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公雞拔毛了!


    薑雪寧差點一蹦三尺高, 隻是礙著還在謝危麵前,多少還端著點端莊的架子,隱忍不發而已, 可眼底的笑意和歡喜已經毫不隱藏。


    溢美之詞更是毫不吝惜︰“先生真是善解人意, 體貼得不得了!”


    謝危擺手讓劍書去拿銀票給她,卻問︰“你這般大張旗鼓,也不怕旁人看見多有非議?”


    薑雪寧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張大人救了我的命,我這是報恩啊!”


    報、恩。


    謝危心裏重重地念了一聲, 悠悠地掠了她一眼道︰“由頭倒是找得好,我還以為你要趁此機會同他表明心意呢。”


    薑雪寧陡地愣住。


    “表明心意”這四個字就好像是幾顆珠子,忽然砸落在她心盤上, 原以為也就震那麽一下, 誰知它們忽然散滾開,骨碌碌響成一片, 竟讓她一刹間心亂如麻。


    “怎、這怎麽可能呢?”


    她下意識地反駁了,畢竟的的確確沒有過這個想法。


    謝危看她神情閃爍,倒像是被自己這句話嚇住了似的, 心底便是一哂︰有賊心沒賊膽罷了。


    正好劍書已將銀票取了來。


    薑雪寧連忙接過, 稍稍定了定神,便躬身辭別了謝危,走出院落鬆了一口氣後, 才發現自己麵對著謝危時竟是一直緊繃著的。


    劍書把銀票交了, 就立在旁邊不敢說話。


    謝危扶著門框看她那道影子消失在甬道拐角,便放開了手走迴屋中坐下來,卻覺方才開了門被外頭雪照著, 眼底猶似被一層光晃著。


    他慢慢閉了眼,緩了一緩。


    然後才道︰“叫蕭定非來。”


    那酒樓的掌櫃的果然傍晚時分就派人過來了, 薑雪寧一千兩銀票到手,倒是這些天來難得的闊氣,在小寶萬分驚訝的目光下,立刻就把賬付了。


    酒樓這邊自有專人和她商量酒菜。


    張遮的口味約偏向清淡,素來不是什麽嗜好山珍海味的人,所以也沒有必要格外鋪張,隻要每道菜做得精致出新意就好。至於酒麽,這人素來也是酒量很淺的,大夫說已經將養了幾日,稍稍喝點卻是不礙。大冷的天,最適宜的當屬上品紹興花雕,在爐上熱一熱喝,最暖不過。


    也就是以前在宮裏的時候當著皇後,頭兩年為了逞能,操辦過這類宴席瑣碎,後麵幾年卻是撒手懶得管了,薑雪寧倒沒想到這本事重新被自己撿起來用,是在這種情境下。


    宮裏的大宴都料理過,小小一桌不在話下。


    沒花半個時辰便定了下來。


    酒樓那邊的人大約看出她身份不俗,倒也不敢馬虎,先讓廚子來看了看上清觀這邊的廚房能不能用,還提前送了些明日除夕飯要用的一應器具,甚至還送了酒來。


    本來蕭遠他們就要犒賞隨行未能歸京的兵士,這幫人來來往往也沒幾個人注意。


    薑雪寧在廚房外頭看他們搬東西進屋,卻是看著看著就走神了。


    “我還以為你要趁此機會同他表明心意呢……”


    早先謝危那話,見鬼似的又迴蕩在腦海。


    一顆心莫名跳動得快了些,她雖然知道自己原本的確是沒有這個想法,也不該往這個方向去想,可誰叫姓謝的說的這句話竟然是充滿了讓人著魔的惑誘呢?


    薑雪寧發現,她根本無法擺脫這句話。


    常言道,男追女隔層山,女追男隔層紗。


    她就是喜歡張遮呀。


    人去求自己想要的,去袒露自己的心意,有什麽可恥的,有什麽不能的?


    所以,所以明晚……


    “薑二姑娘!薑二姑娘!”


    一隻手忽然拍在了她的肩膀上,薑雪寧差點嚇得魂飛天外,整個人都哆嗦了一下,方才腦袋裏的念頭頓時藏匿了個幹淨。


    她迴頭一看,竟是蕭定非。


    這浪蕩子前些天被謝危一箭穿了肩膀,慘兮兮地作為天教的賊子給押了下去,又因為身份特殊被軟禁起來。


    誰讓他就叫“定非”呢?


    可以說在朝廷這邊的人初步審訊之後,大家夥兒便注意到了他那同定國公蕭遠有幾分相似的麵龐,再一聯想到這個名字,頓時種種猜測都傳了開來。


    聽聞定國公蕭遠去見過他一迴。


    進門前十分忐忑,出來後滿麵鐵青。


    人雖然是階下囚,可在這上清觀中竟無一人敢對他不恭敬,是以此人的日子反倒是過得比在天教的時候還瀟灑了。


    傷在肩膀,也不影響他四處溜達。


    昨兒還帶了兩個看守他的兵士一道去逛窯子,見著那些個窯姐兒妓子便說︰“本公子這迴發達了,知道本公子是誰嗎?是京城裏權柄滔天皇帝都得怕上三分的定國公的便宜兒子!”


    這話傳迴來,蕭遠氣得肺都炸了。


    隻是畢竟是謝危抓的人,縱然他有心要對蕭定非做些什麽,押迴京城之前,卻是不能動上半分,唯恐做得露了形跡惹謝危生疑,隻好把火往肚子裏憋。


    嘖嘖,可別提多糟心!


    反觀蕭定非,照舊綾羅綢緞地穿著,大冬天裏還拿把灑金扇在手裏裝風雅,也不知在她背後站了幾時了,隻用一種古怪的眼神望著她︰“想什麽呢,這麽認真?”


    薑雪寧一見著他就頭疼。


    當下隻道︰“定非公子有事?”


    蕭定非笑嗬嗬地朝著廚房外頭看了一眼,麵上流露出幾分垂涎之色來,竟是道︰“聽說姑娘請了廚子來做年夜飯?”


    薑雪寧渾身一僵,警惕起來︰“沒有的事,你聽誰說的?”


    蕭定非道︰“這麽大動靜,上好的紹興花雕,光那酒壇子從我屋門外頭經過我就聞見了。嘿嘿,姑娘,咱們好歹也是患難的交情了吧?蹭頓飯?”


    蹭頓飯?!


    薑雪寧若是隻貓,這會兒隻怕渾身的毛都聳了起來,冷冷道︰“你做夢!”


    她知道這人是個死纏爛打性子,二話不說,甩了袖子就走,生怕這人摻和進來攪了自己的局。


    偏生蕭定非這人是個自來熟。


    他一副饞著那酒饞著那菜的模樣,長得還比薑雪寧高,一步頂她兩步,毫不費力地跟上了,鍥而不舍︰“別介啊,除夕夜誒,團年飯,可不得人多些熱熱鬧鬧地一起嗎?姑娘苦心準備了這麽多,自己一個人又怎麽吃得完?還是說,姑娘請了別人?”


    薑雪寧憋了一口氣,黑著臉繼續往前。


    蕭定非卻忽然扇子一敲手心︰“呀,你請的該不是那姓謝的吧?聽說他是你先生……”


    薑雪寧迴頭怒視︰“你胡說八道什麽!”


    蕭定非把手一攤︰“那我蹭頓飯有什麽了不起的?誒,等等,你這頓除夕飯連你先生都不請啊,他知道嗎?”


    薑雪寧簡直想找塊抹布把他這張破嘴給塞了︰“我先生不來!”


    蕭定非道︰“請過了?”


    薑雪寧是為張遮才折騰這一番,怎麽可能請個煞星過來妨礙自己,且還有些自己沒琢磨透的小心思,哪兒容外人在場?當下急於擺脫此人,沒好氣道︰“先生自要去和你那便宜爹犒賞兵士的,不會有空的!”


    蕭定非驚訝地笑︰“連姑娘也知道我的身世啦?”


    薑雪寧已走到自己房門前,冷笑。


    蕭定非於是故意擺出一副風流的姿態來,朝她曖昧地眨眨眼︰“等迴了京城,本公子可就是國公爺世子了,薑二姑娘不考慮——”


    “砰!”


    迴應他的隻是薑雪寧麵無表情關上自己房門的聲音。


    還沒說完的話登時都給關在了外頭。


    蕭定非頓覺無趣,朝著門裏嚷嚷︰“京城裏的姑娘都像你一樣冷麵無情嗎?也太不把本公子放在眼底了吧?”


    門內沒傳出半點聲息。


    蕭定非站了半晌,終究是跺跺腳走了。


    薑雪寧豎著耳朵,聽著那腳步聲遠去,才重新開了條小小的門縫,見庭院裏果然沒人了之後才鬆了口氣,想自己總算是把這塊牛皮糖甩掉了。


    次日白天,蕭定非也沒出現。


    薑雪寧心裏安定了不少。


    到得傍晚,酒樓的廚子早早來把一桌席麵都做好了,特意挑了上清觀觀後僻靜的一處道藏樓盤盤碗碗地給擺上。她這才先叫小寶去知會張遮一聲,然後換上那身水藍的衣裙,披了鶴氅出門,要順路去叫上張遮一塊兒。


    可誰想到,才走到半道,一條人影便從斜刺裏跳了出來,笑道︰“好呀,可算是給本公子趕上了,聽說席麵已經擺上,現在就去?”


    這一瞬間,薑雪寧臉都黑了。


    她停住腳咬牙︰“定非公子,我說過不請你!”


    蕭定非狡猾得像頭狐狸,擺了擺手︰“嗨呀,沒關係,我下午時候已經代你先去請過張大人了,這時候正好大家一塊兒去,豈不正好?”


    下午他先去請過張遮?!!!


    薑雪寧鼻子都氣歪了,抬了指著他的手指都在發抖︰“我準備的席麵你憑什麽去請?不對,你這人臉皮怎這樣厚呢!”


    蕭定非聳聳肩,一副無奈表情︰“張大人迴說晚些時候同去,唉,若薑二姑娘實在不願,那我隻好同張大人那邊告個罪,實話實說了……”


    薑雪寧噎住︰“你——”


    這天底下總是不要臉的欺負要臉的,厚臉皮的欺負臉皮薄的,在這一點上薑雪寧與蕭定非還差著十萬八千裏的距離,實在不能及得上,一個悶虧吃下來差點沒把自己給氣死。


    她咬著牙,繃著臉,盯著對方,終於是慢慢把那股火氣給壓下去了,反而嫣然地笑了一笑,連道三聲︰“好,好,好。”


    今日又下了大雪。


    整座上清觀沒清掃過的地方都似被雪埋了,一腳踩上去能留個印。她人站在雪裏,撐一把油傘,一襲水藍的裙裾被雪白的狐裘裹著,揚眉一笑實在驚心動魄。


    蕭定非覺得自己半邊身子都酥了,


    他對長得好看的從無抵抗力,差點就想說“那我不去了”,還好話到嘴邊時險險收了迴來,訕訕一笑︰“這不也是沒地兒吃飯嗎?見諒,見諒。”


    這副模樣真是見了就叫人生氣。


    薑雪寧往前走了兩步,脾氣上來,實在覺得心裏有點過不去,扔了傘彎了腰,幹脆兩手一捧從地裏團了個雪球,便朝蕭定非打去!


    蕭定非哪裏料到橫遭慘禍?


    他叫嚷起來︰“哎你這姑娘怎麽迴事?說不過人就動手,你還是君子嗎?我這可是這兩日剛買的衣裳,杏春樓的姑娘昨兒才誇過好看的!別,哎,別打啊!”


    薑雪寧哪裏肯聽?


    一句話不說,隻一意團了雪球打他出氣。


    蕭定非愛惜那衣裳,不由抱頭鼠竄,一路朝著張遮的住所去,一麵跑還一麵喊︰“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薑雪寧不疾不徐跟在他後頭,諒他不敢還手。


    沒兩步便到張遮那邊,小寶正好在屋簷下站著,張遮也才從門裏出來。


    遠遠見著張遮,薑雪寧收了手,跟什麽事兒也沒發生過似的,從外袍已經被雪打了個狼藉的蕭定非身邊經過,到屋簷下站著,又恢複了一副良善模樣,熟稔地打了招唿︰“張大人氣色看著又好了些。”


    張遮也從台階走下來,看見外頭還灑著細麵子雪,不覺蹙了蹙眉。


    他道︰“二姑娘出來沒打傘嗎?”


    自然是打了的。


    隻不過剛才嘛……


    薑雪寧剛開口想說自己是忘了,誰料想,這時站在她身後的蕭定非眼光一閃,竟是也不知哪裏來的包天的狗膽,抓起地上一團雪捏了就照她後腦勺丟去!


    薑雪寧看不見背後動靜,自然察覺不到。


    張遮卻是麵向她而立,清清楚楚看個正著。


    那原本便蹙著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幾分,隻將還未來得及說話的薑雪寧往自己身前帶了一步,然後抬了寬大的袖袍,擋在她腦袋後麵。


    “嘩”地一下,那一f雪全砸在了張遮衣袖上,散了一片,粘得一片狼藉。


    薑雪寧差點撞到他胸膛上,直到那袖袍將她擋了,感覺到視線暗下來,又聽見背後的聲音,她才知道發生了什麽。


    抬眸看著眼前這張刻板寡言的臉,但覺心跳如小鹿。


    不由呆了有片刻,她才陡地反應過來,從張遮護著她的袖袍下轉出身來,對後頭那笑嘻嘻的蕭定非橫眉怒目︰“你找死啊!”


    蕭定非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卻是仗著自己腿長,拔腿就跑。


    薑雪寧卻是覺得自己麵頰燒紅,隻因今日來時心裏有些不可告人的念頭,便不很敢去看張遮此時神態,見蕭定非跑了,便作勢追了他拿雪團打。


    蕭定非這迴不敢還手了,隻道︰“可真不留情啊!”


    薑雪寧罵︰“人都是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你倒好,蹭本姑娘的席麵還敢還手!”


    張遮看著她那頗有點落荒而逃架勢的身影,無言低垂了眼簾,輕輕抬手將袖袍上沾著的雪沫拂去了,方才抬步跟上。


    他住的地方,距謝危住的地方也沒兩步。


    若要去道藏樓,正好會經過。


    轉過小半條甬路就是。


    薑雪寧一團雪還擊在了蕭定非後腦勺上,出了口惡氣,然後一抬頭就看見這大夜的天,劍書竟然抱劍站在外頭。他身後那半間小院落裏的雪幾乎掃得幹幹淨淨,一眼看去漆黑的一團,屋裏屋外都沒點上半盞燈,好像根本沒住著人似的。


    薑雪寧不由一怔︰“你沒同先生一塊兒去?”


    劍書遠遠就看見他們過來了,卻奇怪︰“去哪兒?”


    薑雪寧道︰“除夕犒賞兵士啊。”


    劍書冷冷地道︰“先生沒去。”


    謝危沒去?


    薑雪寧微微一愕,下意識朝著劍書背後那漆黑的屋舍望了一眼︰除夕夜不去犒軍,又聽聞他遠在金陵的雙親都已故去,倒也沒聽說他還有什麽別的家眷……


    張口想說點什麽,可一念閃過又收了。


    謝危可不是蕭定非這樣的。


    她慢慢“哦”了一聲,忽略了心底那一點隱約異樣的感覺,笑笑道︰“那就不叨擾了,我們先去了。”


    在這兒誰也不敢大聲說話,原本一路追著打雪仗過來的薑雪寧和蕭定非都安安靜靜的,一行三人帶個小寶,便從甬路上走了過去,踩著那咯吱咯吱作響的厚厚積雪,進到那道藏樓中。


    小院前頭,劍書卻還立著沒動。


    每到一年這時候,他們總也不敢離太遠,隻好都陪著一起熬。


    想起方才見到的場麵,劍書默然半晌,道︰“寧二姑娘是個沒長心的。”


    身後院牆上的陰影裏,有道聲音竟反駁︰“有的。”


    劍書迴頭看去。


    刀琴的身影在那一團黑暗裏也看不清,倒清醒得很,補了一句︰“隻不在先生身上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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