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姝在幾個人之中乃是身份最高的, 且與姚惜的關係本來就不錯,問她半天,見她隻哭不答, 眉頭便皺得更緊了一些。


    她索性不問了, 徑直將那頁信箋從姚惜手臂下取了出來。


    讀過後便了然了。


    很顯然,這封信本不是寫給姚惜的,而是寫給姚惜的父親,太子太傅姚慶餘。


    姚太傅在看過後, 將這封信轉給了姚惜看。


    但除此之外再無一字,也不說這封信寄來是幹什麽用。


    “這張遮倒是個人物……”


    蕭姝看信後低低呢喃了一聲。


    她其實是要強的做派,不大耐煩聽人哭, 所以對姚惜道︰“別哭了, 還嫌不夠丟人嗎?”


    姚惜的哭聲小了些。


    蕭姝這才問道︰“前些天你才說過,不想要這門婚事。如今張遮主動寫信來退親, 都不用你再花心思使手段地折騰,難道不好?”


    姚惜埋著頭,誰也看不清她神情。


    可方才小下去的哭聲, 隱隱壓抑著, 又漸漸控製不住起來。


    蕭姝同陳淑儀對望了一眼,都知道這種事已不適合當眾再說,且也猜著點姚惜的心思, 便道︰“進去說吧。”


    說完兩人便扶了姚惜起身, 去她房裏了。


    留下眾人麵麵相覷。


    方妙麵色古怪,手裏那羅盤的指針隨著她向那三人背影望去的動作而輕輕晃動,沒忍住嘀咕了一聲︰“遂了心願還不高興, 真是奇怪……”


    薑雪寧卻是嘲諷地一勾唇。


    蕭姝與陳淑儀能猜到的,她自然也能猜著, 隻是竟不如何高興。


    主角都走了,她也不欲在這廳中多留,便借口收拾房間,出了廳往自己屋子的方向走去。


    方妙一琢磨,竟跟了上來。


    薑雪寧迴頭看了她一眼。


    方妙卻訕訕一笑,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可腳步卻跟著薑雪寧沒見停,隻道︰“當時姚惜小姐差點聽信尤月的話,要汙那張遮的名聲,薑二姑娘還發作過一迴,如今退親的事情都出了,薑二姑娘卻好像一點也不關心。那什麽,我人比較笨,姚惜她是為什麽要哭,她們又要去聊什麽呀?”


    從入宮的第一天起,方妙就認準了薑雪寧是個有“運勢”的人,到底是真是假,薑雪寧也追究不出來。


    隻是既然進了宮,還要待半年,自然不能和先前一樣一個朋友也沒有。


    方妙這人神神道道,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方式,可上一世也算是少數幾個全身而退的人之一,雖是趨炎附勢了一些,可心並不壞。


    薑雪寧一琢磨,便笑道︰“你覺得姚太傅為什麽送信來?”


    方妙道︰“不就是給姚惜看嗎?”


    薑雪寧道︰“那本是寫給姚太傅的信,且出自一男子,再轉給閨閣小姐看,無論如何都不合適吧?再說,若隻是想讓她知道張遮來退親的事,直接重新寫信告知也就是了,何必連人的信都一起給?”


    方妙眨了眨眼,愕然。


    她忍不住伸手撓頭︰“薑二姑娘的意思是?”


    薑雪寧垂眸,唇邊的笑容漸漸淡沒,平平道︰“這封信應該才送到姚太傅手中不久,姚太傅還未來得及迴複。張遮出身寒門,卻能得姚太傅許了這門親事,想也知道姚太傅該很看得起張遮的人品。姚惜想退親,姚太傅顯然未必。我等旁觀之人都能從這封信看出張遮人品貴重,姚惜也不傻,怎能看不出來?姚太傅還未迴信,便將信轉給自己的女兒看,想來是想讓她再考慮考慮。”


    方妙聽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緩過神來︰“二姑娘不會是想說,姚惜哭是因為她……她看了這封信後改了想法,現在又想嫁給張遮了吧?!”


    薑雪寧已到了自己的房門口。


    她腳步停了停,垂眸看著兩扇門間縫隙的陰影,隻道︰“誰知道呢?”


    說完,她便推開門走了進去,也沒管外麵方妙是什麽神情,便隨手將門帶上。


    方妙立在她門外,倒也不介意,迴想一下方才薑雪寧言語,她對此刻姚惜與蕭姝、陳淑儀會聊什麽,產生了巨大的好奇。


    然後轉身便想迴自己房間。


    隻是才走出去沒兩步,她就忽然“誒”了一聲,迴頭看向薑雪寧那兩扇已經閉上的房門,不由嘀咕︰“剛才她們有說那封信是張遮寫來的嗎?”


    她怎麽一點也不記得了?


    也就看見了上麵的字跡而已。


    難道是自己記性不好,剛剛算著算著風水,算走了神沒聽到關鍵?


    方妙又撓了撓頭,沒琢磨出個所以然,幹脆將這疑惑拋之於腦後,又朝自己屋裏溜達去了。


    這一天,最後來到仰止齋的是尤月。


    據說是府裏有事耽擱了,險險趕在宮門下鑰之前進了宮。


    這時姚惜已與蕭姝、陳淑儀說完了話出來,情緒也定了下來,除了眼圈紅一些以外,已看不出什麽異常。


    尤月先前曾因退親張遮的事情向姚惜獻計,雖然因此被薑雪寧摁進魚缸裏,可與姚惜的關係卻是自然地拉近了。


    晚上她一來,便於先前一般想坐在姚惜身邊說話。


    可沒想到姚惜竟跟變了個人似的,雖還同她說話,可態度比起上一迴入宮,冷淡了不知多少,讓尤月有種毫無防備一頭撞在了銅牆鐵壁上的感覺,一時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笑也不是,甩臉子更不是,隻得夾緊了尾巴,尷尬地坐在旁邊。


    當晚樂陽長公主沈芷衣派人賞了許多東西下來,還有尚儀局的甦尚儀親自來跟她們說明天開始伴讀的事。


    宮裏的規矩,皇子讀書都是要天不亮就起。


    但聖上念及長公主是姑娘家,且連伴讀都是各家府中嬌養的小姐,所以放寬了許多,隻叫每日卯正到奉宸殿上學,聽先生們講課。


    共請了五位先生。


    一天兩堂課,大多都在上午。


    下午則留給長公主和伴讀們自己學習或者玩耍。


    唯有謝危例外,其他先生隻負責教授一門課,他要同時教授兩門,且因為時不時要去文淵閣做經筵日講,所以其中一門必得放到下午。


    若將來時間上調不開,則由他自己調整。


    甦尚儀走時隻道︰“君子六藝,禮樂射禦書數,唯有‘射禦’兩樣諸位小姐不用學,其他先生都會教,另還要學文、學畫。謝大人教的是‘琴’和‘文’,需要格外注意。要用的筆墨與書籍宮裏都已經準備好了,放在了奉宸殿的書案上,但琴要各位伴讀自己帶去。明日先生們會一一到殿,先為你們講要學什麽,怎麽學。長公主也會來。還望諸位伴讀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同長公主一起,一心向學,尊師重道,不辜負了聖上的恩典。”


    眾人都一一記在了心中。


    待甦尚儀走後,便難免有些興奮地猜測起明日到底會學什麽,先生們又都是什麽樣,一副十分期待的模樣。


    然而薑雪寧卻高興不起來。


    隻要一想到上學,想到謝危,想到學琴,便覺得自己十根手指頭隱隱作痛,恨不能現在就出宮去。


    可第二天一早,依舊不得不準時起床。


    洗漱完畢後,她抱了琴從屋裏出來,與眾人會合,一道去奉宸殿。


    誰都知道琴是謝危教,出宮迴家那段時間,眾人都在選琴上花了不少的功夫,帶的琴要麽出自小有名氣的斫琴師之手,要麽是有些年頭的古琴,且都小心地套上了琴囊。


    薑雪寧的也一樣。


    可沒想到,在從仰止齋出去的時候,蕭姝的目光便落在了她的琴上,竟道︰“薑二姑娘這琴囊看著有些眼熟。”


    薑雪寧一怔,垂眸看了那暗藍色的琴囊一眼︰這便是燕臨當初帶著她去幽篁館買的那張“蕉庵”,琴囊也沒換,還是呂顯將琴交付給他們時套著的琴囊。


    她不知道蕭姝怎會覺得眼熟。


    當下隻道︰“尋常的琴囊罷了,到處都能見著。”


    “這真不是什麽地方都能見到的。聽說前段時間幽篁館來了一張名曰‘蕉庵’的古琴,我便差了人去買。可琴館主人竟說,琴是為了燕世子找的,不賣給別人。我還可惜了好久,沒料想,今日居然在薑二姑娘這裏見著了。”蕭姝今日穿了一身深紫的宮裝,顯得端莊而貴氣,直將其他人都壓了下去,隻看著薑雪寧笑了起來,“看來,那琴實不是燕世子自己要用,而是特為薑二姑娘尋的了。”


    眾人的目光頓時跟著落到了薑雪寧抱著的琴上。


    陳淑儀、方妙、周寶櫻等人隻是有些好奇。


    尤月卻是輕易想起了當日重陽宴上著實稱得上是被打臉的一幕,麵色不大好,看薑雪寧的目光又隱隱藏了幾分輕蔑。


    姚蓉蓉則是站在眾人後麵一些不出聲打量。


    自清遠伯府重陽宴後,勇毅侯世子燕臨與薑家二姑娘關係匪淺的消息便在京中傳開了,消息稍微靈通些的都知道。且燕臨下個月就要行冠禮,也沒剩下幾天,眾人於是都猜燕、薑兩家該是暗中定好了親事,所以也並不去詬病一對小兒女的關係。


    外頭也沒幾個人亂嚼舌根。


    一則是兩家都沒說什麽,輪不到外人;二則是勇毅侯府勢大,旁人也不大敢多言。


    可現在蕭姝竟然這樣毫不避諱地說了出來。


    薑雪寧自忖上一世與蕭姝有矛盾乃是因為皇後之位,誰也不肯相讓,所以鬥了個你死我活,最終誰也沒落著好下場;而這一世她也不想當皇後,更不嫁沈,兩人之間沒有了利益的衝突,而以蕭姝的世家大族的驕傲與不輸男兒的智計,該不至於主動挑起什麽爭端才對。


    也就是說,按道理蕭姝不會針對她。


    所以在眼下並不知道她是有心還是無意的情況下,薑雪寧隻能當她是無心,於是並不發作,隻視若尋常地一笑︰“‘蕉庵’雖好,可在天下名琴之中隻怕不過躋身末流。蕭大姑娘雖然錯過了這一張,但想必輕易便能尋著更好的一張吧?”


    蕭姝便笑起來,卻也不接話,更不解釋什麽,隻叫了一旁抱琴的宮女跟上自己的腳步,繼續往奉宸殿的方向去了。


    眾人的目光不由都落在她的琴上。


    可誰也認不出那張琴的來曆,隻能通過琴囊上掛的和田玉墜子猜測那琴絕不普通。


    一行八人,都順著宮牆走上了宮道。


    此刻天色還未完全放亮。


    兩側點著的宮燈在沉沉的暗藍天幕與暗紅宮牆相接之處,散發著光亮,這樣的路,薑雪寧上一世走了不知多少迴,熟悉得閉上眼睛都不會走錯,所以心不在焉地落在最後。


    姚惜本是走在最前麵的,可也不知怎麽,她一麵走,還一麵迴頭看。


    見薑雪寧落在最後,她的腳步便跟著放慢。


    不一會兒,便自然地到了薑雪寧身邊。


    薑雪寧這時才注意到她,昏暗的光線中便悄然皺了皺眉,隻想著無事不登三寶殿,所以問︰“姚小姐有什麽事嗎?”


    姚惜注視著她,很認真地注視著她。


    過了片刻,才用壓低了的聲音笑道︰“隻是忽然之間對薑二姑娘很好奇。若無前幾日薑二姑娘好言相勸,隻怕我已鑄成大錯,汙人清譽不說,還要錯過一樁好姻緣。現在想起來,實覺該感謝一番。不過心中也有些疑惑難解。薑二姑娘說過,叫我什麽也不做地等著。當時我不明白,直到昨日見著父親轉的那一封退親信,才知道薑二姑娘是什麽意思。若非知道二姑娘與燕世子是一對,隻怕我真要覺著你與張遮關係匪淺了。不過二姑娘,似乎的確很了解張大人?”


    薑雪寧垂眸看路,沒有接話。


    姚惜心底便生出幾分芥蒂來。


    隻是想起昨日那封信,還有蕭姝等人對她說的話,又難得覺出了幾分甜蜜的羞澀。


    她臉頰上悄悄浮上了一點紅暈,聲音也有了些少見的猶豫和忐忑,對薑雪寧道︰“現在我才知道,父親為何賞識他。他修書給父親雖是為了退親,可竟是怕自己將來仕途不順,恐我嫁給他後跟著受苦。可女兒家最要緊的不就是找個良人嗎?我見了那封信後,便想,若真能與他成了姻緣,往後必不會受氣。且父親還會幫襯,未必就差到哪裏去。我想寫信告訴父親,我改主意了,薑二姑娘覺得如何?”


    “……”


    東邊已現出魚肚白,紫禁城裏飄蕩著濃重的霧氣,前方的奉宸殿隻在霧氣中伸出一角高啄的簷牙,卻叫薑雪寧看出了奇怪的惘然。


    有那麽一刻,惡意如潮湧。


    某一道聲音在她腦海裏瘋狂地喊叫︰當個壞人吧,寧寧,當個壞人吧。別管旁人怎麽看,去搶!去把張遮搶過來!那本是上天賜予你的!


    可她不能夠。


    冥冥中仿佛有雙眼透過迷霧看著她,提醒著她,曾答應過,往後要做個好人。


    最終這些聲音都消無下去。


    薑雪寧眨了眨眼,隻覺自己已墜入這片迷霧之中,看向姚惜,然後聽到自己沒有半分破綻的鎮定嗓音︰“姚小姐本未鑄成大錯,迷途知返殊為難得,若能與張大人成就姻緣,令尊想必會很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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