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前麵那隻山貓的屍體擦著洞口堆著的樹枝, 滾到外麵那群山貓之中,讓這些眼睛發光的畜生紛紛聳動起來,察覺到了危險之後, 紛紛呲牙。


    可外麵還在下雪。


    溫暖避雪的地方難找, 誰也不甘心就此離開,隻邁動著無聲的腳步,似乎在尋找著進入的機會。


    山裏的野貓不比馴養的家貓,每一隻都長著尖尖的利爪獠牙, 在洞口來迴徘徊時的陰沉姿態,簡直使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但同類的遭遇也讓它們忌憚。


    薑雪寧同它們對峙著, 背後已經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站上一會兒,小腿肚子都因為過度的緊繃而打顫。


    不。


    僵持下去絕不是辦法。


    她必須要將這幫畜生趕走。


    深山野林, 人跡罕至。


    聽市井行腳販夫走卒們說,野獸怕火。


    薑雪寧緊緊扣著指間那柄刀,目光卻悄悄移開, 看向了山洞裏還在燃燒的火堆, 然後一咬牙,竟迅速地從中抽了一根正熊熊燃燒的木棍,徑直朝著包圍了洞口的野貓們揮去!


    灼人的溫度瞬間靠近。


    幾乎所有野貓都在她上前的那一刻弓了背, 朝著邊上散開。


    但也有那麽幾隻躲避不及, 被燃著的火焰撩了毛,被燒紅的木棍燙到皮,頓時尖銳地嘶嚎起來, 逃得遠遠的。


    幾隻貓如何能與人鬥?


    吃過痛後,縱然再兇悍也不敢再往前進一步。


    薑雪寧更持著火棍驅趕。


    它們已經退到了外麵, 風吹著,雪凍著,終究知道這山洞它們無法進入,又不甘地叫喊了幾聲,慢慢地四散開。眨眼,雪地上就沒了蹤跡,應該是去尋找別的遮風避雪之所了。


    驚心動魄後,終於歸於平靜。


    薑雪寧劇烈地息喘著,想要走迴去,可不知為什麽立在那裏,就是走不動一步,好像整個人都釘在了地麵上一樣。


    直到有一隻手忽然握住了她的胳膊,將她身子拽了過去。


    謝危的胸膛裏仿佛燃燒著一團火。


    她一手扣住她後腦,將她按進自己懷中,埋頭深深地吻了下去,舐舔她唇瓣,撬開貝齒,侵略得像是一團滾燙的火,又緊繃出一種令人血脈賁張的壓抑與狠戾。


    薑雪寧腦袋裏一片空白。


    謝危像是一頭野獸,在啃食她,呢喃︰“我壞得透頂,你怎麽這樣這樣心軟?”


    她的神思還未來得及迴籠,待得被這強勢的侵入驚醒時,已經成為為他臂膀所束縛的獵物,掙脫不得,困厄混沌。


    先前謝危坐在火堆旁,唇上、指上有著一層暖熱的餘溫,然而壓得近了,薑雪寧便覺這溫度並未深入,因為從他身體的深處,隻有一股冷意慢慢泛出來。


    分明熾烈的吻,卻使人戰栗。


    他緊緊地貼著她的肌膚,汲取著她的溫度。


    手中那隻火棍被他奪了扔下來,可那柄刀還在手指間。


    太過緊張,薑雪寧忘了放下。


    似乎這樣緊緊地攥著,才是安全。


    謝危的手指卻順著她手腕往下,一點一點,掰開了她蜷曲的、近乎痙攣的手指,硬生生將那柄刀用力地往外摳。


    可她攥得實在太緊了。


    手掌心都勒出了一條紅痕。


    謝危的吻於是變得輕了幾分,柔了幾分,深靜的瞳孔注視著她,輕聲哄道︰“沒事了,把刀給我。”


    眼淚毫無預兆地滾了下來。


    薑雪寧顫抖起來。


    他終於將那柄短刀從她指間摳了出來,擲在地上,扶著她的烏發,任由她額頭垂下來抵住他胸口,帶著崩潰的餘悸,瘦削的肩膀輕輕聳動,壓低了聲音哭。


    謝危靜靜地立著,眨了眨眼,隻忽然想︰倘若一輩子,永遠困在山中不出去,也很好。


    然而幾乎在這念頭冒出的同時,就有另一道聲音朝著他歇斯底裏地叫喊——


    你怎麽敢?


    你怎麽敢!


    你這多舛命途,沉浮煎熬,半生要強,連睡夢的資格都沒有,血海深仇尚未得報,怎麽敢有這樣的念頭?


    薑雪寧再有膽子,也不過就是宮廷裏與人勾心鬥角、市井裏和人吵吵鬧鬧那一點,山貓夜嘯這種奇詭恐怖之事卻是從未遇到。


    她靜下來才發現自己怕得要死。


    哭了好一陣鼻子,把謝危推開了,自己又坐迴火堆邊添柴,都還沒停下抽搭。


    這場麵有一種說不出的滑稽。


    謝危慢慢笑起來。


    薑雪寧看見,揚起手裏一根樹枝就朝地上打了一下,兇巴巴地衝他道︰“笑什麽?你這樣連貓都怕的人有資格笑嗎?如果不是姑奶奶我在,你早被它們撕了個幹淨!”


    謝危覺得她小孩兒脾氣,不反駁。


    隻是撿起被她打折的那段樹枝,扔進火裏。


    薑雪寧擦了一把臉,想起剛才都覺得委屈,又掉了會兒眼淚,哭到外頭天都亮了,才覺腹中幹癟,幹脆把穿著野兔的那根竹竿抽出來,就朝謝危遞,沒好氣道︰“我餓了。”


    從來吃食都是謝危動手。


    他也沒說什麽,接了過來。


    兩人烤了隻兔子。


    薑雪寧泄憤似的吃了很多,謝危卻似乎無甚食欲,吃了兩片肉便放下了。


    外麵的雪似乎小了不少,隻有些雪沫還在飄。


    漫山遍野一片白。


    既看不見什麽飛鳥,也看不見多少走獸。


    吃完後,薑雪寧就皺起眉頭,拿了根樹枝在地上算他們的食物能吃多久,柴禾能燒多久,迴憶韃靼那邊這陣子是什麽情況,眨眼就想到了沈芷衣的事。


    地上劃著的樹枝,忽然停了。


    她轉頭看向謝危,猶豫了一下問︰“先前你們說,燕臨已經先行趕往邊關,要想法子救殿下。可到底是什麽法子,我們半道耽擱,會否影響?”


    謝危坐在那邊,似乎出了神,並未迴答。


    薑雪寧本想重複一遍自己的問題,然而在她起身要朝著端坐的謝危走去時,卻忽然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哪裏不對?腦海中一個閃念,再看謝危,她才發現——


    他竟坐在那邊看雪!


    白茫茫的雪地,給人一種空闊寂寥之感,天光落下又被雪地漫映,全投入他眼底。


    謝危靜默得像尊雕像。


    薑雪寧卻忽然生出一種沒來由的不安,甚至更甚於先前與野貓對峙,她喚了一聲︰“先生。”


    謝危頭也不迴道︰“影響不大。”


    可薑雪寧這時已經不在意問題的答案,隻是想起前世尤芳吟所透露的那個可怕的猜測,看著謝危那仍舊注視外麵的姿態,聲音裏已經有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恐懼︰“謝危!”


    謝危問她︰“怎麽了?”


    她就是害怕,上前去徑直拉了他一把,不讓他再往外看︰“別看了!”


    謝危望著她,眼瞳裏飄過渺遠的光影,卻問︰“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薑雪寧心跳如擂鼓︰“知、知道什麽?”


    謝危笑笑說︰“不知道,你又在怕什麽?”


    薑雪寧強作鎮定︰“我沒怕。”


    謝危便伸了手,順著她下頜,慢慢搭在她頸側,微涼的手掌緊貼著她清透的肌膚,感知到那湧動的血脈,平淡地道︰“撒謊。”


    薑雪寧悚然,一把揮開了他的手,將自己微敞的領口壓緊,朝著後麵退去,甚至帶了幾分薄怒,色厲內荏地道︰“你有病啊!”


    謝危卻無話了。


    他果真沒有再去看雪,隻是輕輕靠在洞壁休憩。


    剛開始,薑雪寧還沒發現什麽異樣。


    到了第二天,她發現原本在自己夢中偶爾會響起的壓抑著的咳嗽,原來並不是夢。


    謝危開始咳嗽。


    在這樣冷寒的天氣裏,他的臉色以一種肉眼可辨的速度蒼白下來。


    第三天他烤焦了小半塊獐子肉。


    也是這天,她將雪裝進水囊化掉後,遞給謝危,而他沒有準確地接住,停了一下才拿到手中。


    那一刻,薑雪寧覺得有寒氣朝自己骨頭縫裏鑽。


    謝危那雙眼實在瞧不出什麽異常,慢慢喝了一口水,向她道︰“現在我已經沒有用了。如果我是你,夠聰明,就該帶著東西,找雪停的那一天,走得遠遠的。”


    薑雪寧想,這人怎麽這樣?


    她不敢泄露半點多餘的情緒,隻道︰“你難道想死在這裏嗎?”


    謝危又咳嗽一聲,唇畔的笑意輕輕漾開,道︰“死在這裏,有什麽不好?”


    至少好過淪為人手中的籌碼。


    生由己,死由己。


    薑雪寧卻恍恍然如在幻夢之中,看著眼前平靜又平凡的這個人,竟覺一股莫大的悲哀湧了上來,將她填滿。


    這是她兩世都不曾見過的謝危。


    可怎麽會呢?


    謝危怎麽會是這樣呢……


    她退了一步,胸口像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喘不過氣來。


    於是轉身直接出了山洞。


    外頭刮麵的寒風一吹,那口氣才漸漸緩過來。


    謝危從始至終坐在那邊沒動,慢慢塞上了水囊的塞子,將其輕輕靠在一旁。


    他想,如果她真的走了就好了。


    可過不久,腳步聲便重新臨近,進了山洞,她冷冷地說︰“外麵雪停了,出了太陽,天氣很快會暖和起來,我們很快就能啟程了。”


    謝危幾不可察地一笑,又怎麽會信她?


    下雪不冷,化雪才冷。


    倘若真的出了太陽,雪還堆了滿山,接下來的日子才難過。


    薑雪寧根本不提走的事,仿佛從來沒有聽見謝危那番話。


    從這一天開始,由她來烤吃的。


    隻是有時過火,有時不夠,總要折騰上好幾趟,才能順順利利吃到嘴裏。


    謝危並不抱怨。


    但也許更是沒力氣抱怨。


    他的咳嗽在天氣越來越冷後,也變得越來越嚴重,末了有些燒起來,一閉上眼,妖魔鬼怪橫行,魑魅魍魎當道。


    一時是那些關押在一起的孩童們天真恐懼的眼,一時是平南王與天教逆黨聳峙如山的刀劍……


    那妖道的臉孔因為氣急敗壞而扭曲。


    他們將他綁到了城牆上,刀架到他的脖子,意圖以他的性命要挾城下退兵。


    然後便是千軍萬馬,屍山血海。


    有誰在冥冥中唿喊著他。


    於是他朝著那邊走去。


    可又有一隻手從虛空中伸過來,死死地將他拽住,讓他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熬在油鍋裏,他好想大聲地叫喊出來。


    救我——


    然而天地間沒有他的聲音。


    他像是一隻徘徊的遊魂,頂著終將毀滅的軀殼,掙紮出滿身瘡痍,卻憑著那口氣藏在暗中窺伺!


    一個聲音從茫茫大霧的深處,焦急地傳來,對他喊︰“活著,活下去,活下去!”


    另一個聲音藏在黑暗裏,桀桀怪笑︰“你早該死了!這樣苦,這樣痛,為什麽還不去死?!”


    為什麽還不去死?


    為什麽還不去死?


    為什麽還不去死?!


    那魔鬼在噩夢中逡巡,從他軀殼深處生長而出,如同一張巨網捆縛了他的心魂。


    他沒有刀,沒有劍。


    也沒有人能聽到他的聲音。


    直到在這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的境地裏,一隻冰沁沁的手輕輕搭在了他的手腕上,謝危感覺到了一陣戰栗,終於從那壓抑的夢境中逃了出來。


    緊緊地,抓住了這隻手!


    薑雪寧本是想要探探他的脈搏,看他已然意誌昏沉,不辨日夜,怎料突然有此變化?一時心跳驟停,驚唿了一聲︰“你醒了?”


    他手指太過用力,抓得她生疼,於是稍微用力地掙紮起來。


    然而他卻握得更緊︰“你去哪裏?”


    沙啞的嗓音低沉極了,聽得人心驚肉跳。


    現下正是夜深。


    他們撿來的柴禾即便省著燒,到這時候也不剩下幾根。


    火堆上的火苗黯淡極了。


    連他們的輪廓都照不清晰。


    那股不安再一次從薑雪寧心底浮了出來,她能感覺到他一雙眼鎖住了自己,卻鎮定地道︰“哪裏也不去,我就在這裏。”


    謝危說︰“你是小騙子,撒謊成性。”


    他五指深深楔入她指縫,強將兩隻手扣緊在一起,平靜如深海的瞳孔深處卻隱約蘊蓄了一股蟄伏已久的瘋狂。他掐住她下頜,用力地、懲罰似的吻了過去。


    這是一個帶著血腥氣的戾吻。


    咬破了她的唇瓣,卷著那一股鮮血的腥甜深入,逼迫著她的舌尖,帶著一種釋放的極端,讓她喘不過氣來,近乎窒息。


    薑雪寧被他嚇住了。


    黑暗裏她胸腔起伏,而他居高臨下地壓製著她,俯視著她。


    謝危的大拇指,用力地擦過她破損的唇角,直到看見她眼底露出些微的痛色,才慢慢收了力,問她︰“你怎麽喜歡張遮?他什麽都不知道,隻有我可以讀懂你。”


    沙啞的嗓音,像是春日裏的飄絮。


    可落入薑雪寧耳中,卻激起她陣陣戰栗。


    她終於察覺到了,在這副聖人軀殼下,深藏了不知多少年的朽敗和陰暗,那種逼仄的隱忍,病態的偏執……


    謝危將她抵在岩壁上,緊貼著一片冰冷。


    溫熱的唇卻順著耳廓,落到頸側。


    他另一隻手掌,悄然握住她纖細的脖頸,覆上那脆弱的咽喉︰“你知不知道,我現在最想做什麽?”


    薑雪寧感覺到有什麽灼燙的東西墜入她頸窩,流淌下去。


    她為之發顫。


    謝危卻囈語似的貼在她耳廓,說︰“我想殺了你。”


    曾經,他以為自己的心,是一座固若金湯的城牆。


    他緩緩地收緊了手掌,卻並不轉頭看一眼她此刻的表情。寂冷到深處聲音,浸染了絕望,又帶著一種蠱惑,卻不知是蠱惑她,還是蠱惑自己︰“薑雪寧,就在這裏,和我死在一起,好不好?”


    薑雪寧慢慢閉上眼。


    那一刻,竟覺這個讓自己怕了半輩子的人,可恨,可悲,甚至可憐!


    她想要給他一巴掌,讓他好好清醒。


    可眼淚卻淌下來。


    他熾烈、瘋狂的情緒,將她攜裹在內,讓她想起過去那些難熬的日子,喉嚨仿佛被什麽堵住,近乎哽咽地道︰“不好,謝居安,一點也不好。是我救了你,這條命不是你的,是我的!我還沒有答應……”


    不要當懦夫。


    不要讓我瞧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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