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知微還在笑吟吟捧著杯,凝視著燕太公,等著老家夥連額頭都崩出青筋來了,才吭哧吭哧憋出一句:“是……”,笑得越發開心。


    她溫和的握著燕太公的手,語重心長的道:“燕氏真是不負本官所望矣……”


    燕太公眼神閃過一絲憤色,卻瞬間被苦笑所掩,深深躬下身去。


    鳳知微看他一眼,笑笑,不打算窮追猛打,自端了杯離去,凡事適可而止便成,逼得太緊,把老頭子逼昏就得不償失了。


    她微微皺著眉,覺得生吞了海鮮的腸胃有那麽一點不調。


    突然覺得背後一冷,有芒刺在背之感,她以為有刺客,霍然轉身,卻隻看見一雙眼睛,帶著淩厲的鋒芒,直直的迎上來。


    燕家那位大小姐嘛。<ahref="如懿傳小說</a>


    鳳知微若無其事的迎上那目光,又漫不經心的要轉開眼,她不會和那女人鬥眼神的,值得麽?


    突然便起了促狹之念,她含笑舉杯,對死死盯著她的燕懷瑩遙遙一敬。<ahref="佛本是道小說</a>


    滿堂的目光刷一下轉過去,燕懷瑩沒料到鳳知微竟然會遙敬她,躲避不及,正被人看見她正“癡癡”望著魏大人,她怔了怔,瞬間紅暈上臉,而眾人都露出心領神會笑意——哦,原來是少女懷春,戀慕英雄少年。


    好事嘛,嗬嗬。


    燕懷瑩眼睛一轉,看見眾人表情,她不是傻子,看出眾人眼神裏的未盡之意,勃然大怒,氣得胸口起伏,卻又無法開口為自己解釋。


    鳳知微一舉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燕家小姐瞬間就成了她的“愛慕者”。


    這邊氣炸了肺,那邊鳳知微已經仿佛什麽都沒發生似的迴座,她覺得腸胃越來越不舒服,隻好一杯又一杯的用酒壓下去。


    燕懷石坐在她身側,恢複了以往的靈動自如,和一桌人相談甚歡,五大世家幾次試圖挑起船舶司的話頭,都被燕懷石輕描淡寫的擋了迴去。


    眼看天色不早,黃家家主心急,終於忍不住直接道:“大人,船舶事務司一旦開辦,事務冗雜,我黃家雖然人才菲薄,卻也有些勉強可用之人,願為大人一效綿薄之力。”


    擁有地皮最多的上官家立即接道:“事務司選址不知大人可有打算?隻要看中哪塊地,上官家一定傾力以助!”


    陳氏李氏也連忙表示在經濟人力物力上兩家都可以襄助,鳳知微支著酒杯似笑非笑聽著,每個人說話她都點頭,每次點頭後她都不說話,末了才淡淡道:“眾位家主不計個人私利,踴躍相助,此等拳拳愛國之心,本官在此先謝了,待迴京後,必將於陛下駕前,為南海世家請功。”


    家主們大喜,鳳知微又道:“本官在南海主持此事,主要負責和當地官府交涉聯合,眾位家主這些細務,和燕兄弟商量著辦就是。”


    家主們喜色未去,又是一怔,麵麵相覷,上官家主性子最暴,又多喝了酒,臉漲得通紅,眉毛一軒道:“要我們和一個小輩雜將……”


    他話說到一半,被身邊李氏家主拉了一下袖子,醒覺過來趕緊住口,鳳知微卻已聽見。


    她臉色未變,眼光卻已沉了下來。


    雜種,這麽惡毒的詞,用在燕懷石身上,他的身世,看來比自己想象得更複雜。


    他便是背著這樣的稱唿,受著這樣的歧視,長到如今?


    “上官先生!”她放下酒杯,一整晚的風輕雲淡,第一次換了冷而重的語氣,“你喝多了!”


    上官家主惶然站起,正要說什麽,鳳知微已經攜了冷然不語的燕懷石離席,道:“散了吧。”


    所有人急忙站起,鳳知微理也不理揚長而去,世家家主們十分尷尬趕緊告辭,燕家人送他們離開,又在庭前聚齊。


    燕太公一言不發,燕文宏重重歎氣,半晌道:“當初他離家說去帝京,也以為就這麽鬧著玩玩,指望著送走他省心,沒想到這小子心思足,竟然攀附上了當朝紅人,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燕太公沉思半晌,歎氣道:“他現在有靠山,膽子大了,原以為拿著陳氏那個賤人和他那個女人,他能懂得退讓,不想今晚看來,他倒像存了一份魚死網破的心,也是,如果將來燕家家主是他的,那咱們現在拿著的他的軟肋,就什麽都不是了。”


    “太公!您真要將下代家主給他?”燕家眾人大驚失色,“不能!南海誰不知道這小子身世?這個雜種一旦做了家主,燕家百年傳承都將蒙羞,他會毀了燕家!”


    “不如先拖著吧父親。”燕文宏建議,“等欽差大人走了,他還得意什麽?”


    燕太公用幾分失望的眼光看著二兒子,想著他還不如孫子有決斷,又想起離家出走的長子,心中一痛,吭吭的咳起來,半晌道:“你又糊塗了!欽差大人走了,事務司還在!將來朝廷賜爵封官,一定也是給事務司總辦,隻要他做了這個總辦,燕家家主就必須是他的!”


    燕家家人露出五雷轟頂之色,燕懷遠突然走過來,在燕太公耳邊低低說了幾句。


    老頭子先是一驚,隨即臉上露出苦澀之色,看看低頭不語的燕懷瑩,再看看麵色惶然的燕家人,半晌長長歎口氣,喃喃道:“也隻有這樣了……”


    燕懷遠吐出口長氣,露出喜色,一轉身,卻對著紅暈滿臉的妹妹,落下淚來。


    “我燕家送出金尊玉貴的大小姐,放低至此,想必殿下定然歡喜……”燕太公歎息著道,“你們說的對,成大事不拘小節,事關我燕家百年氣運,懷瑩……委屈你了。”


    “孫女為我燕家,做什麽都是該當的。”燕懷瑩起身一禮,“爺爺,您相信我,我定要叫他不能得逞,叫那混賬欽差,滾出南海。”


    “你不要心急,做好你本分就行。”燕太公道,“懷遠說的對,事不宜遲,揀日不如撞日,如果大動幹戈的提議此事,定遭欽差阻擾,文宏,你立即去安排一下,今夜就送小姐……過去吧。”


    “是!”


    ==========


    鳳知微不知道那群燕家人的如意算盤,她腸胃裏一陣陣翻攪,走不了多遠便靠在了一處臨水欄杆上,用堅硬的石欄壓住自己的腹部,笑道:“你這下總可以說了吧?”


    燕懷石扣著欄杆,麵對海風碧水,眼神晶芒閃動,半晌才低低道:“我是大房獨子,卻不是我父親的親生兒子,我的母親過門後第二年,父親出洋遠航,有一晚,我的叔爺闖進門來……後來……便有了我……”


    鳳知微霍然扭頭。


    亂淪之子?


    在天盛,在重視宗族血脈正統的南海,這是何等淒慘的身世!


    難怪燕家厭他如毒,難怪世家家主罵他雜種!難怪他孤身奔帝京,立下偌大功勞都能不被承認。


    可以想象這樣出身的孩子,在世家大族裏是怎樣的地位和生活,他便是在這樣的惡意欺辱和敵視裏,長到如今?


    鳳知微想起當日青溟書院門前初見,那少年笑容朗朗,靈動機變,一眼就看出了她手中印鑒的價值,從此帶著她叩開青溟書院大門,叩開人生裏五色流景壯闊波瀾。


    她抿了抿唇,心底泛上微微的酸澀,半晌道:“懷石,我們不能選擇我們的身世,但是我們可以選擇我們的將來。”


    燕懷石一直有點緊張的盯著她,害怕在她臉上看見別人慣常的鄙棄厭惡之色,雖然這樣的臉色這許多年來早已看慣,早有心理準備,魏知露出這樣的神色也是情理之中,然而他就是覺得,如果魏知露出這樣的神情,他會比以往更受傷。


    然而沒有,魏知確實震驚了,震驚之後,眉宇間卻是淡淡的憂傷,那樣帶點疼痛的眼神看著他,他突然便覺得多年的辛酸積鬱,刹那間盈滿胸臆,便要奔湧而出。


    急忙掉開眼,燕懷石故作輕鬆的去看四周的風景。


    “……你母親現在在哪?”良久之後,鳳知微輕輕的問。


    燕懷石身子一僵,半晌道:“她在……穎州郊外一座庵中修行……爺爺說她敗壞門風,不許她再進家門……”


    “這何嚐是你母親的錯?你母親一個弱女子,遭此悲慘之事,燕家不撫慰照顧,還要逐她出門?”鳳知微眼色一冷,隨即歎了口氣。她這麽看沒用,世人不是這麽看的,世人男尊女卑,男女之事,一旦造成後果,無論始作俑者是誰,最後都會歸罪到女子身上。


    也許隻有她不同,娘出身將門,家門開明,自幼學得文武雙全,後來更曾領兵為女帥之身,娘的心目中沒有男尊女卑的想法,自然也影響了她,隻是娘也沒有明確的和她表露過這種觀念,這是在她得到那神秘冊子後,從那主人意興飛揚的字裏行間,才找到了屬於女子的獨立和自我。


    燕懷石卻有些不可思議的看著她,這種事情,世人都會認為女子私德不謹,整個家族都因此蒙羞,就算是他自己,幼時也因此怨恨了母親很多年,恨她為什麽不拚死抵抗,為什麽不事後自裁,為什麽要生下他?


    然而今日魏知第一次聽見這事,竟然第一句便是為他母親抱不平,燕懷石手指摳緊了石欄,心懷震蕩,長長吸一口氣。


    “那個……你的叔爺呢?”半晌鳳知微有點艱難的問。


    燕懷石默然良久,答:“他被打了一頓,趕出去,現在在永州主持當地的商鋪。”


    鳳知微冷笑起來。


    逼奸毀人名節清白者,不過打一頓,換個地方照樣逍遙做生意。


    受害者卻遭遇淒慘,困守尼庵苦捱日月,連帶孩子都遭殃,在困苦欺辱的環境中卑屈的長大。


    “這次燕家,拿這事要挾你了?”


    “是。”燕懷石低低道,“上次朝廷冊封皇商,長老對我說,我立了功,家族很歡喜,隻是將來我還是要迴南海的,在京皇商,不如就報燕懷遠名字,我也覺得我不能丟下我娘,就同意了,後來開辦事務司,家族又暗示我,好好做,迴來後開祠堂考慮重納我娘迴府,所以我很是歡喜……我娘在那尼庵,實在太苦……”


    “然後變卦了?”鳳知微冷然問。


    “然後……等快到南海時,他們的語氣就開始搪塞了,至今不給我個準信。”燕懷石眼中閃著悲憤之色,“我娘和我……拿捏在他們手裏,我也並不想爭這家主之位,燕家家主不可能給我做,我那麽努力,也就是希望能得到燕家承認,讓我娘安安穩穩迴來,由我膝前盡孝渡過下半生,可憐她也是世家之女,陳家的小姐,卻落得兩邊都關係斷絕,尼庵苦捱半生,上次我見她,她老得不成模樣……”


    燕懷石終於說不下去,哽咽起來。


    “所以你選擇退讓,希望他們良心發現。”鳳知微一聲冷笑。


    燕懷石默然不語,良久道:“我錯了。”


    “你是錯了”,鳳知微不客氣的道,“對這群其心涼薄如紙的所謂親人,你拿熱血去拚也焐不熱他們,與其步步退讓,不如奮力一搏,你若是燕家家主,誰敢欺你母子?”


    “昨日你那一說,再看看他們嘴臉,我已經清楚了。”燕懷石道,“他們不會兌現承諾,那些暗示不過哄著我迴來,再哄著我讓出位置,然後過河拆橋,到頭來我什麽都不會落著,還有可能被人嫉妒給踢開,不能保護自己強大自己,何談保護我娘?後退是死,前進是險,死也要死得痛快些。”


    “我在,不會看著你死。”鳳知微扶著頭,一笑道,“夜了,以後還有硬仗要打,早些歇了吧。”


    “我送你迴房。”


    “不用了。”鳳知微緊緊靠著欄杆,揮手,“去吧去吧。”


    燕懷石身影剛剛離開,鳳知微往欄杆上一爬,嘩啦一聲吐了個天翻地覆。


    她一邊吐一邊哎呀喂呀的歎息,真是的,好好一池碧水,生生給那些海鮮糟蹋了。


    驚天動地吐了一陣,她懶洋洋趴在欄杆上,肚子翻空了,喝得過多的酒就開始肆虐起來,她震驚的發現,她這個百杯不醉的海量,竟然好像醉了。


    頭暈眼花,金星四射,渾身像抽去骨頭一樣全無力氣,她爛紙片一樣趴在欄杆上,想起當日寧弈被自己灌醉的那次,原來喝醉這麽難受。


    鳳知微良心發現了一刻鍾,決定把自己就這麽晾在欄杆上,作為對當日灌醉寧弈的懲罰。


    其實她是爬不動了,反正四麵暫時也沒有人,這欄杆也足夠寬,睡在這裏,泛起來了就對湖裏吐一下,泛起來了就對湖裏吐一下,多方便。


    然而卻有人不願意成全她的懶,身子突然一輕,她被人拎了起來。


    “哎,別晃……別晃……”一起一落間鳳知微頭一暈胃裏一翻,趕緊偏頭過去,然而來不及了,點點痕跡已經濺上某人精致柔軟的天水之青衣袂。


    鳳知微悲涼的閉上眼,等著自己被砰一聲砸落塵埃。


    預想中的栽落卻沒來,身子沉了一沉又止住,隨即又往上升,鳳知微睜開眼,就看見顧少爺把她拎到了眼前,仔細的瞅她的臉。


    柔軟的遮麵白紗拂到了她臉上,鳳知微伸手去拂,眯著眼笑道:“少爺,我這次可是醉了,上次我醉了隻知道睡,這次在半醉不醉間,我不知道我會做些什麽,你還是送我迴房吧,東側那個小院子有紅色飛簷的就是。”


    顧少爺不答話,還是那麽的瞅著她,鳳知微扶著頭,呢喃道:“要麽快點把我拎過去,要麽放下我讓我自己走,這麽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暈死了……”


    她話還沒說完,忽覺麵上一涼,那覆麵白紗已經垂了下來,顧南衣鬆葉般青澀而幹淨的氣息逼近,在她唇邊一掠。


    有什麽微涼的東西在她臉頰上一擦而過,她眼角一瞥才發覺是顧少爺的鼻子,正湊近她的唇,細細嗅那酒氣,似乎在估猜這是哪種酒。


    麵紗層層堆積在她臉上,他的唇近在咫尺,彼此肌膚微微摩擦,青澀而幹淨的氣息整個籠罩了她,她僵住了身子,把要說的話全部忘記。


    顧少爺今晚畏懼那生猛海鮮沒有喝酒,此時隻是想聞聞這種感覺比較新鮮的酒氣而已,然而就這麽靠過去,忽然便覺得酒氣背後有什麽很香軟,嬌花堆雲一般瑩而溫潤,又是一種全新的陌生感受,破天荒的停在那裏愣了一愣。


    這一愣鳳知微已經反應過來去推他,顧少爺被推醒,唰一下鬆手,鳳知微“噗”一下掉落……


    栽到地上的鳳知微悻悻爬起來,心想早知道命中注定掉下來剛才還掙紮什麽呢?


    一轉身忽然看見不遠處曲徑小道上,一頂小轎悠悠而過。


    鳳知微眯起了眼睛。


    她酒多,腦子可沒喝壞,這園子裏守衛森嚴,這大半夜的,誰能一頂轎子這麽大搖大擺抬進來?


    看那方向,還是去後院靜心軒,她和寧弈的住處。


    那麽,是去找誰的呢?


    寧弈從席上迴去後,並沒有迴房,在院子裏調息了一陣,秋夜露重月清明,天地之氣對他的內功很有好處,這段日子他一直練功不輟,將那奇異蠱毒逼在丹田深處,好等待過陣子去閩南尋藥治療時不至於狀況太惡化。


    寧澄勸說過他幾次,要他趕緊奔赴閩南,拖一天危險加重一分,他也聽,也讚同,但是還是一天天的留了下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天盛長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天下歸元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天下歸元並收藏天盛長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