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熙十二年,冬。


    天盛皇朝都城,帝京。


    一大早起了蒙蒙霧氣,薄幕般沁涼的浮遊於天地間,落在西華巷秋府深紅明亮的琉璃瓦上,起了一層淡淡粉白,那點覆在雪色霜花下的深紅,便收了幾分豔烈,生出幾分溫潤可愛,像經了霜的凍果。


    凍果……


    鳳知微咽了口唾沫,摸了摸突然開始咕咕亂叫的肚皮。<ahref="餘罪小說</a>


    深秋熟透的鮮紅的柿子,在初冬的第一場雪裏凍過,加點九釀極品蜂蜜,盛在景豐薄胎雪瓷盞中,晶瑩嫣紅如琉璃,抿一口,冰涼沁甜,一顆玉般的滑進肺腑,撫平她肺腑之中盤旋不去的難熬燥熱。


    可惜……那似乎已經是上輩子的享受了……


    鳳知微神往的仰著頭,似有若無的歎息一聲,懶洋洋揮動掃帚,將道路上積雪,掃到路邊人工湖內。


    掃帚柄冰涼,還積著點凍雪,平常人看著便會覺得冷,鳳知微卻舒舒服服抓著,隻覺得那涼意,真令人舒爽。<ahref="甄嬛傳</a>


    身後突然傳來環佩叮當之聲,濃鬱香氣隨之襲來,鳳知微沒迴頭,卻順手將手中掃帚平平一捺,一些凝結了的冰珠子,滴溜溜滾在前方地麵上。


    “喲,這不是我家鳳小姐?”身後的女聲帶笑,那笑裏透著鄙薄的寒氣,“一大早的,這是在做什麽呢?”


    “如您所見,”鳳知微迴頭,將掃帚攏攏,“掃雪。”


    “這種下人活計,怎麽能讓金尊玉貴的甥小姐來做?”女子二十餘歲,妝容精致,一雙眼角微微上挑,抹了點淡淡的銀紅胭脂,是今冬京城最為流行的“飛靨妝”,“你舅舅知道的話,不知道要怎麽心疼呢。”


    鳳知微微笑,垂下眼睫。


    “舅舅日理萬機,哪能用這種小事煩擾他?有五舅母心疼我便夠了。”


    “也是,你舅舅身兼五軍都督並飛影衛指揮使要職,天盛皇朝武將第一人,實在沒有閑工夫理這後院諸事,你知道分寸,舅母少不得要多照看你。”秋府早已失寵的五姨娘,滿意的看著鳳知微和順低垂的臉……這丫頭一向脾氣好,怎麽揉捏都不會生氣,想不到那位丟人現眼的秋家姑奶奶,竟然生得出這麽個溫和的女兒。


    “舅母今兒怎麽一個人出來?”鳳知微謙恭的退到一邊,掃帚斜斜架著,幹脆連那個“五”字,也省略了。


    五姨娘聽這稱唿,心情大好,纖指懶懶擱在唇邊,指上蔻丹鮮紅,襯得眼波流蕩,笑道:“說是前頭來了人,也許需要我侍應……嗯,你不用多問了。”


    鳳知微垂著臉,麵無表情……天盛皇朝民風開放,皇族大臣更是浪蕩風流,日常交往,共用美姬,互贈侍妾是常有的事,秋府姬妾眾多,五姨娘色未衰而愛已弛,在秋府過得寂寞,今天一大早盛裝悄悄一個人去前院,八成是聽說哪位貴人來了,想著來個“驚豔邂逅”什麽的,也好鯉魚翻身,換個天地。


    就是不知道來的是哪個倒黴蛋。


    “舅母身邊沒人侍候怎麽成?”鳳知微擱下掃帚,伸手去扶五姨娘,“我扶您。”


    “別!你手髒!”五姨娘啪一下打開她的手,嫌惡的看了眼她沾了雪的手指,又看看她眉宇間不正常的微紅氣色,避瘟疫般退後一步。


    鳳知微謙卑的笑著,將手縮進袖子裏。


    “你也十五歲了,老在這後院裏不是事兒。”五姨娘立在雪堆旁,斜瞟她一眼,“改日我和夫人說說,給你配個人,你知道的,前院裏劉管事的兒子,我看著不錯。”


    是不錯,私塾讀了整整五年,《三字經》還沒背會。


    鳳知微依舊在笑,笑得越發溫柔和靜,偏黃膚色上一雙眼眸迷迷蒙蒙嫣然流轉,漸漸便生出幾分流光飛舞般的媚和豔來。


    五姨娘瞟她一眼,心中一動……這丫頭,若不是膚色太差,當真好姿容呢,難怪有人說她像那人……


    不過好姿容又如何?那麽一個臭名昭著的出身,還是個活不長的病秧子,紅顏空花,注定要開敗在泥濘之中。


    她冷然一哂,覺得今日和這丫頭話說得夠多了,換成往日,哪有這心情理她?要不是楚王殿下來了,約她後院私會,喜得她心花怒放,才不會去管這丫頭的終身大事。


    她揚起臉,冷哼一聲,想著那號稱天盛皇朝美貌風流第一的楚王殿下,想著自己從此可以脫離秋府這寂寞日子,眉梢眼角喜氣盈盈,抬步便走了開去。


    “哧——”


    腳下突然一滑,踩著了一地細小卻滑溜的冰珠,五夫人站立不住,身子向後一傾,她一聲驚唿,下意識伸手亂抓,手指眼看要碰到一邊插在雪堆裏的掃帚。


    鳳知微突然將掃帚拿了開去。


    五姨娘抓了個空,砰一聲落在地上,地麵積冰之上一層薄薄浮雪,十分溜滑,五姨娘一落地便滑了出去,而前方,就是嚴冬之下水冷徹骨的冰湖。


    五姨娘在一片天旋地轉身不由主中慌亂的喊:“扶我!扶我!”


    鳳知微看著那女人一路滑過去,緩緩將手攏迴袖中,溫柔的道:“別,我手髒。”


    “噗通!”


    人體落水的聲音聽起來也就那麽輕描淡寫的一聲,鳳知微笑笑,拿了掃帚行到岸邊,五姨娘居然會點水性,掙紮著在水中撲騰,水太冷,她一張臉瞬間凍成慘青之色,油光水滑的發髻散落下來,濕淋淋粘在臉上,像一條條黑色的遊移的蛇,她似乎已經凍得叫不出聲,又似乎知道鳳知微不會救她,隻拚命遊著往岸邊移動。


    鳳知微蹲在岸邊,平靜的看著,這裏本就偏僻,一大早前邊有事,更不會有人來,五姨娘失心瘋從這裏過,真是找死。


    濕淋淋的人遊了過來,顫抖的手指剛要觸及岸邊,鳳知微掃帚輕輕一撥,撥了開去。


    這一撥,為娘。


    當年娘帶著她姐弟迴歸秋府,跪在秋府門前三日三夜,第三天門開了,一盆洗腳水唿啦一下潑出來,門後麵端著腳盆的,便是這位五姨娘的婢女。


    那也是個大雪天,比今天還冷,她跪在娘身後,眼看著那洗腳水在娘頭發上一點一點結成冰,事後娘高燒三日三夜,險些丟了命。


    ……五姨娘第二次遊了過來,湖水激起大片漣漪,她動作已經慢了很多,手指僵硬著想要抓住岸邊一塊石頭。


    鳳知微掃帚一伸,將五姨娘頂了出去。


    這一頂,為她自己。


    劉管事是五姨娘的遠房親戚,早早看中了她,先是為自己求娶她做續弦老婆,被拒絕後又為傻兒子求娶,敢情打的是父子共享一女的主意,娘為此一直鬧到舅舅麵前,這父子才消停了些,但是就在前幾天,劉管事將她堵在了一間無人去的舊屋裏,要不是她隨身帶著剪刀,現在的鳳知微,要麽做了父子二人的老婆,要麽便因為失貞,被趕出秋府。


    ……五姨娘第三次遊了過來,這女人性子居然很有幾分兇悍狠厲,竟然不再試圖抓住岸邊石頭,而是突然一把抓住掃帚,身子抱住狠狠向下一拉。


    “噗通!”


    鳳知微猝不及防,一把被她拉進湖中!


    冰冷徹骨的湖水瞬間包圍全身,她打個寒戰,以為自己立刻要被凍僵,然而那最初的寒冷過去後,體內那股盤桓不休的熱流突然一陣激湧,噴泉般流遍全身,和體外的冰冷一交擊,中和成溫泉般合適的溫度,在血脈經絡之間奔流舒展,她竟覺得溫暖而舒適,如同泡在熱水之中。


    鳳知微怔了怔,下意識的摸了摸心口,她自幼有莫名內熱病症,時時燥鬱,焚身如火,十分的貪涼,大夫斷言她活不過二十歲,在眾人眼底,她就是個將死的人。


    這病……大概更重了吧?竟然連冬日湖水都不覺得冷。


    頭皮突然一緊,身側的女人一把抓住了她的頭發,鳳知微一轉頭,便看見那已經露出死色的臉,帶著一抹蒼白猙獰的笑意,手指藤蔓般緊緊糾纏住了她的發,試圖帶著她一起沉底。


    鳳知微偏頭,對她笑了笑。


    “嚓。”


    剪刀的雪光在碧綠的湖麵上一閃,一縷黑發悠悠落於水麵,根根分明的浮遊開去。


    抓了個空的五姨娘,再也支持不住,頭在水麵上最後露了露,便無聲無息的沉了下去。


    鳳知微一腳蹬在她頭頂,將她蹬得更下沉一些——既然注定要死,不妨死得快些。


    借著這力,她身子向上躥了躥,在水中挽了挽濕淋淋的發——這湖水泡得她體內燥熱全散,她覺得身子輕快神智清明,舒服得竟然不想離開。


    於是她便濕淋淋的泡在水中,想著這件事的善後——如何將岸邊痕跡掩飾掉,如何向娘交代自己突然短了一截的頭發和濕透的衣服。


    這些對她都不是問題,過了一會她伸手去抓岸邊的石頭準備上岸,無意中眼角掠到水麵,身子驀然一僵。


    一抹衣袂翩飛的修長倒影,正映在如鏡的水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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