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雪寧幾乎是眼前一黑, 人就沒了意識。後來渾渾噩噩間,仿佛進入了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初時感覺寒冷, 後來漸漸能感覺到挨著的溫暖軀體, 再之後寒冷便消失了。


    她竟睡了個特別好的覺。


    大約是這陣子被困,既要掛心所處的境地,又要擔心謝危的情況,腦袋裏總繃了一根弦。眼下終於閉上眼睛, 縱然還是有些許不安,可疲乏之意卻壓不住,徹底地昏睡了過去。


    隱約覺著好像周圍有一陣的喧嚷, 又經過了一番顛簸, 才安靜下來。


    薑雪寧是被餓醒的。


    睜開眼時腹中饑腸轆轆,眼前發花, 看周遭的東西都蒙了一層水霧似的模糊。她能感覺到自己是睡在床上,柔軟的絲被溫暖極了,腳底下似乎還塞了個熱熱的湯婆子, 錦繡床帳之內有一種清淡的馨香。


    她眨了幾下眼, 才感覺清晰了不少。


    這裏竟然是一間布置頗為雅致的屋。


    桌椅皆是梨木清漆,牆上掛著竹梅字畫,靠窗的方幾上點了一爐香, 點香的人似乎剛走一陣, 香箸輕輕擱在案角。幾隻細瘦的花觚裏隻插了兩枝白梅,素淨極了。


    薑雪寧著實反應了一下,幾乎懷疑自己是在夢中。


    怎麽到這兒來了?


    她腦海中念頭猛地一閃, 便想起了昏過去之前的最後一段記憶︰是她發現了謝危帶在身上的五石散,生氣地找他索要, 這人卻抬手把自己打暈了。


    而且……


    重點是這人竟敢嫌棄她烤的東西難吃!


    一口氣陡然竄上來,薑雪寧掀開被子就起了身,所著內衫都換了新的,隻是站起來便覺天旋地轉,差點沒穩住跌迴去。


    外頭正好響起腳步聲。


    是個年輕的聲音,似乎在前麵引路︰“大夫,您說姑娘是睡著了,什麽毛病都沒有,可算算人已經睡了有兩日了啊,您別是看錯了吧?”


    走在後麵的是個背著藥箱的老頭兒,下頜上留著一撮稀疏的山羊胡,眼皮下搭,皮膚皺巴巴發白,鼻子倒是紅紅的酒糟鼻,聞言斜睨了前麵那破小孩兒一眼,冷笑道︰“老夫行醫這麽多年,不吹什麽藥到病除,人有沒有病我還能瞧不出來嗎?你們家先生都沒這麽多話,怎麽你還要為難為難我?”


    小寶腹誹,這不是怕出事嗎?


    別看先生麵上一副巋然不動的樣子,指不準心裏跟自己一樣懷疑這老頭兒是庸醫,暗地裏著急呢!


    隻是這城裏好大夫難找。


    得罪誰也別得罪治病的。


    小寶立刻賠了笑,連聲道︰“是是是,您說得對,都是小的糊塗。”


    話說著,門便推開了。


    兩人一抬起頭來就看見屋裏床榻邊上,薑雪寧披散著一頭烏發,皮膚雪白,兩道柳葉似的細眉去皺了起來,正正盯著門口,盯著剛走進來的他們。


    小寶頓時就愣住了。


    過了片刻他才反應過來,眼底多少露出幾分驚喜的意外,快步走進來道︰“薑二姑娘,您醒了?”


    薑雪寧方才聽見外頭那年輕的聲音便覺得熟悉,等人走進來一分辨,山羊胡老頭兒她不認識,這眉眼間有些喜氣的少年卻是約略有些印象。


    是那迴通州之役見過的小寶。


    他怎麽會在這兒?


    她道︰“我怎麽在這兒?”


    小寶連忙先引大夫進來給她把脈,卻還跟當年一樣,也沒太大變化,就是長高了點,麵容輪廓清晰了點,原本紮著的小辮兒也改用木簪束冠,倒有點小書童的精氣神了。


    他道︰“您和先生一道來的啊。”


    薑雪寧讓他給自己講清楚。


    小寶便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事情並不複雜。


    原來那日路上他們察覺到有人一路跟著他們,似乎意圖不軌,便先分了一輛車出去,由劍書跟著,迷惑暗中來的殺手。刀琴則跟著薑雪寧這一輛車,帶人護著她與謝危繼續走官道。半道遇人截殺後,她與謝危騎馬遁入林中,餘者皆由刀琴抵擋。


    敵眾我寡,難免左支右絀。


    刀琴往前奔逃,拖住了他們很久,直到劍書那邊也解決了跟蹤之人轉到這條路來,正好從後方突破,將人救了出來。


    隻是對方人數不少,他們荒野之中不敢多作纏鬥,選擇了先退迴去,帶著謝危的印信疾馳至濟南府搬了救兵來。


    對方自然不敢多留,次日於山林中搜索未果,便退走了。


    劍書、刀琴這才帶著人進了密林尋找。


    “虧得我們運氣好,先生布下了疑兵之計,可那匹馬兒卻被我們找到,由它引著去到你們棄馬的山穀前。”小寶說著,把窗戶推開了,也不知朝著外頭誰大聲喊了句“端粥來”,這才迴頭繼續道,“那麽大一片山啊,還下了雪,刀琴哥和劍書哥都著急得不行。還好往前翻過了兩座山後,發現了你們的行蹤,還看見有些大樹的樹幹上用刀刻出的方向,這才翻山越嶺,好不容易找見您和先生。”


    用刀刻出的方向?


    薑雪寧發現自己竟沒怎麽注意到,估摸是謝危出去打獵時留下的。


    這人倒是心思縝密。


    而且對刀琴、劍書兩人的本事很有信心。


    一開始不刻,是怕追兵也發現蹤跡;但翻過兩座山之後再刻,刀琴劍書多半已經解決了難題,而且必定不會放棄尋找他們。


    那麽他們自然可以發現留下的記號。


    再順著記號找到他們,也就順理成章 。


    倘若沒有那一場意料之外的大雪的話,他們脫困的時間或許還要早上一些。


    大夫已經號過了脈,道︰“我說什麽,就是睡著了,受了些寒,體虛罷了。姑娘,您沒事,我給開個方子溫養溫養就好,要緊的還是吃飽穿暖。”


    小寶道︰“那就好。”


    大夫起身來就要去寫方子。


    薑雪寧眉頭微皺,卻是問︰“大夫,您方才是看了謝危再過來的?”


    大夫聽她直唿謝危之名,愣了一下。


    但也沒在意,迴答道︰“對。”


    薑雪寧目光便閃爍了一下,笑著道︰“他服五石散,情況還好麽?”


    這話裏其實是有險境的。


    因為她本沒有親眼看見謝危服藥,以前也不曾有過此類聽聞,卻偏不據此發問,反將這話說得稀鬆平常,好像她乃是深知內情的人一樣,一般人不會對此起疑心。


    這大夫按理說也不該聽出來。


    可沒想到,他聽了之後,竟然向薑雪寧看了一眼,好像是察覺出什麽來,竟然道︰“姑娘不必擔心。五石散又名寒食散,本是張仲景寫了治病救人的方子,隻是如今王公貴族頗好此物,再加此物本也毒性大過藥性,倒使得此物貽害無窮。不過謝先生也就吃了這麽一貼,絕境之中,用以起熱,問題倒不太大,也不至成癮。”


    薑雪寧頓時一怔。


    那大夫卻是一笑,道︰“謝先生難得行險,出這麽一迴簍子,老朽絕對竭心盡力,把他給您治得好好的。隻不過心病難治,還要請姑娘多勞了。”


    給她治?


    請她多勞?


    薑雪寧沒反應過來。


    那大夫卻已經寫好了方子,交給小寶,自出了門去。離開這邊之後,便上了迴廊,一路轉去東廂,在外頭聽見幾縷琴音,時斷時續,似乎貼切著撫琴人有些遊移飄忽的心情。


    刀琴劍書不知怎麽,都在外頭候著。


    他一來,兩人幾乎同時迴頭看他。


    刀琴立在原地。


    劍書走過來問︰“老周,怎麽樣?”


    周岐黃也是天教中人,背著藥箱的身子骨雖然老邁,卻還透著幾分健朗,隻笑起來道︰“醒了。”


    又朝屋裏一指︰“在彈琴?”


    劍書點了點頭,但還是走上前去叩門,隻稟一聲︰“老周來了,說寧二姑娘已經醒了。”


    琴音便戛然而止。


    謝危還透著一分沙啞的清淡聲音響起︰“請人進來。”


    周岐黃這才走了進去。


    屋內窗戶關著,窗紙卻通明一片,炕桌上置了一張炕幾,上頭斜斜擱著一張琴。


    謝危便坐在琴旁邊。


    雪白的衣袍從邊上墜下來,散發搭在微敞淩亂的衣襟前,清雋之餘倒似乎有些落拓不羈的姿態。因雪裏行走多時,腿上侵入不少寒氣,此刻搭了一條絨毯,一腿屈起,一手支著頭。


    人進來,他沒抬眼看,隻問︰“醒了?”


    周岐黃則略略躬身道︰“去得正巧,人剛睡醒,也就是身子虛乏了些,沒有大問題。”


    謝危手指輕輕撫過琴弦,又問︰“她問了什麽嗎?”


    周岐黃悄悄抬眸打量他,心裏也跟著打鼓,小聲道︰“問了您服五石散的事。”


    琴弦在震顫,不過被他手指壓著,並未發出聲響。


    可他卻仿佛能聽到那聲音在他心中響起。


    謝危停頓了片刻,才問︰“還有呢?”


    周岐黃額頭上的冷汗頓時冒了出來,簌簌往下落,手也不由抖了一抖,竭力迴憶發現那位薑二姑娘也就問了兩句,實在想不出別的了。


    可謝先生……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可能是無意間踏入了什麽修羅場,戰戰兢兢、哆嗦著道︰“就、就沒問別的了。”


    “……”


    壓著那根弦的手指,靜止不動。


    然後慢慢放開了。


    謝危過了一會兒才道︰“知道了,你出去吧。”


    周岐黃這才如蒙大赦,趕緊退了出來。


    謝危卻在他走後,靜坐了良久。


    有一種心緒順著指尖爬上來。


    他頭迴這樣清楚地意識到它,像一滴水打亂了他,卻若有若無地遊移,漂浮,難以捕捉觸摸,分明微小若塵埃,卻總使人為之牽扯心懷。


    白瓷缸裏養了幾隻金魚,也跟被這空寂影響了似的,靜靜地停住不動。


    謝危輕輕伸手,想朝琴弦搭去,可手指才一抬,又慢慢收了迴來,隻是看著那琴弦。


    直到外頭傳來動靜。


    是某人嬌氣裏藏著點不滿的聲音︰“別跟我說你們先生睡了,本姑娘有話必得當麵問個清楚!”


    魚缸裏的魚一下遊了開。


    漂亮的魚尾巴擺動,濺起一些水花。


    謝危手指輕輕顫了下,心緒裏遊絲似浮動的那粒微塵,就這樣落了下來,抿了一下唇,笑意卻還是浮起來幾分,透過窗紙的日光映入他眼底,剔透得像是琉璃。


    薑雪寧是一把把門推開的,半點不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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