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法司會審大堂還是設在刑部,刑部主審,大理寺都察院會審,胡聖山、吳元銘兩大學士、所有皇子,及天盛帝身邊九儀殿大太監賈公公聽審——相當豪華的陣容,上次類似陣容,還是開國時武國公謀逆案的時候。


    幾位皇子一人一案,在大堂左側一字排開,都在慢悠悠喝著茶,其中寧弈不住咳嗽,二皇子斜眼睨過去,笑道:“老六今兒是怎麽了,昨天太辛苦?還是昨夜根本沒睡?”


    “哪有二哥辛苦。”寧弈手握成拳,擱在唇側低咳幾聲,聲音略有些沙啞,“聽說王府幾位新納的夫人,近日串門子串得勤,想是春閨寂寞?二哥向來龍精虎猛,怎麽現在也做不成雨露均沾了?哈哈。”<ahref="平凡的世界小說</a>


    二皇子臉上的笑僵了僵——皇子們的王府裏都有姬妾,有自己納的,也有兄弟們送的,前者也罷了,後者大家心知肚明那是密探,二皇子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將府中姬妾都清理過,寧弈送過來的都被想法子打發了,不想聽寧弈的口氣,敢情還沒清理幹淨,他後院裏小妾們時常走走夫人路線,和屬下女眷們有所來往,老六竟也知道!<ahref="大清相國小說</a>


    他盤算著迴府要如何如何再大清理一次,也就忘記繼續冷嘲熱諷,打了個哈哈便糊弄過去。


    “人犯帶到——”


    座上一堆翎頂輝煌的大員皇子眉毛都跳了跳,忍不住坐正了,隻有寧弈還是斜斜半倚著,微皺著眉頭,覺得這個稱唿加在鳳知微身上真是聽得不順耳。


    清脆細微的鐐銬聲響起,寧弈眉頭又皺了皺,隨即便見堂門前日光的光影裏,緩緩走來布袍清素的少年。


    脫了官衣,隻著家常白色布袍的少年,神態從容的走在一群鐵甲衛士中,步伐不急不緩,神情似笑非笑,那模樣,不像被押解的犯人來受審,倒像平日她作為朝廷大員被擁衛著上朝。


    眾人擺出一臉木然,心中都在讚歎這小子氣度不折,隻有寧弈用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大到臉上的神情,小到手指的指甲,一瞬間都經過了詳細的審閱,並得到了基本滿意的結果。


    彭沛忍著一腔焦火,等鳳知微一搖三擺的上堂來,驚堂木一拍,沉聲道:“呔!堂下人犯,還不——”


    不等他說完,也不等四麵大員愕然欲待阻止有點失態的彭沛,鳳知微“啪”一聲,非常順溜的跪了。


    彭沛呆了一呆,本想給鳳知微一個下馬威,趁機羞辱一下,不想人家一點氣節都沒有,跪得那麽主動自覺,倒似讓他拳頭打進了棉花裏。


    “何方人——”


    “魏知,山南道柳州府長亭縣落馬村人氏,前成嘉隆十三年生,父魏景,母尹芙蓉。”鳳知微把假履曆背得滔滔不絕,“……長熙十三年青溟書院得陛下特簡,曆任朝華殿學士、右春坊右中允、青溟書院司業、《天盛誌》編纂、禮部侍郎……”


    坐在一側的九儀殿大太監賈公公笑道:“這魏大人,兩年之內當了多少官兒呐。”


    眾人立即都把含笑的目光看向他——賈公公雖是閹人,但卻是自陛下登基便在身邊服侍的老人兒,在那種殺人如草的地方,曆多少年宮闕浮沉而不倒,從來便不會是簡單人物,今天他被派來聽審,其實就是代帝親臨,誰也不敢輕忽。


    老賈是天盛帝身邊人,一向口緊謹慎,輕易不對任何事表態,今兒這一句話,彭沛等人聽了眼神都閃了閃——賈公公的意思,莫不是指這小子升得太快,不妥當?


    賈公公的意思,有可能就是陛下的意思。


    某些人興奮了,某些人卻皺起眉頭,賈公公嗬嗬笑著揮揮手,道:“老奴失禮了,不該胡亂插嘴,老奴什麽都不懂,各位大人盡管審便是。”


    彭沛冷笑一聲,等鳳知微報完,厲聲道:“魏知,還不將爾監守自盜,有負陛下愛重,偷竊春闈試題之罪,一一……”


    “罪臣魏知,收受江淮道人氏,青溟書院學生李長勇等人五千金賄賂,於長熙十五年三月初二夜,先借宴春酒樓飲宴之機,盜取尤、張、二位禮部侍郎隨身鑰匙,隨即指使四品帶刀禦前行走顧南衣,夜入禮部,擄值夜官員禮部員外郎季江,將其綁縛於禮部後廚南牆下地窖,再潛入暗庫密櫃,私錄長熙十五年春闈考題,由顧南衣將其轉交李長勇,後李長勇將考題謄抄數份,意圖將之售賣,被帝京府巡夜兵丁查獲……”


    鳳知微在一堂目瞪口呆的大員中越說越快,語氣平平毫無音調起伏,背書似的,末了突然一停,抬頭,一笑。


    “……以上,為刑部尚書彭沛,昨夜指使所屬六品獄官桂見周,事先擬好,意圖以嚴刑逼迫魏知所認之‘罪狀’全文!”


    “你!”


    滿堂聳動裏彭沛拍案而起,“一派胡言!”


    “怎麽胡言了?”鳳知微抬眼斜睨他,“你動大刑逼我,你手下桂見周以萬蛇噬咬之刑刑我——”


    “胡說!”


    “無恥!”


    “臨堂誣陷,你找死!”彭沛冷笑,反正昨日刑未動成,死無對證。


    “當眾抵賴,你昏聵!”鳳知微也冷笑,你以為沒動刑姑娘奈何不了你?傻貨。


    “彭大人。”內閣吳大人見兩人梗脖子鬥雞似的杆在那裏,忍不住提醒,“那個桂見周獄官現在何處?到底怎麽說,傳上來詢問對質便是。”


    這擺明是要幫彭沛的,不問鳳知微可有刑傷,卻問桂見周,桂見周是彭沛手下,又是獄官,便是直接提上來問,也必然不會承認的。


    彭沛張了張嘴,怔在那裏,桂見周已經死了,但是死因卻沒法說清楚,昨天他怕受責,沒敢將這事對外聲張,直接對帝京府報了個失足落水,這要扯出桂見周的死因,難免要扯出華瓊,扯出華瓊,便會扯到殺人由來,到時候,誰知道那張可怕的嘴會說出什麽來?


    “桂見周昨夜失足落水。”他斟酌半晌,最終還是沒管某人的眼色,冷聲道,“屍身今日已經由家人下葬了。”


    “死得真巧……”十皇子手撐著頭咕噥,聲音不高,但誰都聽得見。


    “砰!”


    他話音剛落,遠處傳來一聲鼓響,聲音沉雄巨大,隻有一聲,眾人都已聽得清楚,隨即一個衙役急衝衝的跑來,道:“各位大人,有人擊鼓鳴冤——”


    “這什麽時候了,鳴什麽冤!”彭沛大怒,“交給書辦先記錄在案!”


    衙役卻不走,囁嚅著道,“說是試題被泄案鳴冤……”


    彭沛心中一緊,正要想理由推拒,上頭寧弈搶先開口,“宣!”


    他就一個字,不容置疑,有人有心想阻攔,但寧弈是在場人中身份最高者,他真要擺出架子來,誰也說不了什麽。


    隨即便聽見有人大步而來,一邊走一邊大聲笑道:“這哪裏是刑部?這是龍潭虎穴!從暗牢走到正門口,十批人攔我!”


    鳳知微聽見這個聲音,心底頓時湧出一股溫暖。


    彭沛臉色卻變了變。


    門前光影一閃,出現英姿颯爽的華瓊,手裏拋著個鼓槌,一上一下拋著玩,看見彭沛,抬手將鼓槌砰的扔過來,笑道:“你這登聞鼓太不結實!槌一下就破了!你們刑部,經不起推敲!”


    鼓槌風聲唿嘯的砸過來,來勢洶洶,彭沛嚇得臉色都變了,再也不敢端著架子,唰的向後一跳,鼓槌落地,碎成兩段。


    “華瓊!”二皇子沉聲喝道,“你要鳴冤便鳴冤,若再大鬧公堂,就叉你出去!”


    “誰說我要鳴冤?”華瓊斜眼睨過去,堂上的人都一怔。


    “那你……”大理寺卿疑惑的開口。


    “我來自首!”華瓊頭一昂,不像是自首倒像是受封,“我殺了桂見周!”


    滿堂又默了一刻,十皇子又很及時的咕噥了,“咦,不是說失足落水的嗎?”


    “誰在當堂胡扯告訴你們失足落水?”華瓊獰然一笑,“失的是狗命,落的是渾水!昨日六品獄官桂見周,在刑部暗牢受彭大人指使,試圖以萬蛇之刑逼供當朝大員魏知,恰逢我探望魏大人撞見,我意圖勸說,桂見周竟喪心病狂持刀刺我——”她唰一下捋起袖子。露出故意包紮得裏三層外三層的傷口,胳膊上三寸傷被包成了棒槌,“我被逼無奈,躲避中誤殺桂見周——今兒自首來了!”


    “你!”彭沛氣得幾欲暈去,還沒來得及說什麽,華瓊突然退後一步,抓起鳳知微衣袖一捋,道,“口說無憑,刑傷在此!”


    眾人伸長脖子一看,鳳知微胳膊上密密麻麻,一片深深淺淺的傷口,泛著血色,看上去很像是什麽東西噬咬所致。眾人看著那血紅一片,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萬蛇……”賈公公白了臉,“刑部有這麽可怕的刑罰?”


    “萬蛇!”十皇子欲嘔狀,憤憤,“殺人不過頭點地!用得著這麽惡毒?”


    華瓊捋鳳知微袖子的那一刻,一直斜靠著的寧弈立即坐直了身子,眼光唰的落過來,仔細看了兩眼之後,眼中露出好笑的神色,用茶杯遮了臉,又靠了迴去,口中卻在怒喝,“彭沛!誰許你會審未始,便濫用私刑?”


    “各位大人,各位殿下,賈公公——”鳳知微隻哀切的喚了這一聲,便滿眼淚花的俯下身去。


    她清瘦的肩膊像一隻淩空欲起卻被折翼的鶴,在風中不勝委屈的瑟瑟。


    除了某些人,滿座盡唏噓,看見前不久還被百官盛迎進京的國家功臣一品大員,突然淪落下獄橫遭此禍,眾人都有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之感。


    鳳知微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彭沛早已愣在那裏,呆了半晌霍然跳起,怒喝:“你胡扯你誣陷!我們根本沒對你動刑——”


    “彭大人!”鳳知微悲憤抬頭,目光灼灼盯著他,“眼見為實,你還好意思抵賴?”


    “你在誣陷!”彭沛氣急敗壞,“當堂誣陷,你也算一品大員?”


    “臨事不認,你也算國家刑獄第一人?”


    “我為什麽要刑你?”彭沛被這當麵無恥的誣陷給氣瘋,脖子上青筋梗起,“你自己招得飛快,根本無需刑你!”


    “昨天你逼我招這個!”


    “你哪裏招供的是這個!”


    “我怎麽沒招這個?”


    “你明明招的是你是大越暗探,說什麽直屬大越安王殿下千機衛……”彭沛怒極之下衝口而出,待到發覺說錯話已經晚了。


    “大越暗探?”寧弈唰一下坐直了身體,神色嚴肅,“彭尚書,這等重要案情,你為何沒有立刻對我上報?”


    “千機衛?”十皇子睜大本來就很圓的眼睛,“我聽說過!大越第一暗探,專門派駐各國!”


    “此等要案,怎麽沒有立即上報內閣?”胡大學士眯著眼睛。


    彭沛額上冒出汗來。


    “諸位。”一直插不進話的二皇子忍不住開口,“魏知如果真是大越暗探,其案情嚴重更甚試題被泄案,那是株連九族的重罪,魏知又不是傻子,怎會輕罪不認,認重罪?”


    “二哥很有道理。”寧弈立即接口,二皇子卻沒有鬆下氣來,目光灼灼的盯著他,果然聽見他漫不經心的道,“但既然人犯有此招供,按我天盛律例,無論人犯招供為何,都必須隨堂錄供,並上報有司進行查證——彭大人,我在魏知案卷裏,並沒有看見過這個招供,昨夜我召見你詢問案情,你也並沒有向我提起此事。”


    “殿下……”彭沛額上細細的滲出汗來,聲音低低的道,“該犯一派胡言,滿嘴荒唐言語,說什麽代號‘越爬越高’,被俘浦城千辛萬苦逃迴都是苦肉計,目的就是取信陛下,竊取重臣大位,意圖攪亂天盛國家掄才大典,以試題被泄案煽動學潮,串聯反動,聯合天盛邊軍將領,對方以清君側為名直下帝京,大越出兵百萬北疆以為唿應……滿紙荒唐,怎敢上呈天聽,引陛下震怒,妄動大獄?”


    “聽起來很合理啊。”十皇子忍住笑,大眼睛眨啊眨,“我覺得一點漏洞都沒有,為什麽彭大人你就覺得荒唐呢?”


    “彭大人,這就是你不對了。”都察院指揮使葛元翔進士出身,新進提拔,倒還沒有介入官場渾水,純粹就事論事的道,“人犯供述再荒唐,也應該如實記錄並查證,這也是刑獄重典公正光明所在,並沒有控輕罪報重罪便可以不查這一條,也沒有你刑部覺得荒唐便可以不查這一條,彭大人你雖然不是老刑名出身,也應該清楚國家律典,此行此說,實在難以讓人心服。”


    “彭大人最後一句,本王也不甚心服。”寧弈飲茶,悠悠道,“什麽叫引陛下震怒,妄動大獄?陛下英明天縱,智慧強絕,是真是假,誰是誰非,真到了他老人家麵前,自然是如白染皂一眼分明的事,何談妄動?難道彭大人認為陛下是那種臣下胡亂一言便妄動幹戈的庸君?”


    這話說得極重,賈公公及時的冷哼一聲,二皇子張了張嘴,終究沒能說出什麽來,求助的向七皇子看了一眼,七皇子專心的打量著他的折扇囊兒上新繡的扇墜子。


    文官出身的彭沛的窄肩,怎麽擔得起寧弈輕描淡寫加上的重罪,趕忙下座,南向一躬,顫聲道:“微臣絕不敢如此想……”


    “你已經如此做了。”寧弈還是笑容淡淡語氣輕輕,每句話都是殺人刀,“我真不知道彭大人如此膽量,軍國大事,也敢以一句荒唐了結,若有一日晉思羽當真兵臨帝京城下,我們是不是該派出彭大人,城頭一句怒斥荒唐,便退了大越百萬兵?”


    彭沛被他步步緊逼逼得心慌手顫,抖著嘴唇,連連後退,砰一聲撞到七皇子案幾,七皇子立即起身,扶住了他,轉頭笑道:“這事彭大人有錯,逼供是因為急於破案,過於心急,尚可諒解,問案不錄,卻是輕率,迴頭記得將記錄補上,並給陛下遞個請罪折子,如今這事也算報給六哥您了,還得您向陛下直報,另案處理,但咱們今日奉聖命來審春闈案的,陛下還等著聽結果,不如各歸各案,其餘的先擱一邊,先審了這個再說。”


    內閣吳大學士也笑道:“七王真是老成持重之言!便當這樣才是。”


    鳳知微剛才趁寧弈發難,抓緊時間小憩了一會,此時睜眼看看笑得溫文的七皇子,心想老七號稱賢王,朝野聲名極佳,如今看來果然滴水不漏,一番話在情在理,既輕描淡寫開脫了彭沛又不動聲色轉迴了正題,厲害。


    她半抬起頭,和上座寧弈對視了一眼,寧弈斜斜半靠著,手撐著額,寬大衣袖半落,露出腕骨精致如玉,鳳知微卻覺得,他似乎看來瘦了些,忍不住便對他淡淡一笑,眼神裏露出點“辛苦你”的意思。


    寧弈看她一眼,咳了一聲,趕緊轉過頭去,又咳了一聲,脖頸浮現淡淡的紅,襯著如玉的膚色,看來誘惑鮮明。


    鳳知微有點愕然,心想這人怎麽今天這麽弱,多說了幾句,也這付力竭的樣子,難道昨天奔波三司會審真的這麽難?


    “魏大人。”彭沛在那裏抹汗,大理寺卿章永隻好暫代問話之責,“刑部所控你泄露春闈試題之罪,你可有什麽要說的?”


    “有。”


    “請講。”


    “既然我沒有招供此罪,顧南衣也至今未審,”鳳知微一笑,“我想請問各位大人,這段條理清楚,完全闡明了一場試題泄露案前因後果的供述,是怎麽知道的呢?”


    滿堂都露出深思神色,是啊,當事人都未供述,哪來的這一段什麽都清清楚楚的罪狀?


    “隻有參與其事的人,才最清楚來龍去脈,不是嗎?”鳳知微意有所指,森然一笑。


    “你這話卻又錯了。”彭沛終於冷靜了一點,用足可殺人的眼光看著鳳知微,獰然一笑,“別以為在那東拉西扯便能逃脫罪責,你不招,自然有人認!沒聽過旁證也如山?”


    他帶點得色,轉身上堂坐迴,一轉眼卻看見本主擰眉坐著,神情有猶豫不安之色,這令他心中一震,然而此刻箭在弦上也不得不發。


    他“啪”一聲將堂木拍響。


    “傳人證!”


    衙役悠長的傳報聲,一聲聲幽深的疊傳開去


    “傳——人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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