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燕將軍與少師大人有過交代,戰事雖歇,可忻州城裏也未必那麽安生。倘若您要出府走動, 屬下等必要知會護衛隨行。請公主容諒!”


    院門口守的兵士在沈芷衣麵前躬身半跪, 略有惶恐。


    沈芷衣雙手交疊在身前, 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又緩緩移向院門外, 終究還是慢慢收迴了步, 忽然就沒了什麽出門的興致, 倒不想為難兵士,隻衝他淡淡一笑, 道︰“也對, 天色將晚外頭沒什麽可看的。我不出去了, 你起來吧。”


    那兵士將信將疑,倒不太敢起身。


    沈芷衣心底微微歎了口氣, 心知自己若不迴房, 隻怕他還要繼續跪著,便不再說上什麽,轉身往迴走。


    隻是沒料, 方至廡廊下,一道聲音竟從門外傳來。


    “微臣周寅之,前來拜謁,請見公主。”


    沈芷衣腳步頓時一停, 眉頭都因為意外而蹙了一蹙,轉頭看去, 果真是周寅之。


    對方從門外走了進來。


    兵士倒不好攔他。


    沈芷衣與周寅之幾乎毫無交集,唯一的聯係或恐是此人乃奉她那位皇兄沈琅之命前來邊關。但當年和親時候, 她就已經看得清清楚楚了,身份再尊貴,在那九五之尊的人眼底也不過是隨時可以推出去犧牲的棋子。朝廷原本就不顧她死活,周寅之對她也隻是在除夕夜慶功宴上行過禮罷了。


    這時候,他來幹什麽?


    她注視著對方,道︰“本宮與周大人所交不厚,倒不值得大人親來一趟請安。可是有事?”


    周寅之雖知這位長公主殿下本是朝廷昔日的棄子,可棄子既然還朝,又在這般特殊的時候,反倒有了非同一般的價值。


    他來時得了沈琅的令。


    此刻雖然察覺出沈芷衣的戒備與冷淡,卻並不介意,反是走近了,垂首躬身道︰“微臣雖與殿下無甚交集,不過奉命來忻州,一為傳上諭,二便是為了接殿下迴京。早些日是聽聞殿下身體虛弱,小王子尚需修養,不好動身。不知近日可有動身迴京的打算?”


    沈芷衣靜默。


    周寅之卻是微微一笑,道︰“您本是至高無上的帝國公主,自然是想去哪裏去哪裏,便如今沒有迴京城的打算,也是無妨。臣下迴頭傳告聖上便是。隻是京城路途遙遠,聖上,太後娘娘,還有臨淄王殿下,對您都甚是掛念。臣從京城來時,道遇臨淄王殿下,特寫了一封信來著微臣親手呈交殿下。”


    本事至高無上的帝國公主,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沈芷衣隱隱覺得這話是意有所指。


    她看向周寅之從袖中取出的那封信,一時竟沒有伸手去接。


    以沈善良的性情,的確有可能給她寫信。


    然而沈琅卻絕非仁厚的君主。


    倘若這真是沈半道攔住請人送來的信,周寅之這般趨利避害的精明人,絕不會如此輕易便將這封信呈遞於她。要麽這封信已經被人看過,要麽……


    這信根本不是沈寫來!


    周寅之見她未接,也不收迴手來,隻保持著呈遞的姿態。


    過了許久,沈芷衣才伸手。


    薄薄的一封信交至她手中。


    周寅之便望著她笑起來,道︰“聖上對殿下也頗是想念,能知殿下安然無虞,聖上也頗為高興。他日迴得京城,定為殿下一掃邊關塵埃。”


    沈芷衣看著信封,沒接他話。


    周寅之自知自己在如今的忻州並不討人喜歡,也不多言,躬身後再退。


    他從院中出去了。


    門口幾名兵士依舊肅立兩側。


    沈芷衣在廊下佇立良久,望向頭頂漸漸發暗的天際,竟覺舊日那股悲哀並未因這兩年的疾苦而消散,隻是換了個模樣,仍然盤桓在她心頭,縈繞不去。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在宮中也好,在韃靼也罷,甚至是在這忻州城、將軍府……


    弱者終究還是棋。


    忻州城裏是什麽局勢,周寅之已經探得頗為清楚了,這時候不免慨歎於沈琅的高瞻遠矚、帝王心術。倘若朝廷對忻州不管不顧,他日燕臨必定起兵造反。可派他前來不僅能將這幫逆黨一軍,還能將對方陷入兩難之地——


    無論迴不迴京城,都落入被動。


    要迴京城,必定單槍匹馬;不迴京城,沈芷衣無論如何都是公主,又豈能真讓她行動自由不受約束?


    隻是一路來,到底沒敢拆開信看。


    他暗地裏摸了好幾迴,明顯能感覺到有個不大的硬物,恐怕絕不僅僅是一頁紙那樣簡單。


    周寅之思忖著,想自己來忻州的目的差不多已經達成,隻除了一件……


    不知為何,想起來竟有些不安。


    他負手往前走去,才剛過拐角,便看見前方一道身影走了過來。眉目清秀,頗為沉靜,手裏拿著幾本賬冊,一麵走還一麵翕動著嘴唇,掐著手指,似乎在算什麽東西。


    周寅之腳步便停了下來,拱手道︰“尤姑娘,倒是趕巧,又遇到了。”


    尤芳吟一怔,這才看見他。


    她腳步便也停了下來,隻是並未離得太近,畢竟二姑娘先前提過,此人須得防備幾分,到底有幾分疑慮,她當敬而遠之,所以隻道一聲︰“見過周大人。”


    周寅之看了她手中賬冊一眼,道︰“這幾天看著府門口忙忙碌碌,你同任老板好像也采買了不少東西,這是很快就要啟程迴蜀中了嗎?可真是想不到,兩年過去大家都變了模樣。當年周某在獄中為尤姑娘尋賬冊時,倒沒料著姑娘他日有這般厲害,實在是人不可貌相了。”


    當年的確多勞周寅之照應。


    尤芳吟到底一副純善心思,也不好對此人冷臉,麵上也稍稍緩和,笑笑道︰“也不過就是些茶葉布匹之類的小生意,忻州物產不太豐饒,做不大。”


    周寅之本隻是借機寒暄,可聽得“茶葉”二字時,也不知怎的,突然想起那天城門樓上,薑雪寧與他談及?娘沏茶的事。


    那日對方的神情,始終讓他隱覺不妥。


    這時他眸光微微一閃,卻轉若尋常地向尤芳吟道︰“我在京城喝的許多茶,都是從尤姑娘做會長的商會裏運出來的,豈能算是小生意?聽說有些茶比宮裏的還要好。”


    一提到宮裏,尤芳吟倒不敢隨意應承,生恐沾上禍事,忙道︰“您說笑了,四方茶事,最好的茶一律是先留進貢。便是我等行商,也得等各州府進貢的時間過了才與茶農相談。便有時遇著州府的人來得晚了,也是候著等他們先將頂尖的那批茶挑走,萬不敢有所僭越。”


    這一瞬間,周寅之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等各州府進貢的時間過了……


    他終於想起那日城門樓上,究竟是什麽地方使他耿耿於懷,終日不安——


    是他露了破綻!


    周寅之的心沉了下去。


    尤芳吟還未有所察覺,輕聲道︰“此次忻州實在是人多事忙,騰不開時間,他日若到京城,必登門拜訪,再謝周大人當年之恩。”


    說完她襝衽一禮,便要往前走去。


    周寅之初時也沒說話,直到拱手與她道別,兩人都已經擦肩而過時,他才跟忽然想起來似的,轉身道︰“尤姑娘今次也采買了許多忻州本地的茶嗎?”


    尤芳吟一頓,轉身道︰“不錯。”


    周寅之便笑起來,仿佛多了幾分不好意思,竟道︰“我是個大老粗,不懂茶。不過家中倒有一位內妾頗好飲茶,早年也是茶農出身,身世孤苦。我這幾日也將離開邊城迴京,眼下倒有個不情之請。尤姑娘采買的茶想必是極好的,不知能否指點一二,勻我少許,我好順路帶些迴去,讓她品上一品。”


    尤芳吟微微怔住。


    周寅之忙道︰“價當幾何,周某照付。不過尤姑娘若沒空便算了,我再找別人問問也是。”


    到底是他態度謙和,又提及那位內妾。


    尤芳吟雖不知其人是誰,可想周寅之昔日救過自己,千裏迢迢來忻州還記掛家中之人,心裏便軟幾分,想這也並非大事,便點了點頭道︰“不妨事的,隻是邊關的茶粗一些,怕不合她口味。等我將這賬冊放下,周大人隨我來一道去取便是。”


    周寅之於是道了一聲謝。


    尤芳吟走在前麵,他隨後跟上。


    隻是在對方轉過身去時,周寅之麵上便籠罩了一層陰翳,猶豫過後,終究化作一抹狠色︰破綻已露,眼下的局麵實已沒有他選擇的餘地了。一不做,二不休,或恐還能富貴險中求!


    薑雪寧用過晚飯,洗漱已畢,正準備散了頭發睡下。


    卻沒想入夜時來了人。


    竟是劍書在外頭,聽得出聲音不夠和緩,帶了幾分凝重︰“寧二姑娘,前些日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已初步傳迴了加急的訊息。周寅之十二月下旬才入的關中,卻不是從京城那條官道來,途中有人見著是從西南蜀中折道,或許是從京城先去了蜀中一帶,才至忻州!”


    薑雪寧執著烏木梳的手指一僵,幾乎瞬間感覺到一股寒意從背脊竄了上來。


    心電急轉間,隻覺不妙。


    周寅之去蜀中幹什麽?


    梳子徑直拍迴了妝奩,她腦海裏靈光一閃,一種不祥的預感竟然升騰而上,使得她豁然起身,拉開門,竟然直接越過了劍書,迅速朝著尤芳吟所居的院落走去,隻道︰“快找人知會任為誌,在刀琴抓住周寅之之前,叫他們一幹人等萬莫亂走!”


    劍書不敢有違,隨她一道出了院門時,便立刻吩咐下去。


    薑雪寧卻是半點也不敢停步。


    越接近尤芳吟的居所,她心跳也就越發劇烈,遠遠瞧見廊上懸掛的燈籠都覺晃著眼。然而在一步跨進院門時,她的腳步卻驟然停住了。


    昏暗的院落裏,竟隱隱浮出血腥味。


    刀琴剛從門內出來,似乎要衝去外麵找誰,此刻卻驟然停住,立在了門邊。他麵頰上劃了一道血痕未幹,手中還緊緊扣著沒有放下的刀刃,幾乎帶著一種惶然的無措。


    他看見了薑雪寧。


    張了張口,有些不敢直視她,過了片刻,才澀聲道︰“寧二姑娘……”


    這一瞬間,薑雪寧腦袋裏“嗡”地一聲,隻覺頭重腳輕,站都站不穩。


    不亮的燈火照著。


    大開的房門裏,鮮紅的血跡堆積,慢慢沿著地麵的縫隙的流淌出來,匯聚在門檻處,浸出一片深暗顏色。


    “芳吟!芳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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