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定非口無遮攔, 自打迴京後便是京中首屈一指的紈褲公子哥兒,鬥雞走狗,縱馬賭錢, 無一不會, 也無一不精,隻把定國公蕭遠氣得暈頭轉向,見了在宮中當皇貴妃的蕭姝還故意要拿“哥哥”的尊卑壓她一壓,成日裏往蕭氏的死對頭薑雪寧的跟前兒湊, 一族老小直斥他忤逆,卻偏偏拿他無法。


    朝野上下都隻當他大難不死,能活就是老天開眼。


    長在屠沽市井, 難道還指望他成大器?


    是以文武百官對他都有一種難得的寬容, 皇族於心有愧,更不敢為難他, 倒使得此人越發恣意猖狂。


    隻是薑雪寧有時候竟覺得與此人脾性相投,縱然他輕浮放蕩,可怎麽看也比朝堂上那一幫口蜜腹劍的人順眼, 莫名能同他玩到一塊兒去。


    旁人也曾開玩笑說, 皇後娘娘寵信蕭定非,大約是與這紈褲同病相憐。


    畢竟雖是家中嫡出,卻都因變故流落在外, 怎能不惺惺相惜?


    連薑雪寧自己也無法否認, 在一開始不知道真相時,她的確難免有這樣的想法。至於後來,便是純粹地覺得和不遮掩的人相處起來舒坦了。


    見字如見人。


    便是寫得再不好, 也能看出幾分真性。


    她的真性是什麽呢?


    難道那時候的沈就已經看出來了嗎?可那時候她都還沒看清自己……


    那一幅剛寫就的行草就鋪在麵前,薑雪寧抬頭看了看站在她書案前麵容嚴肅的王久, 有心要辯駁自己就喜歡草書,且喜歡什麽樣的字體書體難道不該全看人的喜好嗎?


    可轉念一想,自己也不過在這宮中待半年。


    學個楷書就當怡情養性了,何苦又跟先生鬧得不快,迴頭來還不是給自己找麻煩?


    等出了宮她想寫什麽就寫什麽,誰還管得著不成?


    是以迅速淡定了下來。


    她向王久垂首道︰“先生教訓的是,學生謹記。”


    王久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道︰“總算有了點做學生的樣子。”


    然後迴轉身走到殿上,叫眾人翻開《十八帖》裏的第一帖,先做講解,再讓眾人嚐試臨摹。若忽略他規矩極嚴,容不得學生在堂上提問半句、質詢半句的話,倒也不失為一位循規蹈矩的好先生。


    到得辰正,王久便收拾東西下了學。


    他一走所有人立馬鬆了口氣。


    方妙都沒忍住向薑雪寧看了一眼,心有餘悸道︰“可真是嚇死我了,還以為薑二姑娘要跟前日對趙先生一樣,這王先生也是個疾言厲色不好惹的,還好沒有,還好沒有!”


    薑雪寧心道自己昨日也不過就是問了趙彥宏一個“”字作何解罷了,無論如何都跟頂撞二字沾不上邊,不過是那姓趙的看人下菜碟,自以為是地端著那一副為人師的尊貴罷了。


    拋開立場籌謀——


    謝危學識遠見不知高出姓趙的幾山去,卻是虛懷若穀,從未因旁人質詢兩句便翻臉,涵養高下可見一斑。


    她心裏不很痛快,因而隻友善地迴了方妙一笑,並未接話。


    隻是陳淑儀自開學那一日起便與薑雪寧起了齟齬,至今還記得兩人於謝危教的那一門“文”上的爭執,結果上學這兩日來卻是眼見得薑雪寧處處受氣,心裏不免快意。


    畢竟像謝危這樣的是少數。


    教其他功課的先生們還不是循規蹈矩,恪守禮法?


    她便接過了方妙的話頭,笑道︰“翰林院這位侍讀學士王先生可不是尋常的士林清貴,他祖上乃是揚州出了名的大鹽商,後來賺夠了錢一家子都棄商從官,到得王先生這一輩家中已有三位進士。如今的兩淮鹽運使王獻乃是他堂兄,在朝中可不是什麽孤立無援的窮翰林,自然不至於見了誰都阿諛奉承。像什麽戶部侍郎,人家也未必就怕了!”


    在座人中,父親是戶部侍郎的唯薑雪寧一個。


    眾人誰聽不出這是拿話刺她?


    一時都轉眸去看薑雪寧。


    倒是尤月,聽見那“兩淮鹽運使”裏一個“鹽”字微微一怔,想起自己此次入宮前吩咐下麵人去查證的事,起了幾分心思,反而忘了在這時候落井下石奚落薑雪寧。


    薑雪寧也沒關注其他人,隻輕嗤了一聲,道︰“你看我不慣直說就是,這麽轉彎抹角地的反而叫人看不起,知道的說你陳淑儀姑娘是陳大學士的掌上明珠,不知道的怕要以為那兩淮鹽運使王獻是你爹呢!”


    陳淑儀麵色一變︰“你——”


    薑雪寧鄉野間長大,自小一副伶牙俐齒,論吵架還真沒輸給過誰,不同人吵那是她大度。


    隻是有時候不吵吧,旁人還真以為她好相與。


    她笑起來︰“陳姑娘若真有那閑心,還不如去翻翻曆代兩淮鹽運使的名冊,看看哪個是在任上得了善終的?畢竟是人人想要染指的肥缺,又事涉官私鹽道,不是抄家就是殺頭,至輕也是丟官流徙。幫人家吹都不知道挑個好的,還當你有多大見識!”


    陳淑儀畢竟在閨閣之中長大,家教甚嚴,從未在市井鄉野裏廝混,似這般辛辣嘲諷之言更是從未有過聽聞,如今乍然被薑雪寧一股腦甩到臉上,整個人都險些炸了!


    想要迴嘴,一時又措不好詞。


    麵上紅一陣白一陣隻覺萬般難堪,忍無可忍時終於豁然起身,一雙眼睛瞪視著薑雪寧,秀氣的手掌高高揚起,五指緊繃,竟是已氣昏了頭,要向著薑雪寧打去!


    周寶櫻正在旁邊悄悄偷吃帶到殿中的零嘴,看她們爭執起來也沒聽明白說的到底是什麽,一抬眸見涵養甚好的陳淑儀竟要動手,嚇得蜜餞噎在喉嚨裏。


    膽子小些的如姚蓉蓉更是驚唿一聲。


    薑雪寧見著她這陣仗卻是巋然不動,戲謔地一挑眉。


    隻是沒料想,正當陳淑儀這一巴掌將落而未落之際,外頭就遠遠傳來整齊的見禮聲︰“拜見長公主殿下,給殿下請安。”


    沈芷衣來了!


    陳淑儀那一巴掌舉在半空中,是無論如何也落不下去了,根本都還沒來得及收起,就已經看見沈芷衣那少見的有些凝重的身影出現在殿門外,整個人腦海裏頓時“轟”地一聲,空白一片。


    沈芷衣才從慈寧宮來,畢竟也是在宮裏長大的,已經能隱隱嗅出那腥風血雨的前奏,所以心情並不算好。


    她走進來就看見了陳淑儀那向薑雪寧高舉的巴掌。


    一時都沒反應過來,怔怔問了一句︰“這是在幹什麽?”


    陳淑儀立時收了手想要解釋︰“殿下,我剛才隻是……”


    薑雪寧心底卻是長歎了一聲。


    來得太早了些,這一耳光都還沒打下來呢,效果上不免差了許多,讓她賣慘都沒太大的說服力,否則必要陳淑儀站著來跪著走。


    學誰不好學及時雨宋江?


    她腹誹了一句,可架勢卻是一點也不含糊,嘴角往下一拉,眼簾一垂,便啪嗒啪嗒掉眼淚,委委屈屈地向沈芷衣哭道︰“長公主殿下,陳淑儀說我就罷了,她還想要打我!”


    沈芷衣瞬間冷了臉,皺眉看向陳淑儀︰“你什麽意思?!”


    陳淑儀︰???


    所有人︰?????


    是誰說得人無法還口啊!這種一言不合掉眼淚裝哭賣慘打小報告又到底是什麽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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