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紅朝陽裏,十丈城樓上落下的人輕盈飄颺,似一葉薄草或一絲羽絮,搖蕩在雪野上萬丈金光裏。


    萬眾仰首,因這瞬息萬變的城頭變幻,忘記唿吸。


    蹀垛粉碎,青紅色的磚霧騰起遮沒視線的碎雲,碎雲裏探出一隻手,閃電般的一抓。


    抓在空處。


    隱約一聲裂帛聲響,半空裏飄起一片順滑如流水的衣角,悠悠。


    城牆上,晉思羽怔怔而立。


    他的手,僵在那空處,抓著一片虛無。<ahref="完美世界小說</a>


    心似也墮進了,冰冷的虛無。


    半晌他緩慢的一縮,自己都似乎聽見了僵硬骨節摩擦的格格聲。


    鳳知微如願以償的落了下去。


    她所在的位置,下麵是近衛營,萬千長矛直豎而起,落上去便是一個血篩子。


    她最後清醒的意識,是在半空攤開手腳,讓自己輕盈的飛,那些急速墜落的風聲裏,往事如流水滔滔而過。


    突然便覺得很寧靜。


    “唰唰。”


    天盛軍陣中掠起好幾條人影,都張開雙臂迎向下落的女子,希望用自己的臂彎接住她,或者寧可做了她的肉墊。


    卻有一條人影,踩過人頭,快過流光。


    那條黃色人影暴起於仰頭傻傻看城樓的近衛營中,颶風煙塵般的卷過所有人頭頂,用一生最快的速度飛射而起。


    他迎上墜落的鳳知微。


    “攔住他!”


    城樓上暴怒的吼聲霹靂般炸起。


    醒悟過來的近衛營紛紛拉弓射箭舉槍去搠提刀去砍,奈何那人遠在眾人腦袋之上,而姚揚宇帶著騎兵們殺氣騰騰的又衝了來。


    宗宸有些憂心的抬頭看著那條黃影,顧南衣接到鳳知微容易,接到後順利落下卻很難,城樓墜落的巨大衝力好比十位高手齊齊當胸出掌,一旦承受不住落入近衛營後果不堪設想。


    黃影飛縱,閃電一掠,半空中已經觸及鳳知微垂落的手。


    手指相觸,顧南衣突然拈指一甩,橫臂一掄,一股巧勁將鳳知微下落的身形平平推飛了出去。


    直落瞬間變成斜飛,鳳知微飛下的方向已經落向近衛營之外。


    赫連錚寧弈同時暴飛而起,後者位置雖然遠些,卻比扛著大刀的赫連錚要輕盈,一黑一青兩條人影幾乎同時接住了鳳知微,一個攬住了她的肩一個抱住了她的腿。


    兩人半空中還來得及對視一眼,各自微哼一聲,在鳳知微身子底下似乎各做了個動作,隨即一聲悶響,兩人各自肩頭晃了晃。


    那邊顧南衣半空全力推出鳳知微,巨大的衝力頓時全部由他一人承受,悶哼一聲唇角已經溢出鮮血,懸空裏一口真氣用完,身形如石直線崩落。


    赫連錚一迴頭看見,大驚之下立即放開鳳知微奔去要救,卻還隔得遠哪裏來得及。


    好在還有個也一直陪著顧南衣在敵陣衝殺的宗宸,顧南衣剛接到鳳知微他便飛身而起,計算著顧南衣落下的位置立即撒出一把灰霧,灰霧散開四麵的近衛營士兵齊齊軟倒,橫七豎八倒了一地,砰一聲顧南衣正落在這些肉墊上。


    宗宸立即踩著肉墊抱起顧南衣便奔出,沒被軟倒的近衛營士兵還沒反應過來,宗宸已經到了對麵,赫連錚正迎上,大喜道:“你有這麽靈光的藥為什麽不拿出來到處灑一灑咱們仗也就不必打了。”


    宗宸沒好氣的白他一眼——你以為這是草原的糍粑酥油茶裏的芝麻?這麽靈效的藥製來有多艱難常人根本想象不到,這一把便撒掉了他十年的珍藏,肉痛得很,也隻有是為了鳳知微和顧南衣了。


    沒空和赫連錚鬥嘴,趕緊先看看顧南衣,還好,落下時他護住了心脈,隻是受了點內傷,現在和鳳知微一樣,因為城樓太高導致的衝力,暫時暈過去了。


    抬頭向城樓上望去,鳳知微麵前那毀去的蹀垛,似城樓缺掉的一塊門牙,生冷而諷刺的亮在朝陽下,而破碎蹀垛旁,安字大旗下,那人臉色鐵青,死死盯著那傾毀的蹀垛,像看著一個驟然破碎在眼前的夢。


    赫連錚笑眯眯的看著晉思羽,對著他挑釁的做了個挽弓的姿勢,心情暢快的哈哈大笑。


    城牆上晉思羽的手,險些將牆磚捏碎。


    寧弈一直默默抱著鳳知微,低頭凝視她一抹冷笑未散去的容顏,手指微微顫動,似乎想要去撫摸,卻最終停住。


    相隔一年,第一次真正如此之近擁她在懷,感受到她平靜的唿吸和溫暖的體溫,感受到睽違已久的真實的她的存在,他突然覺得歡欣得連心都在顫抖。


    她輕而軟的身子在他臂彎,他便覺得四麵也騰起一般輕軟的雲。


    有些幸運竟不敢一次要得太多,怕損了一生的福,便隻這麽擁著,便覺得已很好,很好。


    他的手指停在她的頰邊,溫存的替她理去鬢邊一縷亂發,隨即緩緩站起,冷聲道:


    “戰!”


    ===========


    長熙十五年正月初一,天盛和大越繼白頭崖之戰後,再次在邊境浦城大戰一場。


    真正的戰爭自長熙十四年除夕夜開始,天盛以暗探攪亂浦城,破壞浦城和大營之間的信息渠道,再在東河穀埋伏,截殺前來援救浦城的大越左路軍,殺左路軍勇將寇如建,滅敵八千,之後於浦城之下,和晉思羽近衛營短兵相接,不僅救迴了失陷浦城的魏副將,還和晉思羽大軍大戰一場。


    那是一場混戰,天盛騎兵營包圍著浦城近衛營,大越主營包圍著天盛騎兵營,然而邊境天盛又派出騎兵,又後襲殺向大越主營,大家都在腹背受敵,一場仗打得大越昏頭漲腦。


    天盛本來搶占了先機,但南地士兵不耐久寒,天寒地凍,遠征他國,寧弈不欲和晉思羽糾纏到底,一路且戰且退卻絲毫不失分寸,最終雙方在原先邊境和平友好分手,大越軍隊一直跟到了邊境大營附近卻無可奈何,就和禮送他們出境似的。


    戰後清點下來,還是天盛這邊小勝,晉思羽卻也不吃虧,他居然還是采納了鳳知微的建議,在遞交朝廷的軍報上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將寧弈兵臨城下從容退走說成無功而返铩羽而歸,敵軍年夜偷襲越軍主營,然主營時刻防範森嚴而未有大損雲雲。


    天盛這邊管不著大越的花招,隻顧著自己歡喜——他們的魏副將沒死,迴來了!


    天盛大營彌漫著歡喜的氣氛,人人麵帶笑容步伐輕快,尤其姚揚宇那幾個,領了六十軍棍的姚揚宇,從刑凳上爬下來,捂著屁股就在笑,讓人疑惑這是不是又是個劉源第二。


    主帳內氣氛卻要差些,因為鳳知微還沒醒,因為宗宸從鳳知微那倒黴孩子體內又測出一種奇毒。


    奇毒出現,原先擔心的毒人卻沒有發生,到此時宗宸也明白了,鳳知微堅持迴去,關在書房裏和晉思羽一番談判,硬是選擇將自己的毒人之毒,化成了隻對她自己有傷害的內毒,也不知道她是如何鼓動如簧之舌,將晉思羽那個多疑種子說動的。


    赫連錚知道這事後,第一個跳起來大罵,毒人又怎樣?大家小心些就是了,何必做這種選擇?他煩躁得氣咻咻在帳內亂轉,像一頭被困住的獅子。


    醒來的顧南衣,一直坐在床邊握著鳳知微的手,沒日沒夜專心的看著她,像是生怕一眨眼,又把這家夥搞丟了,或者又被這家夥給丟下了,他嫌赫連錚吵,影響他看護他家知微,一腳將赫連大王踢了出去。


    赫連錚在泥灰地裏打了個滾,聽見從不主動發表對他人看法的顧南衣,幹巴巴道:“這才是她。”


    赫連錚坐在地上,抓著頭發左思右想,最後歎了口氣。


    是啊,這才是她。


    鳳知微體內那種奇毒,因為是從盅毒轉化而來,對那盅毒還不夠了解的宗宸自然一時也沒能找出解法,這日又在帳篷裏撐著額頭翻著醫書苦思,忽然一個家夥大步生風進來,不用抬頭就知道走路這麽有勁的隻有赫連錚。


    大王左佩刀右背劍,抓著個小包大步而來,他最近不再用鞭子了,至於原因,沒有人知道。


    將那小包往宗宸麵前一遞,赫連錚喜氣洋洋的道:“老宗,我差點都忘記了,那天我迴去找佳容,無意中在淬雪齋後牆下挖出了這個東西。”


    宗宸打開,看見那東西,又聞聞味道,眼睛一亮,大喜之下也不溫文爾雅了,狠拍赫連錚肩膀,“好!很好!多謝你赫連兄弟!”


    赫連錚揉著肩膀咧嘴笑,目光發亮的問:“解藥沒問題了吧?”


    宗宸搖頭,赫連錚一怔,亮閃閃的目光立即暗下去。


    “是這樣的。”喜怒鮮明的赫連大王讓宗宸看了心有不忍,連忙道,“這是盅引,想必晉思羽培育雙生盅的時候,給它喂食過這個,如今我可以根據剩下的這些指甲上留有的蠱的毒液和氣息來尋找解法,比見都沒見過,一點頭緒都沒有要好上很多,要是當時那個小罐帶出來就好了,也許可以觀察得更清楚些……”


    “我立刻再去拿!”赫連錚一捋袖子就向外走。


    “別。”宗宸一把拉住他,“你做的對,晉思羽將來一定還會去查看蠱罐,留在那裏比拿出來作用大。”


    “那便拜托你了。”赫連錚雙手抱拳,誠摯的道,“隻要先生能找出解藥,草原上下,俱感先生大德。”


    “別這麽文縐縐的我不習慣。”宗宸失笑,“這本就是我應當的。”


    “說到應當。”赫連錚突然嘻嘻一笑,湊過腦袋道,“我一直不明白,以先生這般出身人才,為什麽從一開始,就甘為知微驅策,和她的身世有關麽?”


    宗宸默然半晌,道:“知微和大王你,說過她的身世?”


    “沒有,”赫連錚搖頭,“不過知微很多事也未曾特意去瞞我,當初帝京那事我後來趕到,多少還是知道的。”


    “既然如此。”宗宸這次說話更慢,有斟字酌句感覺,“大王還是和知微走得極近,不怕草原將來受到牽連麽?”


    “什麽牽連?”赫連錚哈哈一笑,“唿卓部桀鶩不遜,數百年間連名字都換過幾次,跟了這個主子也跟過那個主子,看誰順眼就是誰,誰現定天下誰家?誰必須忠於誰?赫連錚發過誓,赫連錚的草原,永遠是他的大妃的,赫連錚的心,永遠隻忠於她一人。”


    他語氣錚錚,每個尾音都不拖不曳,金剛石般璀璨剛硬,夕陽自帳篷縫隙灑入,給神情朗然的男子周身,鍍上一層燦燦金邊,他看起來整個人也是一塊巨大的金剛石,不懼紅塵磨礪,永綻光輝。


    宗宸看著這樣的男子,隻覺得心潮湧動,知微身邊的男人,寧弈恩怨糾纏,南衣心思純澈,知微的態度雖然看起來始終不涉情愛,但很明顯,將來或一笑泯恩仇攜手天下,或半生付流水歸隱山田,總不外是這兩個人。


    唯有赫連錚,就現在看來,知微視他如摯友,態度極近,唯因這樣的近,反而分外坦然曠朗,半分旖旎心思也無。


    他看似離她最近,連大妃名分都是他的,其實卻是最遠。


    赫連錚是聰明人,他看得出,他自然也明白。


    知道,卻依舊不爭不搶不求,依舊將丹心捧上毫無怨尤,依舊笑得這麽透徹開朗,赫連錚的心胸,連宗宸同為男子,都不禁欽服。


    因了這一份心潮湧動,宗宸突然也有了說心裏話的欲望。


    “我出身軒轅世家你是知道的。”宗宸微笑道,“早先大成那時候,軒轅、戰、燕氏都曾各有一國你自然也明白。”


    赫連錚點頭,“正是因此我不明白,按說你們該是仇人,大成不是將軒轅滅國了麽?”


    “先軒轅末代皇帝是自主遜位。”宗宸道,“我們軒轅中興之主承慶帝,雖然僅僅在位五年,但勵精圖治,英明卓絕,執政五年而軒轅國力大盛,但承慶大帝為人淡泊,並不執念於皇權霸業,他一心牽記,唯當年大宛女帝一人而已,承慶五年他駕崩於九華殿,臨終留下鐵訓,子孫後代必得世代護佑女帝血脈,違者天誅地滅,對於後世皇權承續,他也多次諄諄留訓,說他的皇位,原就來自於女帝的相助贈予,將來便是還了給她,也是天經地義,萬不可因此妄動刀兵,更因此遷怒大成皇族血脈。”


    “大帝真是心胸廣闊我輩男兒,但話雖如此,”赫連錚道,“這麽多代過去,又真的被滅國,當真還能如鐵訓般執行?”


    “據說當年五洲五國的帝君,和大成皇後都頗有情分,都留下了子孫後代世代護佑守望的鐵訓,但是就是你說的,世事變遷滄海桑田,老一輩有情分,子孫後輩可沒有,在那種情形下還要守住那一紙鐵訓,確實不現實,所以戰家後來出了亂子,燕家雖然沒有與大成舊氏為敵,卻也漸漸淡出不予理睬,隻有我們軒轅氏,因為早年承慶大帝有宿疾,一脈傳下來,體質都不太佳,因自覺天命不永,便性格淡泊,對醫術比對國事更有興趣些,”宗宸一笑,“你看,當年不等大成來滅軒轅,軒轅末帝就自動退位了。”


    “原來如此,”赫連錚懇切的道,“得你守護,知微之幸。”


    “其實付出最多的不是軒轅氏。”宗宸笑一笑,有點歉意的樣子,“軒轅氏個性太淡泊了,六百年來並沒有直接參與護持大成血脈的任務,隻是一直對大成承諾,在最艱難最崩毀的時刻,會出麵予以護持,所以當年……”


    他突然住了口,看看鳳知微和顧南衣那個帳篷,眼神裏浮現霧氣一般的東西。


    赫連錚看在眼底,卻沒有多問,心知能讓宗宸這樣出身皇族的世家子弟忠心追隨,隻怕還不僅僅是這些原因,但不管是什麽原因,如今可算解了疑惑也去了一絲不安,當即笑道:“好兄弟,以後一起喝酒。”


    “好。”宗宸笑答。


    赫連錚離開後,宗宸還沒坐下翻上幾頁書,便聽見帳篷外,沉涼而優雅的語聲道:“宗先生在麽?”


    宗宸露出一絲譏誚的笑意——他帳門半掩,誰都看得清楚,赫連錚大步直入,他就非要帳外問一句,果然親王殿下就是與眾不同。


    “今兒我這裏真熱鬧。”宗宸一笑,“殿下請。”


    寧弈掀簾進來,還是那清雅卓絕的樣子,他不喜穿甲胄,大多時候輕衣緩帶,有時候宗宸會惡意的想,他是不是存心要讓人看起來覺得他和魏知更相配一點。


    他的眼光看過去,自然不太友好,好在涵養好,好歹伸手讓了座。


    寧弈若無其事的坐了,開門見山,“此來打擾先生,實有一事相求。”


    “殿下就快富有四海,一介草民似乎沒有什麽可以讓殿下求的。”宗宸一句話立即堵死。


    寧弈不動氣,一笑,“我來求先生,給知微一份純澈的快樂。”


    宗宸放下了一直在看的書。


    “殿下這話說得奇怪。”他眉宇間怒氣淡淡,“知微不歡樂否?知微不樂,是我造成否?如果知微真的不樂,草民覺得,殿下更應該好好審視下自己。”


    “我自然是要審視的。”寧弈淡淡道,“隻是我沒有先生的妙手,再多彌補,還不了清明心境。”


    “你這話什麽意思?”宗宸眯起眼睛。


    “今年在京中,有次無事,讀了皇史龐裏珍藏的一本大成皇室秘本,其中提到了一件事。”寧弈手指輕輕叩著案麵,“大成開國皇後,早年曾得軒轅承慶大帝之助,封閉了一部分記憶。”


    宗宸沉默了下去,半晌冷笑一聲。


    “軒轅醫術一脈相傳,我想這封閉記憶之術,先生一定也有承繼。”


    “那又如何?”


    寧弈不說話了,話說到這個地步,大家都是聰明人,已經無需再多說什麽。


    很久以後宗宸冷冷道:“抱歉,此事事關重大,我無權替她決定。”


    “我不是為自己,不是為了逃避我欠她的債。”寧弈的聲音裏竟已帶了懇求,“我曾說過,我在原地等她,等她橫刀於路,隨時予我一擊,我不躲,也不逃,但是現在我改變主意了,從來塞北監軍開始,我便開始猶豫……她太苦了,她被仇恨塞滿心胸,占據了人生裏所有歡欣喜悅,她因為這恨時刻逼著她自己,勉強做著她以前並不歡喜的事,並且將一直強迫著做下去,這太可怕。”


    “那也不過拜君所賜。”


    “還有一個原因,先生請仔細想清楚。”寧弈苦澀一笑,“我不是一個人,楚王沉浮關係了太多人的身家性命,有時候我不想,我的屬下會自動替我做,上次那事便是如此,為上位者,有時也身不由己,如今眼看她要重迴朝廷,以她赫赫功勳,必將飛黃騰達風生水起,如果她還揣著那一懷舊恨出現在朝堂和我針鋒相對,我的屬下又怎會允許她勢力坐大?到時候還會出什麽事?先生,你可以說我無力約束手下,也可以說我故意放縱,但是有些事,有些局,當真不是我說可以控製便能控製,我是人,不是神,龐大的楚王集團盤根錯節,一點星火都可能貿然燎原,一旦事態脫離掌控,恨海鑄成,到時便是後悔,也來不及了。”


    宗宸抿著唇,唇線平直如一,神色雖然平靜,但看得出來,他已經將寧弈的話聽了進去。


    “我不想鳳夫人的事發生第二次,”寧弈輕輕道,“正如你,也不想,是嗎?”


    宗宸沉默著,雖然分屬敵對,但他也不得不承認,寧弈的話確實很有道理,封閉掉關於鳳夫人的那段仇恨記憶,對鳳知微利大於弊。


    他本就是淡泊隨意人,一心維持的也就是鳳知微的性命,皇權霸業,在他看來過眼雲煙,當初要不是鳳夫人一力堅持要把鳳知微推上那條路,他早就帶走鳳家三口,隨便哪裏逍遙度日,那比現在的鳳知微,要幸福得多。


    想起顧南衣一次次說,希望她忘記,一次次說,鳳知微不快樂。


    宗宸沉吟著,一段話,突然閃進腦海。


    “先生,你看,做個失憶的人,其實有很多方便。”


    “那說到底就是騙人,可惜騙得了一次騙不了第二次,騙得了一時騙不了一輩子。”


    “誰說不是呢?但相比於失憶,我更願意選擇性忘記。”


    宗宸突然站了起來。


    寧弈抬頭看著他,眼神中閃著希冀。


    “我答應你,封掉她那一部分記憶。”宗宸道,“先祖曾經說過,當年施展這術,曾令他痛徹心扉,如今但望這次我施展,不會令我同樣疼痛。”


    “你我隻願她活得舒心些,又怎麽會痛?”


    “殿下請隨我來,小顧不在,她還沒醒,正好施術。”宗宸麵無表情的道,“我知道你也是個多疑性子,不親眼看著,斷不能信,還怕自己做了第二個晉思羽。”


    “今日才發覺先生詞鋒竟也如此之利。”寧弈不以為杵,起身隨他去了鳳知微帳中。


    鳳知微依舊在沉睡,這是宗宸的意思,鳳知微深陷敵營兩個多月,看似倍受寵愛享盡富貴,其實心力損耗極大,晉思羽無時無地的試探考驗,令她連睡覺都睜著眼睛,要不是宗宸及時趕到,便是這樣長期的耗也能耗死心力交瘁的她。


    趁著心境放鬆,宗宸讓她好好睡,睡眠最能修補人的內在損傷。


    寧弈坐在鳳知微身邊,輕輕的撫著她的發,宗宸準備著金針,突然道:“她失去的那段記憶,要如何彌補?我不可能封去她之前所有的記憶,關於鳳夫人和鳳皓,我該如何解釋?”


    “事情還是那個事情,不然很多事無法解釋,反而引她生疑,隻是出事的原因……”寧弈沒有說下去,半晌道,“金羽衛近期我又交還了陛下。”


    “那又有何區別?”


    “有區別。”寧弈淡淡道,“不是我,她便不會那麽痛苦。”


    “殿下真是自信。”宗宸譏誚一笑。


    寧弈輕輕一歎,“先生,你覺得我自私也好,怯懦也好,由得你,但你記住,我從未畏懼過她和我生死相博,我隻是不願而已,我欠她的,我願用我一切彌補,我想你也不願她一生沉溺於自我折磨的仇恨,而錯失人生裏本該有的幸福。”


    “殿下就這麽肯定,她需要的幸福,隻有你能給?”


    “不。”良久之後,寧弈的迴答讓宗宸怔了怔。


    “我隻是想讓她有個坦然麵對內心的機會。”寧弈淡淡道,“你們都知道此事內情,以後的日子,你們請看著,我若還有對不起她處,你們自然不會旁觀,記憶可以封,自然也可以解,不是嗎?”


    宗宸笑一聲,道,“你知道就好。”


    他拿了針囊坐了過來,突然道,“提醒殿下一句,雖然你對自己自信,但是姑娘這個人,誰也不敢說能自信擺布她,人的記憶是有殘留的,有些令人深惡痛絕的事,事情忘記了,深惡痛絕的感覺卻依舊存在,以至於下次遇見,還會直覺的逃避或拒絕,將來姑娘就算封掉了這一段,但是否昔日情感就能如殿下想得那樣,如願以償的迴來,在下可不保證。”


    “那也無妨。”寧弈用手背探了探鳳知微的溫度,用近乎歎息的聲音輕輕道,“那便從頭開始,追迴你。”


    隨即他放開手,讓開身子,道:“那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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