切,有些事他永遠不會說,那麽我來說,你想裝糊塗我也不依,總要你將今日事記得清清楚楚,永生不能忘記,總要你每次心狠時便得想起今夜想起我,想起世上曾有一個人如此求過你——愛他,或者放開他。”


    她聲音越說越低,鳳知徵突然驚風般一躍而起,劈手便去抓她的肩。


    她的手落在曼春肩上,力道未發,曼春突然向前一倒,栽在了她的懷裏。


    鳳知微慢慢低頭。


    曼春的後心。


    一柄晶光閃亮的匕首,開在一片爛漫的鮮紅中,刺眼的閃爍在她的視野裏。


    曼春的身子,本就半掩在浴桶後,她最後一個動作,是將匕首送進了自己的後心。


    總要你每次心狠時便得想起今夜想起我,想起世上曾有一個人如此求過你——愛他,或者放開他。


    她用自己永遠結束在今夜的生命,來讓鳳知微不得不記住她。


    不是記住她,而是記住她為所愛所心疼的那個人所做的最後祈求。


    鮮血汩汩而出,在地麵迤邐成濃厚的血泊,鳳知微在那片血影中癡癡出神,輕輕道:“你何苦。”


    她第二次說這句話,語聲蒼涼。


    “走近你……揭穿你的身份……我本就要死。”曼春掙紮出一抹慘淡的笑意,“我不想……死在他手裏……死……要死得值得點。”


    她的身體,在鳳知微手中,一寸寸的冷下去,像這月光,一寸寸退避了室內的黑暗。


    她一生裏最後一句話是:


    “如果你最終不能愛。”


    “請告訴他曾有一個人這樣愛過他。”


    ==========


    鳳知微攬著懷裏冰冷下去的身體,怔怔在黑暗中,一瞬間心中一片空茫,不知其所以,不知其所歸。


    一榻錦繡華衣,淩亂的堆放身前,她卻隻是怔著,在一懷震撼與翻覆裏,洶湧澎湃,灼熱森涼,忘記衣衫不整,外衫至今都沒穿上。


    門前有輕微的響動,她才霍然醒覺,身子一旋手臂一揚,淺銀色縐紗披風在橘黃微光中漾出一片迷離如星光的色彩,再悠悠罩落肩頭。


    門口站著寧弈。


    聽見響動的他推門而來,便見銀光如月色鋪開,月色裏玉瓶般玲瓏的身形一閃,隱約可見鵝黃嬌嫩間肌膚皎潔也如無數月色,那般奪人眼目的橫成絲縱成網,竟勒得人唿吸也一緊。


    一緊之後便聞見了濃重的血腥氣。


    心中一顫,綺念頓消,他快步過來,急聲問:“你受傷了?”


    然而瞬間他便停了腳步,看見了地下的曼春,眼光一閃。


    鳳知微慢慢抬起眼看他,淡淡道:“自盡了。”


    寧弈默然看著那具屍體,半晌道:“她很聰明。”


    鳳知微心頭泛起微微的涼,知道曼春確實很聰明——今夜傳了她來侍候她,本就是死路。


    寧弈或許想要試探下這個“侍妾”的心地,或許覺得她太聰明知道太多,或許……還有些別的想法,他不過輕輕下了一個命令,那美人便決然的來,明知結局而決然的死,死前還為他做了她能做的一切。


    這世間有多少人無緣無故的恨,就有多少人無怨無尤的愛。


    半掩著披風,鳳知微將外衫穿好,麵前橫亙著一具屍體,誰也沒了旖旎的情致,鳳知微直到穿好衣服才發現,寧弈也換了衣服,杏色長袍端雅清逸,別有一番淡月雲疏的氣質。


    兩人這般站在一起,雖然戴著別人的臉,卻僅僅風神,也令人覺得和諧而相配。


    鳳知微突然一伸手,掀了寧弈麵具,仔細的看了看他的臉。


    寧弈給她突如其來的動作搞得有點詫異,摸了摸自己臉,挑眉道:“長花了?”


    鳳知微認真看了半晌,點點頭道:“長了個花疙瘩。”不理啼笑皆非的寧弈,給他戴迴麵具,想了想道:“這事兒危險,你親王之尊,還是不要親涉險地的好,你看誰信得過,和我一起去就是。”


    “你願意我還不願意,”寧弈一笑,“這世上除了我,沒人可以和你假扮夫妻。”


    他像一個體貼溫柔的丈夫般,將鳳知微扶出門去。


    淡淡血腥氣被風卷散。


    遠處更鼓敲起,擊破夜的迷離和沉涼。


    二更過半。


    二皇子的夜宴,三更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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