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家小子再次去敲門,果然這次情況不同,老頭前倨而後恭,親自迎出來,三個人在眾人無限羨慕的目光中進了號稱最難進的青溟書院大門。


    玉雕是不用問的,他目前的全部思維好像就是跟著鳳知微,鳳知微懷疑就是去茅坑也許他也會跟著?燕家小子喜氣洋洋,看那樣子,不像去做小廝倒像是去做院首。


    鳳知微一臉無所謂的態度,她反正無處可去,妓院那裏,李公子擠蛋事件之後,還是不要呆久的好,唯一遺憾的就是寬袍客那裏,給他熬藥讓她很舒服啊,以後享受不到了。


    她摸摸懷裏,想起寬袍客借給她的冊子,打算就此把這書給黑了,反正借書知道還的,能有幾個?


    燕家小子樂顛顛的跟在她身後,道:“小弟燕懷石,不知兄長大名?”


    懷石?這小子精得石頭都能榨出油,叫這名字實在不搭調,這名字適合玉雕,想到這裏,鳳知微笑笑道:“兄弟魏知。”


    對方長長“哦”了一聲,很明顯,不信。


    鳳知微也不管他怎麽想,和藹可親的問玉雕:“名字?”


    她算是發現了,和這人說話,一定不能複雜,越簡單越有可能得到答案。<ahref="烈火如歌小說</a>


    果然玉雕答:“顧南衣。”


    “好名字。”鳳知微假惺惺讚,心中卻想,白瞎了好名字。


    青溟書院很大,占地百裏,分政史軍事兩個分院,所有學生白衣入學,同等對待,吃住行完全一致,據說這個規矩是辛院首訂的,早先朝廷十分不讚同,稱這樣對入學的官宦子弟不安全,也無法體現貴族威嚴,辛子硯這人也絕,並不和朝廷對抗,而是立即在書院門口張貼布告一則,上書:“本院統一食宿被服,學子亦可自備,以示地位高下區分,本院亦隻認衣裳不認人,但凡著綢衣吃獨食者,年末多加考試一次,且評定等次不得低於優良;但凡著緞衣吃獨食者,年末多加考試兩次,且評定等次不得低於卓異……以此類推。”


    規矩一出,綢衣下市,公子哥兒們急急忙忙換上統一青衣,誰請他穿綢衣,他就立即呸誰一臉。


    衣食住行統一,也就看不出身份高低,學子們相處更加自然隨意,不過仍有悄悄傳言,說書院裏有些學生身份很高,很高很高,有人問:多高?被問的人一定神秘兮兮搖手指——不可說,不可說。


    鳳知微一路走著,一路聽燕懷石介紹書院滔滔不絕,聽那熟悉程度,哪裏像一直不得其門而入的學子,倒像已經在書院求學了三四年。


    “你怎麽知道這麽清楚?”鳳知微問他。


    燕小廝笑嘻嘻撚了撚食指拇指,示意:銀票萬能。


    “燕家富有海上,為什麽還要跑到京中四處鑽營,受這個氣?”


    “朝廷重農抑商,商家再富甲天下,都要仰地方官鼻息。”燕懷石仰望青溟書院飛簷,玩世不恭眼神突然沉潛幾分,“帝京,總是個機會很多的地方。”


    鳳知微一笑,心想世家大族子弟眾多,下代家主一定也競爭激烈,這位跑到帝京,要麽是不堪傾軋被流放的,要麽就是見識開闊,意識到帝京資源將來會為自己爭位加分,特意跑來的,看這燕家小子靈活做派,後者可能性更大。


    老蒼頭將他們帶到正院,交給一個中年文士,附耳在文士耳邊說了幾句,那人微露驚異眼神,隨即笑著請鳳知微錄了名字履曆,鳳知微早就為自己編好了一套假履曆——出身山南道的農家小子魏知,父母雙亡,托庇京中親戚門下。


    那人又細細問兩個隨從的身份,看得出來書院外鬆內緊,對內部安全其實還是十分上心,四周行走的人也大多步伐輕捷,懷有武功,燕懷石是個渾身機關一按就動的,不用鳳知微交代,早就編了一套可信說辭,連顧南衣都捎帶上了。


    顧南衣始終靜靜站在鳳知微身邊,衣袖垂落,不言不動,眼光隻落在麵前一尺三寸地,廳堂裏的風拂起他笠下輕紗,偶有白玉般精致的下巴一閃。


    來來往往的人都對他多看一眼,為那玉雕般的精美和凝定所吸引,卻又在下一刻立刻掉開眼去——一定是武林高人,高人都是這麽神秘不正常的。


    隻有鳳知微堅信,那隻是個缺心眼而已。


    做好登記,接過代表學子身份的腰牌,按照那文士的指示往書院後院住宿處走,鳳知微十分訝異的笑道:“全天下都傳青溟書院如何難進,如今看來竟然這般簡單。”


    燕懷石眼珠一轉,鬼兮兮看了她一眼,心想叫你小子裝蒜!


    鳳知微剛走出幾步,忽聽不遠處一陣鼓噪唿嘯,四麵行走著的人頓時像是得了號令,唰一下避到道旁,鳳知微還沒反應過來,便覺眼前一花人影一閃,有人從她鼻子前飛速掠過,柔軟的衣料拂在她麵上,散發出一陣似曾相識的熟悉香氣。


    顧南衣的衣袖,刹那間抬起,手指閃電般遞了出去,然而那影子遊魚般的從鳳知微身邊掠過,鳳知微愕然轉頭,才看見好像是一個人被另一個人腳不點地的拖著,颶風般歪歪扭扭卷過,一路還亂七八糟的打招唿:“啊,借過!!!啊,沒撞著您吧!!啊啊,暴風過境,閑人讓路!”


    閑人唰唰的讓路,個個心照不宣,連燕懷石都跳了開去,隻有鳳知微和顧南衣,傻兮兮猶自站在路當中。


    鳳知微還在想,不是人已經躥過去了麽?還讓個什麽?


    不過很快她就得到了答案。


    “別跑——”


    鋼絲一般尖利的嗓子,緊追著那人逃去的滾滾煙塵,筆直穿入眾人耳中,隨即一片花團錦簇紅紅綠綠,六七個挽著袖子露著胳膊撒著大腳舉著砧板的女子,花裏胡哨的再次從鳳知微麵前卷過。


    所經處一片香風,鳳知微嗆了一鼻子的濃豔胭脂,妓院小廝鳳知微立即認出那是廉價胭脂“夜來香”。


    “這是個……什麽事兒?”鳳知微眼見著那一群鄉下鶯燕以剩勇追窮寇之勢唿嘯奔騰而去,難得結巴。


    要不是這裏是地位高尚清名卓著的青溟書院,她會以為自己來到了鄉下菜市。


    “哦。”唯一淡定的是燕懷石,幸災樂禍的道,“正常,以後你每天都有可能看見兩三次,習慣就好,晚了,趕緊去吃飯,吃完休息,明天大哥你就得分堂了,看看是去政史還是軍事。”


    鳳知微一笑,三人去了飯堂,今晚開飯是手擀大肉麵,大瓷碗裝得滿滿,油光閃亮紅燒肉七八塊,不夠再添,麵條味道樸實,香氣醇厚,滿是鄉野實在氣息,滿堂都是抱著大碗亂逛的學子,滿堂響著稀裏唿嚕的喝麵條之聲。


    燕懷石很快進入狀態,抱著大碗一邊喝一邊就不知道躥到哪桌去拉關係了,完全沒有富家子應有的不適感,鳳知微呆滯一會兒,立刻開始入鄉隨俗的學著吸麵條,一邊想這青溟書院哪裏像個書香盈庭的天下學府,簡直就像帝京郊外的老農家。


    喝了一會,發覺身邊詭異的安靜,再一看,顧南衣坐在一邊,一手端碗,一手微微掀開紗笠,露出的半張臉輪廓精致得令人想抽氣,滿堂的人都放下碗看他,他卻毫無所覺的隻看著自己麵前的碗。


    鳳知微扯扯嘴角,露出個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少爺您這是吃還是不吃啊?少爺您這是在吃麵還是在賣臉啊?


    隨即便聽見顧南衣喃喃數:“一、二、三……七!”


    什麽七?


    “砰!”


    心底一個問號還沒解答,砰一聲顧南衣重重放下碗,湯汁四濺,鳳知微唰的一讓,四麵偷窺客齊齊一跳。


    “七塊!”


    七塊……什麽七塊?鳳知微看他一直低頭看碗,似乎是在數碗裏的肉?她探頭過去一數,果然是七塊肉。


    但是,那又有什麽不對?


    瞧他那苦大仇深的姿態,難道他碗裏是七塊人肉?


    鳳知微夾起自己碗裏油光錚亮的紅燒肉,對著日光仔細端詳……也看不出來啊,據說人肉比較酸的……


    “八塊。”


    那人險些摜了碗之後,終於又說了兩個字,鳳知微愕然半晌,想到一個荒唐的想法,試探著問:“你是……要八塊肉?”


    顧南衣目不斜視,對著麵碗嚴肅點頭。


    鳳知微垂淚——少爺您嫌肉少您就直說啊,隻要您別再折磨我,別說八塊,九塊我也沒意見啊……看看碗裏還剩幾塊?全讓給他!


    她殷勤的趕緊從自己碗裏撥肉過去,討好的想全給,不想剛剛撥下一塊,顧南衣筷子一攔,她的筷子就再也放不下去。


    然後他道:“八塊。”


    好吧,八塊……


    鳳知微一抬手,將他紗笠拉下來,低聲道:“求求你不要臉,我還想好好吃飯。”


    在眾人狼般的目光中吃飯實在太有壓迫了!


    顧少爺終於滿意的吃他的八塊肉了,鳳知微卻有些食不下咽了,發愁自己幹的蠢事什麽時候才到頭呢?


    吃完飯去自己分到的舍院,不大的院子,兩間屋,一間用來小範圍會客,一間分外裏外套間,小點的套間一張床,大點的套間兩張床,一看就是分開了主人和隨從的房間,鳳知微鬆了口氣,一直有點煩心的睡覺問題算是解決了,燕懷石笑嘻嘻邀功似的道:“大哥,滿意不?這可是書院裏最好的學生院子,舍監好容易才勻給我的。”


    鳳知微讚賞的笑笑,問:“原來你認識舍監?”


    “不認識。”


    “那怎麽會照顧你?”


    “吃完麵條就認識了。”燕懷石得意洋洋,“我幫他剝了三顆蒜,他連新娶的小老婆的名字都告訴我了。”


    “……”


    累了一天,鳳知微早早就躺下了,卻一時睡不著,她有點不適應隔壁睡兩個男人,爬起身來發呆,四麵很靜,書院規矩,酉時必須就寢,一片寂靜中,一點細微的聲音,都被無限放大。


    但是,似乎少了什麽聲音。


    鳳知微皺起眉,聽著遠處流水淙淙,初春早桃花瓣飄落,十丈外隔壁院子有人說夢話,囈語深深。


    就是沒有,隔壁那兩人的鼾聲。


    是沒睡,還是……


    “吱呀”一聲門響,裏間的門突然被打開,顧南衣還是那身嚴嚴實實打扮,抱著個枕頭飄出來,鳳知微瞠目結舌看著他,不得不承認雖然大男人抱個枕頭到處跑是件非常可怕的事,但奇怪的是這人這姿態看起來居然還不難看。


    甚至……有那麽點點誘惑……


    從他緊緊攥住枕頭的雪白手指,從他微微俯下臉靠著布麵枕頭的閑適姿態,從他半掀起的紗笠裏,雪色肌膚上唇線柔軟,一色微紅。


    那種最純淨最直白,仿佛來自於人心深處最簡單最原始的那些美好,因極致清澈而魅惑天生。


    鳳知微突然便不合時宜的想起一句詞。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正沉浸在詩的美好意境中,突見那人蹬蹬蹬抱了枕頭走過來,直奔她床前,一把掀開被子——


    睡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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