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伯遊在書房裏等了有一會兒了。


    前些日宮裏麵發生的事情早傳到了他的耳朵裏, 隻是最終有驚無險,聖上又給了薑雪寧一番賞賜,連家裏都賞下來不少, 叫他這個做父親的隻能滿口謝過天家的恩德, 反倒不敢多過問些什麽了。


    可迴頭一想——


    勇毅侯府前腳遭到拘禁,寧丫頭在宮中後腳就為人構陷,哪兒是那麽簡單的事呢?


    薑伯遊四十多歲的年紀,雖僥幸官至戶部侍郎, 可至今想來也不過是當年幫謝危上京,有助於當今聖上登基,勉強算是從龍有功, 所以如今在朝堂上還算過得去。


    可他實沒有做大官的心。


    到這位置上已經兇險萬分, 再往上都是爾虞我詐,你死我活, 牽扯甚大,功成身退的少之又少,大多數都是榮華富貴, 一朝禍患。


    便如今日的勇毅侯府……


    “唉……”


    薑伯遊看著自己麵前放著的那本始終翻不下去的《左傳》, 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老管家掀了簾進來稟報︰“老爺,二姑娘迴來了。”


    說完往旁邊讓開一步。


    薑雪寧下了馬車來便直接往薑伯遊書房來,此刻便微微低頭從門外進來, 向坐在書案後的薑伯遊躬身行禮︰“女兒拜見父親, 給父親請安。”


    寧丫頭養在府中,是一向頑劣不堪,便是入宮前一陣似乎長大了、沉穩了些, 可薑伯遊一想到宮裏麵的事,總覺得憂心忡忡。


    如今看她安然地立在自己麵前, 竟覺心裏有些難受。


    他從座中起了身,走過來用手一搭她肩膀,仔仔細細,上上下下地看了一會兒,才點頭道︰“好,好,坐下來說吧。”


    臨床設了暖炕,皆放了錦墊引枕。


    薑伯遊便坐在上首。


    屋裏有伺候的丫頭搬來了錦凳放在下首,薑雪寧坐下,打量薑伯遊神情,才道︰“棠兒說父親專程在家裏等我,不知是有何事?”


    她麵容恬靜,竟再沒有往日總憋了一口氣看人時的乖張戾氣,進一趟宮顯得比往日多了不知多少大家閨秀的修養氣度。


    可無端端透出來一種壓抑。


    薑伯遊往日總盼著她能和雪蕙一般懂事知禮,如今迴想起那個囂張跋扈的小丫頭,竟覺得若能一直那樣也不錯。


    他自嘲地笑了一聲,想起自己將要說的話,一時竟覺有些難以啟齒,過了一會兒才垂下頭道︰“你在宮裏的事情,爹已經聽說了。外頭勇毅侯府的事情,你也該聽說了吧?”


    薑雪寧點了點頭。


    薑伯遊便道︰“前些天宮裏麵出了一件大事,內務府呈獻給太後娘娘的玉如意上竟刻有逆黨之言,這幾句話本是天教‘替天行道’的口號,便是再怎麽查,查到平南王一黨餘孽頭上也就罷了。可不知怎麽,竟將勇毅侯府牽連了進去,懷疑勇毅侯府與平南王一黨餘孽,甚至與天教有勾結,甚至還說掌握了勇毅侯府與他們往來的書信。如今事實雖未查明,可朝廷為防侯府逃竄或作亂,已先圍了侯府,隻等事情水落石出便要定罪。我看,是兇多吉少了!”


    書信!


    縱然早有了準備,可當從薑伯遊這裏聽到更確切的消息時,薑雪寧依舊感覺到了一種宿命般的重壓。


    上一世便是如此。


    勇毅侯府之所以會被定罪,便是因為朝廷的的確確查出侯府與平南王逆黨有聯係有往來,且掌握了書信。可這也是她上一世最困惑的地方……


    薑雪寧看向了薑伯遊︰“據聞平南王一黨氣數已盡,更不用說連平南王本人都已身死,如今的逆黨不過是一盤散沙,連天教都不如。勇毅侯府掌著天下三分的兵權,二十年前更與定國公府一道率軍擊退了平南王與天教的叛軍,解了京城之圍,按說是不共戴天的死仇,怎會在事後許多年還與逆黨有聯係?”


    “果然,連你都覺著不合理吧?”薑伯遊苦笑了一聲,“可正因如此,才顯得很真。到底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薑雪寧怔住。


    她不明白薑伯遊何出此言。


    薑伯遊看她迷惑,便慢慢道︰“此禍全源自於二十年前那一樁‘三百義童’的慘事。這麽多年來,三家雖一直不曾對外張揚,好像此事從未發生過一般,可如今暗潮湧上,方知他們是誰也沒有忘記過。尤其勇毅侯府,對此更是耿耿於懷……”


    是薑雪寧知道的那個故事。


    隻是比起仰止齋中方妙所言,薑伯遊的講述中,竟有方妙所不知曉的內情。


    也或許,依舊是冰山一角。


    “蕭氏曾與燕氏聯姻,彼時蕭太後在宮中做皇後,蕭遠襲爵當了定國公,又得蕭太後說媒,娶了勇毅侯的姐姐燕氏為妻,不久誕下一子,取名‘定非’,早早便封了世子。


    “皇族,蕭氏,燕氏,如此便連為一體。


    “當年平南王與天教逆黨率軍攻入京城時,燕夫人正攜著年幼的定非世子,在宮中與皇後、太子,也就是如今的蕭太後與聖上宴飲。”


    薑雪寧立刻就察覺到了那點不一樣的地方︰“可聽傳聞,當年聖上因在宮中,躲藏逃過了一劫,而世子卻因年歲與當時還是太子的聖上相仿,被天教與平南王逆黨抓去,成了那‘三百義童’之一。”


    如果當時小世子在宮中,怎會被抓?


    如果小世子被抓,太子又憑什麽能逃過一劫?


    薑伯遊當年也在京城,雖隻不過是個小小的秀才,可也算是曾親曆過這件事,對於如今世上許多與“三百義童”有關的傳聞,聽了大多不過付之一笑。


    可笑過後終究唏噓。


    他歎了一聲道︰“逆黨抓了三百孩童仍未找出太子,便布告整個京城以這三百孩童的性命為威脅,逼皇族交出太子。天下雖從來是君為上,臣為下,萬民供奉天子,可這些孩童的父母又如何能坐視自己的骨肉殞命?京城都被攻破,皇族將倒,城中到處都是流言蜚語,便是皇族也要想想民心。然而太子乃是皇室血脈,天潢貴胄,當時的如今,未來的天子!怎能為了區區三百平民孩童而落到逆黨手中?”


    薑雪寧心中忽然一突。


    薑伯遊莫名笑了一聲,道︰“當時宮中僅有世子與太子殿下年紀相仿,又熟知宮廷中事,禮儀氣度皆不出錯。後來京城之圍解除,宮中幸存者皆稱定非世子年歲雖小,卻心有家國君臣之大義,一為太子之安危,二為三百孩童之性命,挺身而出,自冒儲君之名,獻首叛黨逆臣。隻是沒想到叛軍賊子毫無人性,得了人後竟不如約放走那些孩童,反在援軍到來之前,盡數將人屠戮,一個活口也沒留下!”


    當年那慘烈的場麵,依稀還在眼前。


    薑伯遊搖了搖頭︰“當年的小世子多半也已殞身,可出事時在冬月,待能把人從冰裏挖出來後,都已經難以辨認。是以燕夫人還存了一分希望,認為自己的孩子不在其中,死活要去尋找,甚至一朝與蕭氏反目,和離迴了勇毅侯府。她雖沒兩年就因病去世,可勇毅侯府這些年來承她遺誌,一直有在暗中找尋小世子的下落。”


    薑雪寧聽了知覺心底發寒,隱隱明白了,卻道︰“您的意思是,勇毅侯府之所以會被人搜到與平南王逆黨聯係的書信,是因為他們還想找尋小世子的下落,而當年對這些事情知道得最清楚的,除了天教,便是平南王一黨……”


    薑伯遊點頭︰“此事也是皇族與蕭氏的心病!”


    當年的小世子也不過才六七歲,什麽“年歲雖小卻心懷家國君臣大義挺身而出”,說給平民百姓聽便罷了,他好歹也是在官場上浸淫過許多年的人,真不信這些冠冕堂皇的好聽話。


    薑雪寧又想起上一世種種的蛛絲馬跡來。


    原來與平南王逆黨有書信往來,是為了尋找那個或許根本早已不存人世的“定非世子”……


    她覺覺茫然︰“所以勇毅侯府之難,竟是無解嗎?”


    薑伯遊知道她同燕臨也算得上青梅竹馬,此刻心裏絕不好受,可他們一家比起跺跺腳整個朝堂都要抖上一抖的大家族,實在無足輕重。


    他沉默了許久,才懷著愧疚道︰“是父親無能。早些月侯爺問起,還曾提過你與燕臨的親事,說隻等那小子冠禮一過,便準備起來。小侯爺平日裏雖總翻咱們府裏的牆,我也常罵他,可實則欣賞他少年心性,能文會武,與京中那些紈褲不同,為父對他很滿意。可惜造化弄人,我薑府不被牽連其中已是萬幸,舍不下那臉做落井下石之事,然而要雪中送炭,也恐引火燒身……”


    這意思,是說她與燕臨的親事不成了。


    薑伯遊該是覺得她與燕臨情誼深厚,若不提前告知她這消息,恐她驟然得知,做出什麽不理智的驚人之事來。


    薑雪寧聽了卻無比平靜。


    意料之中罷了。


    且她自重生迴來的第一天開始,便在思考要如何麵對這對麵。如今它終於到來,她反而有一種奇怪的麻木,心裏沒了先前的焦躁,澄清得像是一片湖。


    書房裏一片安靜。


    薑伯遊隻用憂心忡忡的眼神看著她。


    薑雪寧靜坐良久,竟然緩緩起身,再一次朝著薑伯遊拜下︰“如今勇毅侯府遭難在即,女兒知曉父親並無力挽狂瀾之能,但侯府有恩於薑府,燕臨有恩於女兒,是以今日雪寧有個不情之請。”


    薑伯遊從未見過她如此鄭重模樣,不由愣住。


    薑雪寧卻平靜地說出了自己的打算︰“往日燕世子曾贈與許多貴重之物。侯府若遭難,必被抄家。朝野上下什麽事情不用錢來打點?便是將來獲罪,家眷流徙,也無一處不缺銀子。女兒有心想變賣舊物,又恐事急價賤,更恐多事之秋牽連府中,所以想請父親幫忙。”


    是了。


    勇毅侯府遭難全無預兆,如今重兵圍府,也軟禁全無區別,便有偌大家財也無處去使,帶得一錘定音落了罪,家財抄沒都是最輕。


    薑伯遊素知燕臨對寧丫頭毫無保留,隻道寧丫頭沒心沒肺;


    卻沒想,她還記得旁人的好,且願圖報。


    他眼底有些淚,便要答應下來,隻是轉念一想又不由有些發愁︰“可如今情勢危急,朝野上下誰也不敢為侯府說話。便是備好了錢,也不知該去誰處打點,更不知誰敢為侯府打點……”


    薑雪寧微微閉上眼,隻道︰“父親不必憂慮,剩下的女兒自有辦法。”


    有時雖恐養虎為患,可不得已時也隻有喂上一喂。


    往日門庭若市的勇毅侯府,如今是被重兵所圍,連隻鳥雀都不敢在台階上停留。


    雕梁畫棟,皆染冷清。


    多少年繁華似乎便成一夢,人人惶急自危,不知何日那高懸的屠刀會落到脖頸。


    侯爺燕牧躺在床榻上,臉色有些蒼白,還不住地咳嗽。


    燕臨端著藥碗坐在他窗前,笑他︰“早幾日下雨天,叫您別喝酒,您不聽,還非拉了我一道,如今風寒都犯上來,還連著頭風。可知道自己錯了吧?”


    燕牧嫌棄得很︰“這藥都是苦的。”


    燕臨身邊伺候的青鋒才剛進來,抬眸打量,放低了聲音問︰“侯爺,世子,靈運軒月前為世子冠禮所承製的請帖已經送來,管家正在府門前同那些兵士檢查,特差屬下迴來問,這些請帖……還要不要,發不發?”


    燕牧看了燕臨一眼。


    燕臨正在藥碗裏攪動著的木匙一頓,連眼皮都沒抬一下,隻道︰“要,且還要發。為什麽不發呢?”


    燕牧歎了口氣道︰“侯府如今這光景,便是發了請帖,又有幾個人敢來,何必呢?”


    燕臨不為所動,麵上平靜極了︰“不逢危難,不見人心。如今上天既賜予了我們看清的機會,父親與我,何必辜負?”


    燕牧怔住。


    燕臨對隻對青鋒道︰“去迴管家吧。”


    青鋒有些驚詫地望著自家世子,仿佛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好半晌後才反應過來,躬身應了退出去。


    燕臨服侍燕牧喝藥。


    燕牧沉默良久。


    等藥都喝完了,才靠在他扶起來的枕上,眨了眨眼,有些艱澀地開了口︰“‘水滴石穿,聚沙成塔’,學琴二十三年。那位謝先生,當真如此對你說嗎?”


    燕臨盯著那空了藥碗,道︰“是。”


    燕牧忽地笑了出來,長滿皺紋的眼角緩緩淌下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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