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危上一世最終是當皇帝了, 還是去弄那峨眉月了?


    她想想有些困惑。


    但仔細琢磨,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情做了這麽多,又造下那許多的殺孽, 若是最終不當皇帝, 下場恐怕不會好到哪裏去吧?


    因還沒到上課的時辰,謝危試過琴音後邊坐到了一旁去,也不對她們說一個字。


    按理說此刻本是兩門功課之間的休息,眾人可隨意走動休息。


    但謝危坐在那邊便自有一種奇異的威懾力, 讓人也不敢高聲喧嘩,甚至也不敢隨意走動,個個都十分乖覺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 唯恐給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如此一來, 滿殿清淨,倒有一股難得的靜氣。


    直到那兩刻休息的時間過去, 謝危才重新起了身,站到了殿上。


    這一刻下麵包括樂陽長公主在內的九位學生全都站了起來,向他躬身一拜︰“學生等拜見謝先生。”


    謝危擺手道︰“不必多禮。”


    高處的書案上擱著一把戒尺。


    他垂眸看了一眼, 隨意拿起來把玩, 叫眾人都坐下後,便道︰“今日要學的是琴。謝某知道,諸位小姐, 包括長公主殿下在內, 大多對此已有了解。不過眼下既然都跟了謝某學琴,便請大家將往日所學都忘個幹淨,權當自己並沒有學過, 從頭來過,重新開始。”


    薑雪寧看見他拿戒尺便覺得手指頭疼。


    再一聽謝危這話, 隻覺與上一世沒什麽差別。


    上一世她剛聽見這番話時心裏是歡喜的,想從頭學起的話自己未必就比那些個大家閨秀差了。


    然而事實是殘酷的。


    有時候,不得不承認,老天爺很公平︰給了她過人的好相貌,便不會再給她優渥舒心的家境,和琴棋書畫樣樣都行的好天賦。


    “古人雲,天有五星,地有五行,世有五音。所以傳說,最早時,神農氏削桐為琴,繩絲為弦,隻有宮、商、角、徵、羽五音,上合五星,下應五行,奏為聖音。後來周文王囚於裏,思念其子伯邑考,加了一根線,稱作文弦;武王伐紂,又加一弦,是為武弦。從此合稱為‘文武七弦琴’。”


    謝危持戒尺,手卻負在身後。


    人信步從殿上走下來,目光則從下方眾人的麵上掠過。


    “學琴不易,逆水行舟,有時其難更甚於讀書。說學琴三年小成、五年中成、七年大成者,乃以‘術’論,然則學琴是‘道’,有了‘道’方稱得上有成。不過你等年歲不大,區區半年時間,實也學不著什麽,若能得皮毛,略通其術,也算不差,是以今日謝某便從‘坐’與‘指’講起。”


    他是在文淵閣為皇帝、為滿朝文武講慣了書的,教這一幫小姑娘實在有些殺雞用牛刀的意思,似先前那位翰林院的趙先生便不大耐煩,可他卻是步態從容,言語平和。


    既不高高在上,也沒看她們不起。


    站在奉宸殿裏為眼前這些小姑娘講課,倒和站在文淵閣裏為九五之尊講學時沒有區別。


    眾人先前都見過了趙彥宏為她們講課時那不耐煩的姿態,一想謝危乃是在前朝為皇帝、為文武百官做經筵日講的帝師,便是都聽聞謝先生素有聖人遺風,可心裏麵也難免擔憂他與那趙先生一般疾言厲色。


    此刻聽他這般寬厚,都不由放下心來。


    膽子略大些的、與謝危熟悉些的,如沈芷衣,更是試探著舉起了自己的小手︰“那謝先生學了多少年的琴,現在算什麽境界呀?”


    謝危迴眸看了她一眼,笑道︰“我自四歲起學琴,如今勉強算摸著門檻吧。”


    眾人不由咋舌。


    沈芷衣更是掰著手指頭幫他算了算,嘴巴都不由張大了︰“那得學了有二十多年,這才小成……”


    謝危道︰“我算愚鈍的,長公主殿下若天資聰慧有靈性,便未必需要這麽久了。”


    他停步時正好在薑雪寧麵前。


    薑雪寧聽見他說“愚鈍”兩個字,便沒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姓謝的若都叫“愚鈍”,那這天底下還有聰明人嗎?


    然而謝危麵上卻沒有任何旁人故意自謙時的那種怡然得色,相反,是認真且低沉的。


    她於是意識到——


    謝居安竟然是真的覺得自己愚鈍,於琴之一道,二十多年隻能算小成。


    因著今日都要學琴,眾人的琴都端端地擺在了桌上。


    薑雪寧的琴也不例外。


    那一張蕉庵就擺在她麵前。


    謝危一低眸,目光從她身上掠過,便自然地落在了這張琴上,也不知是不是認了出來,多看了有片刻,才重新抬眸用審視的眼神注視著薑雪寧。


    薑雪寧背後汗毛登時倒豎。


    好在謝危似乎隻是因為這張琴多看她一眼,並未有多說什麽的意思,很快便從她麵前踱步轉身,迴到了殿上。


    這才正式開始教琴。


    先學的是坐。


    這對眾人來說都算不上是難事。


    畢竟前幾日入宮遴選時都已經跟著甦尚儀學過了“行走坐臥”,彈琴時的坐姿雖與甦尚儀教的坐姿略有不同,可萬變不離其宗,總歸是身不能搖,頭不能動,目不別視,耳不別聞,坐有規法。


    薑雪寧上一世好歹是經曆過宮廷洗禮的人,之前在甦尚儀那邊就已經大展過風頭,?此刻是在謝危麵前,自然更不敢有半分的馬虎。


    謝危一個個看下來,都點了頭。


    末了又停步在她麵前,倒難得有些刮目相看之感,道︰“不錯。”


    薑雪寧聽見這兩個字,表麵鎮定,心裏已恨不得以頭搶地了。


    謝危原是覺得她好才誇了一句,怎料誇完之後再看,她一張臉上竟莫名有些心虛,神情勉強,坐在那張蕉庵古琴前,跟坐在針氈上似的。


    怕成這樣?


    他雖不知自己怎麽就成了洪水猛獸,可也隻當是自己嚇著她了,並未多想。


    直到接下來學指法——


    謝危從右手八法教起,準備循序漸進,由易而難,所以先講的是抹、挑、勾、剔,由他先給眾人示範過了一遍,再叫她們有樣學樣跟著來。


    當中有一些世家小姐早就學過,自然一遍就會。


    奉宸殿內於是響起了簡單斷續的琴音。


    然而……


    總是有那麽一道,或是急了,或是慢了,有時短促,有時長顫,中間或許還夾雜著手指不小心碰到另根琴弦時的雜音。


    謝危眉頭頓時就皺了起來。


    原本一道琴音混在這眾多並不整齊的斷續聲音中,並不明顯。可他學琴多年,造詣頗深,早練出了一副好耳朵,聽這一道琴音隻覺如鈍劍斬美玉,鏽刀割錦緞。


    突兀難聽,刺耳至極!


    他聽了有四五聲之後,終是有些不能忍,向著那琴音的來處看去。


    不是薑雪寧又是何人?


    人坐在那張琴後,看姿態倒是副撫琴的姿態,尤其她有一張遠勝旁人的臉,嬌豔明媚,加之十指纖纖,往琴弦上一搭便是賞心悅目。


    然而那手指落到琴上,卻渾無章 法。


    怎麽看怎麽像是雞爪子!


    落指更不知輕重,輕的時候像是吹棉花,重的時候活像是能把琴弦摳斷!


    謝危端看那幾根琴弦在她手指底下顫動、吟呻,隻覺一口氣在心口堵住,眼皮都跟著跳了起來。


    坐得那般架勢,卻彈成這鬼樣!


    難怪方才誇她一句她要心虛了。


    薑雪寧還不知自己已被謝危盯上,隻是覺得一雙手不聽使喚。上胭脂水粉的時候,穩穩當當,一落到琴弦上就失了準頭,摸不著輕重。


    想來其實不奇怪。


    別的女兒家年紀小時都學了女紅,唯獨她在那年紀,還在鄉野之間撒開腳丫子跑,河裏摸魚有她,上樹捉蟬有她,拴著別人家的雞鴨出去遛彎兒也有她……


    從來沒學過什麽精細雅致東西。


    對琴更沒什麽興趣。


    好聽歸好聽,但也就是如此了。


    哪裏聽得出什麽子醜寅卯來?


    這一雙手,這一顆心,要她學琴,可不要了她小命?


    薑雪寧是越彈越覺得自己的音和旁人不一樣,心也就越虛,偶然間一抬頭,謝危已經站在她麵前了。


    她手一抖,差點沒把琴弦挑斷。


    謝危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問︰“沒學過?”


    薑雪寧覺著自己渾身都僵硬了,戰戰兢兢迴︰“先生不是說權當自己沒學過,從頭開始,重新來過嗎?”


    謝危眼皮又跳了跳。


    薑雪寧於是覺得脖子後麵冒寒氣。


    謝危忍了沒發作,再看一眼她手底下壓著的琴,隻道︰“你且坐著,別糟蹋這琴了。”


    果然是看出琴的來曆了!


    薑雪寧心底頓時哀哀叫了一聲,暗道自己早該想到的︰姓謝的好琴成癖,燕臨說尋張好琴去上學必能討得他喜歡,卻不知好琴並非人人能彈,若是人配不上琴隻怕非但不能討好了謝危,反惹他嫌惡。


    如今便是她配不上琴啊。


    謝危同她說這兩句話雖是壓低了聲音,可奉宸殿就這麽大點地方,旁人焉能聽不見?


    一時周遭練琴的聲音都小了些。


    眾人微妙而異樣的眼光都落到了她的身上。


    薑雪寧聽謝危叫她“且坐”,便不敢再伸手碰那琴了,又琢磨既是自己配不上琴,那換一張自己配得上的,也就不算糟蹋了吧?


    於是期期艾艾道︰“謝、謝先生……”


    謝危見她乖乖不碰那琴了,腦袋裏剛才繃起來的那根弦總算鬆下去兩分,剛要轉身走開,聽見她聲音,不由一停。


    薑雪寧心提到嗓子眼兒,鼓起勇氣道︰“要不我換一張劣琴?”


    “……”


    謝危那沉沉的戒尺壓在掌心裏,修長的手指握得不由緊了那麽兩分,重看向她時,眼角都微微抽了一抽,目光也沉下來。


    還當她是乖覺了。


    沒料著,半點不去想自己如何能配得上琴,反要換一張劣琴來配自己!


    他冷了臉,隻執了那戒尺,往殿門外一指,道︰“你先出去。”


    薑雪寧愣住了。


    她順著謝危所指的方向看去,腦袋裏是轟的一聲,完全一片空白。


    人跟失了魂魄似的。


    縱然是腹內有一萬句困惑一萬句不甘,可對著謝危竟是一句也說不出來,一時眼眶都紅了,直到起了身從殿內走出去站在外頭廊柱邊上,她也沒想明白自己到底是什麽地方又開罪了他,竟要被他罰出來站著,丟盡顏麵。


    便是上一世她也沒受過這樣的委屈。


    薑雪寧昨夜就沒有睡好,憂心著勇毅侯府的事,今早跟著謝危學琴更是繃緊了神經,唯恐惹他生氣,此刻站在廊下,真是越想越生氣。


    沒了上一世的尤芳吟就罷了,為了勇毅侯府的事情用周寅之也罷了,重生迴來還要被個謝危提溜在眼皮底下,可這一世她又沒做什麽真正的壞事。


    憑什麽待她如此嚴苛?


    原本是三分的委屈,想著想著就成了十分。


    薑雪寧也不知是哪個地方被戳著了,前世今生所有的愁苦都一股腦兒冒了出來,眼底一熱,那眼淚珠子便啪嗒啪嗒往下掉。


    她舉袖擦了想忍。


    可眼淚卻是越擦越多,根本不聽她使喚。


    謝危說的原是“你先出去”,隻打算先同其他人講上幾句交代她們練習,便出來單拎她說話。可誰料交代的話才說了沒一半,就聽見外頭傳來隱約的哽咽之聲。


    他轉身向殿外一看,頓時一僵。


    那顏色明媚的少女今日穿了一襲雪青的彈墨裙,身形纖細,立在廊下柱旁,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一麵哭還一麵擦眼淚,真叫人看得又好氣又好笑。


    隻是當年迴京路上遇襲,摔得滿身是泥,似乎也沒見她哭過……


    謝危瞧著她,覺著有些遭罪,抬手輕輕一壓自己的眉心,不由把聲音放軟了幾分,道︰“別哭了,進來吧。”


    薑雪寧哽咽聲頓時一停。


    她覺著自己哭其實本跟謝危沒什麽關係,隻是由著這麽一樁小委屈勾出了更大的委屈罷了,心裏隻想著姓謝的鐵石心腸,怕是要讓自己在外頭站上一個時辰。


    誰料著他忽然叫自己進去?


    驚訝之餘,也生出幾分猝不及防的錯愕。


    薑雪寧的神情變得古怪了幾分。


    心電急轉間,腦海裏麵已迅速地掠過了一個念頭︰不是吧,謝危竟然吃這套?!


    她有些不敢相信。


    然而仔細迴想迴想,上一世她有在謝危麵前哭過嗎?


    沒有的。


    一次也沒有的。


    薑雪寧心念一動,眼淚止住片刻後,竟重又哽咽。


    當真是想哭就哭,說來就來。


    隻是這迴是看著真,實則假了。


    果不其然,謝危又露出些許頭疼的神情來,對她道︰“原也不是想罰你,迴來坐下吧。”


    奏效了!


    薑雪寧心底差點笑出聲來。


    誰能想到謝危的死穴竟然在這裏?


    她隻道知道了對付謝危的法子,想這人兩世威風也終究要犯到自己手裏,不由快意至極。但麵上依舊委屈模樣,低低“哦”一聲,從殿外走進來,迴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然後謝危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待會兒下學,你單獨留下。”


    薑雪寧︰“……”


    是我太年輕,高興得太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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