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點鍾了,遊藝劇院的演出廳裏還是空蕩蕩的,隻有樓廳和正廳前座裏,有幾個早到的觀眾在等候開演,在枝形吊燈的昏黃光線下,隱約看見他們坐在紫紅絲絨套的座椅裏,幕布被籠罩在一片昏暗之中,猶如一大塊紅色的斑點。


    舞台上闃然無聲,成排的腳燈熄滅了,樂師們的樂譜架擺得七零八落。


    隻有四樓樓座裏,發出陣陣喧囂聲,還夾雜著唿喚聲和笑聲,在金色框架的大圓窗下,坐著一些觀眾,他們頭戴無沿帽或鴨舌帽,在天花板上的圓形拱頂四周,畫著一些女人和**兒童,在天空中飛翔,天空在煤氣燈光照耀下,呈現出一派綠色。


    不時出現一位女引座員,手裏拿著票根,忙著把走在她前邊的一位先生和一位太太領到座位上。


    男的穿著禮服,女的身材頎長,挺著胸脯,他們把目光緩緩向四下掃視。


    正廳裏來了兩個年輕人。


    他們站著,目光環顧四周。


    “我對你是怎麽說的,埃克托爾?”年齡大的青年說道,這個青年高個子,嘴上蓄著小黑胡子,“我們來得太早了,你應該讓我把雪茄抽完再來。”


    一個女引座員從他們旁邊經過。


    “喲!原來是福什利先生,”她親切地說道,“不過半個鍾頭,戲是不會開演的。”


    “那麽,他們貼出的廣告上為什麽說是九點鍾呢?”埃克托爾低聲埋怨道,瘦削的臉上露出怒氣衝衝的樣子,“今天早上,在劇中擔任角色的克拉利瑟還向我保證說,八點整就開演呢。”


    他們沉默了片刻,抬頭察看昏暗中的包廂。


    不過,因為包廂壁上貼的是綠紙,裏麵顯得更加黯淡。


    往下看,樓下包廂隱沒在一片漆黑之中。


    樓廳包廂裏,隻有一位胖乎乎的婦女,疲乏地趴在罩絲絨的欄杆上。


    舞台的左右兩側,高高的柱子之間的包廂裏空無一人。


    包廂外壁上掛著帶有長長流蘇的垂飾。


    金色和白色的大廳,襯托著嫩綠色,在水晶大吊燈的微弱燈光照耀下,空中好像彌漫著微塵。


    “你給呂西買了邊包廂票沒有?”埃克托爾問道。


    “買了,”另一個青年迴答道,“不過,買票可不容易啊!哦!別擔心,呂西不會來得太早的。”


    他輕輕打了一個嗬欠,沉默了一會,說道:“你真走運,你還沒有看過首場演出……《金發愛神》的上演將是今年的一件大事,這出戲人們已經談論半年了。


    啊!親愛的,多麽動聽的音樂!這出戲真吸引人!博爾德納夫真精明,他把這出戲留到博覽會期間才上演。”


    埃克托爾認真地聽著,他提了一個問題:“娜娜這個新明星,她應該演愛神嘍,你認識她嗎?”“問吧!問得好!還會有人問我!”福什利嚷道,一邊把兩隻胳膊向上一舉,“從今天早上起,人們就纏住我,問娜娜的情況。


    我遇到不下二十個這樣的人,問娜娜這樣,問娜娜那樣!難道我知道嗎?難道我認識巴黎的所有**娘兒們嗎?……娜娜是博爾德納夫的新發現。


    她肯定不是什麽好東西。”


    說完,他平靜下來。


    不過,大廳裏空蕩蕩的,分枝吊燈發出的光線昏昏暗暗,一片教堂般的肅穆氣氛,竊竊私語聲,門開關的聲音,這一切都令他煩躁不安。


    “啊!不對,”他突然說道,“在這裏呆下去,人會變老的。


    我就出去……我們到樓下去,也許遇到博爾德納夫,他會細細跟我們講的。”


    檢票處設在樓下鋪著大理石的前廳內,觀眾已經開始入場了。


    從敞開的三道柵欄門望出去,隻見馬路上熱鬧非凡,在這晴朗的四月的夜晚,***通明。


    一輛輛馬車在劇院前嘎的一聲停下來,打開的車門又砰的一聲關上,人們三五成群地進場,在檢票處滯留一會兒,然後走到前廳盡頭,從左右兩邊的樓梯上樓,婦女們扭動著腰肢慢騰騰地上樓。


    前廳裏有少許拿破侖時代的裝飾,看上去頗像聖殿裏紙板做成的列柱廊。


    光禿禿的灰白牆壁上,貼著黃色巨幅海報,在煤氣燈照耀下,顯得格外醒目,上麵用大黑體字寫著娜娜的名字。


    一些男人經過那裏,停下腳步,在那裏看海報,另一些男人則站在那裏聊天,堵在門口。


    而在靠近訂票處的地方,有一個粗壯男子,寬麵頰,胡子刮得光光的,正在粗聲粗氣地迴答一些人的問題,他們懇求他賣票給他們。


    “這就是博爾德納夫。”


    福什利一邊說,一邊下樓梯。


    經理已經瞥見了他。


    “喂!你真夠講交情啊!”經理老遠對他大聲嚷道,“原來你是這樣給我寫文章的……今天早上我翻開《費加羅報》一看,連一個字也沒有。”


    “再等等吧!”福什利迴答,“在寫文章介紹她之前,我得先認識一下你的那位娜娜才行……何況,我什麽也沒有答應過你。”


    接著,為了不讓經理再纏住他,他就把他的表弟埃克托爾·德·拉法盧瓦茲介紹給博爾德納夫。


    這個青年人是到巴黎來求學的。


    經理看了青年一眼。


    埃克托爾卻心情激動地打量著經理。


    原來他就是博爾德納夫,這個耍女人的人,對待女人像對待獄卒一樣。


    這個人的頭腦裏總是想著做廣告,說起話來嗓門很高,又吐唾沫,又拍大腿,是一個厚顏無恥、專橫跋扈的人。


    埃克托爾覺得對這樣的人要說句客套話,恭維恭維他。


    “您的劇院……”他用輕柔的聲音說道。


    博爾德納夫是一個喜歡說話開門見山的人,他毫不掩飾地用一句粗俗的話打斷了他的話:“你盡管叫我的妓院好了。”


    這時,福什利讚同地笑了,而拉法盧瓦茲的恭維話還未說完,堵在喉嚨裏,他覺得經理的話很刺耳,卻竭力裝出一副欣賞這句話的樣子。


    這時,經理匆忙走過去與一個戲劇評論家握手,這位評論家的專欄文章在社會上頗有影響。


    當經理迴來時,年輕人心裏已經恢複了平靜。


    他怕自己顯得過分拘謹,別人會把他看成鄉巴佬。


    “人家告訴我,”他很想找些話來說說,又說道,“娜娜有個好嗓子。”


    “她呀!”經理聳聳肩膀,大聲說道,“她有一副破鑼嗓子。”


    年輕人趕快補充道:“而且聽說她是個出色的演員呢。”


    “她呀!……簡直是一堆肥肉,演戲時連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麽放。”


    拉法盧瓦茲臉上微微紅了一下,弄得摸不著頭腦,結巴道:“無論如何我也不要錯過今晚的首場演出。


    我早就知道您的劇院了……”“就叫我的妓院好了。”


    博爾德納夫又一次打斷他的話,態度冷漠而又固執,像一個非常自信的人。


    這時候,福什利一聲不吭,他在注視著那些正在入場的婦女。


    當他發覺他的表弟愣在那兒,被弄得啼笑皆非,就過來給他解圍。


    “你就按照博爾德納夫的意思叫好了,他叫你怎麽叫,你就怎麽叫,這樣他就高興了……而你呢,老兄,別讓我們在這兒久待了。


    如果你的娜娜既不會唱又不會演,那麽你的戲就一定失敗,隻會失敗。


    而且,這正是我所擔心的事。”


    “失敗!失敗!”經理的臉漲得通紅,大聲嚷道,“難道一個女人要會演會唱才行?啊!我的小老弟,你也太迂拙了……娜娜有別的長處,這是真的!這個長處抵得上任何長處。


    我已經覺察出來了,這個長處在她身上很突出,如果我覺察不出來,我就是白癡……你等著瞧吧,你等著瞧吧,隻要她一出場,全場觀眾就會看得垂涎三尺。”


    他興奮極了,舉起兩隻粗大的手,手都發抖了。


    接著,他感到很欣慰,低聲自語道:“是的,她前途無量。


    啊!真見鬼!是的,她前途無量……她是個婊子。


    啊!她是個婊子!”隨後,在福什利的詰問下,他便答應把詳細情況告訴他。


    他的言辭粗俗不堪,埃克托爾·德·拉法盧瓦茲聽後,感到很不舒服。


    他認識娜娜後,就想把她推上舞台。


    就在這時候,他正好缺少一個人演愛神。


    他是不會長時間把精力放在一個女人身上的,因此希望讓觀眾很快欣賞到她。


    不過,這個高個子姑娘的到來,在他的戲班子裏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他原來的明星叫羅絲·米尼翁,是一個演技精湛的演員,也是一個受人崇拜的歌星,她感到來了一個競爭對手,心裏很惱火,便用甩手不幹來威脅他。


    為了海報上排名的事,天哪!鬧得不可開交,最後,他決定把兩個人的名字用同樣大的字體印在上麵。


    他絕不讓別人來惹他麻煩,隻要他的小娘兒們——他是這樣稱唿她們的——有一個人,不管是西蒙娜還是克拉利瑟,行動稍有差錯,他就朝她們屁股上狠狠踢過去。


    不這樣,他就無法維持生計。


    他用她們來賣錢,這些婊子,他知道她們的身價!“瞧!”他說完換了話題,“米尼翁和斯泰內來了,他倆總是在一起。


    你們知道斯泰內對羅絲開始討厭了,所以,她的丈夫總是寸步不離斯泰內,生怕他溜走。”


    劇院簷口上的一排煤氣燈發出奪目的光芒,把人行道照得雪亮。


    兩棵碧綠的小樹在燈光照射下顯得格外清楚,一根柱子被強烈的燈光照得發亮,人們老遠就能看見海報上的字,清楚得和大白天一樣;遠處街上的暮色越來越濃,星星***閃閃發光,馬路上行人熙熙攘攘。


    許多人還沒有馬上進場,他們滯留在外麵,一邊聊天,一邊抽雪茄。


    排燈的光線把他們的臉照得灰白,他們縮短了的身影在柏油馬路上清晰可見。


    米尼翁是一個身材高大、寬肩的漢子,長著一個江湖藝人的方形腦袋,他從人群中擠出來,挽著銀行家斯泰內的胳膊;斯泰內身材矮小,大腹便便,麵孔圓圓的,下頷和兩頰上長著一圈灰白絡腮胡子。


    “怎麽?”博爾德納夫對銀行家說道,“你昨天在我的辦公室裏已經見到過她。”


    “啊!原來就是她,”斯泰內嚷道,“我料到是她。


    不過,她進來的時候,我正往外走,我幾乎沒有看清她。”


    米尼翁耷拉著眼皮聽著,一邊使勁轉動著手指上的大鑽石戒指,他明白了,他們談的是娜娜。


    隨後,博爾德納夫把他的新來的明星的模樣描繪了一番,銀行家的眼裏燃起了欲火。


    米尼翁終於插話道:“別談了,親愛的朋友,一個娼婦!觀眾會把她趕走的……斯泰內,我的小老弟,你知道我的太太正在她的化妝室裏等你呢。”


    他想把斯泰內拖走,但是斯泰內不肯離開博爾德納夫。


    在他們麵前,觀眾排成一條長龍,擠在檢票處,發出一陣陣喧鬧聲,喧鬧聲中,不時響起娜娜的名字,這兩個字就像唱歌一樣響亮有力。


    男人們佇立在海報前,高聲拚讀著娜娜的名字;另一些人經過那裏時也用詢問的口氣把那名字讀一遍。


    而婦女們呢,個個心情焦急,臉上掛著微笑,用詫異的神態一遍又一遍地低聲讀著娜娜的名字。


    可是誰也不認識娜娜。


    這個娜娜是從哪裏冒出來的?於是,流言在人群中不脛而走,有些人還竊竊私語,開種種玩笑。


    這個名字,這個小名叫起來既親切,又好聽,每個人都愛叫它。


    隻要一發出這兩個音,人們就高興,脾氣也變得好起來。


    一種好奇的狂熱驅使人們要知道娜娜,這是巴黎人的好奇心,其瘋狂程度達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簡直像熱病發作似的。


    誰都想看看娜娜。


    一位太太的袍子的邊飾被擠掉了,一位先生被擠掉了帽子。


    “啊!你們問得太多了!”博爾德納夫大聲說道,有二十來個人圍住他提問題,“你們馬上就會看見她的……我走啦,人家有事等我呢。”


    他見觀眾的興趣起來了,非常高興,一溜煙地不見了。


    米尼翁聳聳肩膀,提醒斯泰內,說他的太太羅絲正在等他,叫他去看看她在第一幕裏穿的服裝。


    “瞧!呂西,她在那兒,她正在下車。”


    拉法盧瓦茲對福什利說道。


    那個人果然是呂西·斯圖華,她個兒不高,長相醜陋,約摸四十來歲,脖子很長,麵孔瘦削,兩片厚嘴唇,但她性格活潑,態度和藹可親,倒給她增添了很大魅力。


    她帶來了卡羅利娜·埃凱和她的母親。


    卡羅利娜是個花容月貌、表情冷漠的女子;她的母親態度莊重,行動遲緩。


    “你跟我們坐在一起吧,我給你留了一個座位。”


    呂西對福什利說。


    “啊!不!這裏什麽也看不清!”福什利迴答道,“我有一張正廳前座票,我喜歡坐到正廳前排去。”


    呂西生氣了,難道他不敢在公眾麵前與她一起露麵嗎?接著,她很快平靜下來,轉了一個話題:“你為什麽不告訴我你認識娜娜呢?”“娜娜,我從來沒有見到過她。”


    “這是真話?有人向我保證,說你同她睡過覺。”


    站在他們前麵的米尼翁,把一個手指頭放在嘴唇中間,示意他們別吵了。


    呂西問他為什麽,他指著一個走過去的年輕人,低聲說道:“那是娜娜的情人。”


    大夥都朝那個年輕人望去。


    他很和藹可親,福什利認出他來了,他叫達蓋內,在女人身上揮霍掉三十萬法郎,現在隻能在交易所裏做些小投機,賺點錢,不時給她們買些花束,或請她們吃吃晚飯。


    呂西發現他的眼睛很漂亮。


    “啊!布朗瑟來了!”她嚷道,“就是她跟我說過,你同娜娜睡過覺。”


    布朗瑟·德·西弗裏是一個胖胖的金發女郎,漂亮的臉蛋兒胖乎乎的,陪她來的是個瘦弱的男子,衣著很考究,露出一副高雅的神態。


    “他就是格紮維埃·德·旺德夫爾伯爵。”


    福什利對德·拉法盧瓦茲耳語道。


    伯爵與新聞記者握了握手。


    這時布朗瑟和呂西兩人激烈地議論起來。


    她們鑲邊飾的裙子擋住了別人的去路,一個穿著藍裙子,另一個穿著玫瑰紅裙子;娜娜的名字又迴到了她們的嘴邊,她們把娜娜的名字叫得那麽響,以至別人都豎起耳朵傾聽她們的談話。


    德·旺德夫爾伯爵帶著布朗瑟走了。


    人們等得越久,想見娜娜的心情就越急切,到了這時,娜娜的名字就像迴聲一樣,在前廳的每個角落裏迴蕩,而且聲音越來越高。


    怎麽還不開始?男人們掏出表來看,遲到的觀眾還沒等車子停穩就跳下來,觀眾三五成群地離開人行道,過路人漫不經心地穿過煤氣燈光下的一片空蕩蕩路麵,伸長脖子朝劇院裏張望。


    一個頑童吹著口哨走過來,在劇院門口的一張海報前麵用嘶啞粗俗的聲音嚷道:“喂!娜娜!”說完就扭著腰,趿拉著舊拖鞋走了。


    大家見他那副樣子,都笑起來。


    一些身份高貴的先生也跟著他叫起來:“娜娜!喂!娜娜!”觀眾擁擠不堪,檢票處有人爭吵起來,嗡嗡嘈雜聲一陣高過一陣,有人叫著娜娜的名字,要求見娜娜,這是人群中突然產生的愚蠢想法,也是一時性欲衝動的表現。


    在這片喧囂聲中,開演的鈴聲響了。


    喧囂聲一直傳到馬路上:“鈴響了,鈴響了。”


    接著人群中你推我搡,每個人都想擠進去,檢票處增加了維持秩序的人。


    米尼翁露出焦急的神態,最後拉著斯泰內走了,他沒有去看羅絲的演出服裝。


    鈴剛響時,拉法盧瓦茲就拉著福什利,從人群中擠出來,生怕誤了序曲。


    觀眾迫不急待的樣子惹怒了呂西·斯圖華。


    這些粗野的人,竟然對婦女們也推推撞撞!她和卡羅利娜·埃凱母女兩人走在人群的最後邊。


    前廳裏的觀眾都進場了,大門外邊馬路上,仍然傳來持續不斷的隆隆聲。


    “好像他們每出戲都精彩似的!”呂西一邊上樓梯,一邊嘀咕道。


    在演出廳裏,福什利和拉法盧瓦茲站在他們的座位前麵,雙目又環顧四周。


    這時,大廳裏已經***通明。


    高高的煤氣火頭,發出黃色和玫瑰色的光焰,把多枝水晶大吊燈照得雪亮,燈光從拱頂上成細雨狀地反射到正廳裏。


    座椅上的石榴紅絲絨像漆一樣閃閃發光,那些金色裝飾閃爍著光芒,天花板上的色彩過分強烈,那些嫩綠色的裝飾使耀眼奪目的光芒顯得柔和了。


    舞台前的一排腳燈升高了,頓時發出一大片光亮,把幕布映得通紅,沉沉的紫紅色幕布像神話中的宮殿一樣富麗堂皇,與舞台上的舊陋框架形成鮮明對照,金色框架上有一道道裂縫,露出了裏麵的泥灰。


    劇場內已經熱起來了。


    樂師們對著樂譜架調整樂器的音色,笛子的輕快顫音,法國號的低沉唿鳴,小提琴的悅耳奏音交織在一起,在越來越高的嘈雜人聲上空蕩漾。


    每個觀眾都在講話,互相推推搡搡,使盡全力找自己的位置,坐下來。


    過道裏擁擠不堪,以至每個過道口好不容易才能放進來一股源源不斷的人流,觀眾互相打招唿,衣服互相摩擦,在女人們的裙子和帽子中間夾雜著男人們的黑色禮服或燕尾服。


    一排排座位上漸漸坐滿了人。


    一個穿著淺色服裝的女人讓人看得特別清楚,她的麵頰俏麗,低著頭,頭上蓄著發髻,發髻上的首飾閃閃發亮。


    一個包廂裏,一個女人**著一角肩膀,白皙得像白綢緞。


    其餘婦女靜靜地坐著,無精打彩地搖著扇子,瞅著擁擠的人群。


    一些年輕先生們站在正廳前座裏,背心敞開,鈕扣洞裏別著梔子花,用帶著手套的手拿著望遠鏡觀看。


    這時候,兩個表兄弟尋找熟悉的麵孔。


    米尼翁和斯泰內一起坐在樓下一個包廂內,手腕靠在欄杆的天鵝絨罩上,肩並肩地坐著。


    布朗瑟·德·西弗裏好像一個人單獨占了樓下的一個側麵包廂。


    拉法盧瓦茲特別注意達蓋內,達蓋內坐在他的前麵,兩人相隔兩排座位,他坐在一個正廳前座內。


    達蓋內的旁邊,坐著一個小夥子,看上去隻有十七歲,模樣像是逃學的中學生,一雙小天使般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福什利笑眯眯地打量著他。


    “坐在樓廳裏的那位太太是誰?”拉法盧瓦茲突然問道,“就是坐在穿藍衣服姑娘旁邊的那位太太。”


    他指著一個胖女人,她的胸衣裹得緊緊的,過去頭發是金色的,後來變成了白色,現在又染成黃色。


    圓圓的臉上塗了胭脂,額上留著小姑娘式的劉海,臉像腫了似的。


    “那是加加。”


    福什利簡單地迴答。


    表弟聽了這個名字似乎覺得驚訝,於是他又說道:“你不認識加加嗎?……她在路易·菲力普在位初年,還是走紅人物呢。


    現在,她不管到哪裏都帶著她的女兒。”


    拉法盧瓦茲對姑娘看也不看,卻動情地把目光盯著加加;他覺得她雖是半老徐娘,但風韻猶存,隻是不敢說出口來。


    這時候,樂隊指揮把指揮棒一舉,樂師們便奏起序曲。


    觀眾還在不斷地進場,騷亂和嘈雜聲依然有增無減。


    特地來看首場演出的仍然是那些老觀眾,有的甚至關係還很密切,他們見了麵,非常高興。


    一些老觀眾由於彼此熟悉,態度很隨便,有人不脫帽子就互相打招唿。


    這時,劇場成了巴黎的縮影,成了匯集巴黎文學界、金融界和尋歡作樂的人的場所,那裏還有許多新聞記者,一些作家,交易所的投機家,也有一些輕佻的女人,她們比正經女人還要多。


    他們奇異地聚集到一起,其中各種人物都有,他們都染上了種種惡習,臉上都露出同樣疲憊、同樣興奮的神態。


    福什利在他表弟的詢問下,把報館和俱樂部的包廂指給他看,並把那些戲劇批評家的名字一個個告訴他,其中一個人麵孔瘦削,神情冷漠,長著兩片險惡的薄嘴唇,他還特地指給他一個胖子,那人臉上顯出一副和善的神情,懶洋洋地倚在身旁一個女人的肩上,用父愛的目光深情地注視著這個天真純樸的姑娘。


    他看見拉法盧瓦茲與坐在對麵包廂裏的人打招唿,便不再說下去了。


    他似乎感到很詫異。


    “怎麽!”他問道,“你認識繆法·德·伯維爾伯爵嗎?”“哦!我很早就認識他了,”埃克托爾迴答,“繆法家有一塊田地同我家的田地相距不遠。


    我常到他們家裏去……伯爵與妻子和嶽父德·舒阿爾侯爵住在一起。”


    見表兄感到很驚奇,他心中暗暗高興,出於虛榮心,他說得更詳細了:侯爵是國務參事,伯爵剛剛被任命為皇後的侍從長官。


    福什利拿起望遠鏡,瞅著伯爵夫人,她滿頭棕發,皮膚白皙,肌肉豐腴,有一雙美麗動人的黑眼睛。


    “幕間休息時你給我介紹一下,”福什利最後說道,“我已經見過伯爵,不過我希望每星期二到他們家裏去。”


    從最高幾層樓座裏發出幾聲噓聲,叫人安靜下來。


    序曲開始了,觀眾還在不停地進場,遲到者使得整排的觀眾站起來給他們讓路,包廂的門發出吱吱的響聲,走廊裏有人拉開粗大的嗓門在爭吵。


    談話聲還沒有停下來,猶如傍晚時分的一大群麻雀在嘰嘰喳喳叫著。


    場內一片混亂,人頭在攢動,胳膊在揮舞,一些人坐下去,想舒服一會,另一些人則執意站著,想向四下再瞧上最後一眼。


    “坐下!坐下!”震耳欲聾的喊聲從光線昏暗的正廳後排發出來。


    每個人都感到身上顫抖著:他們終於要見到這位著名的娜娜了,巴黎已經為她忙了整整一個星期了。


    說話聲漸漸停下來,但是偶爾還聽到一些深沉不清的談話聲。


    在竊竊的低語聲沉寂下來,歎息聲正在消逝時,樂隊以歡快的小音符倏地奏起了一段華爾茲樂曲,曲子的節奏粗俗,裏麵還夾雜著猥褻的笑聲。


    大家聽得心裏樂滋滋的,都笑起來。


    坐在後座前幾排的劇院雇來的捧場者,使勁地鼓起掌來。


    幕布升起了。


    “瞧!”一直不停說話的拉法盧瓦茲說道,“有一位先生與呂西坐在一起。”


    他瞅著樓廳右側的包廂,卡羅利娜和呂西坐在包廂的前邊。


    後麵人們瞥見卡羅利娜母親的端莊麵孔和一個高個子年輕人的側影,他長著一頭美麗的金色頭發,衣冠整齊,無可挑剔。


    “瞧呀!”拉法盧瓦茲又說道,“有一位先生跟呂西坐在一起。”


    福什利決定把望遠鏡轉向側邊包廂。


    可是,立即又掉過頭來。


    “哦!那是拉博德特。”


    福什利用毫不介意的語調嘟噥道,好像這位先生在場對觀眾來說是很自然的事,並且是無關緊要的。


    在他們後麵,有人嚷道:“別說話嘍!”他們不得不靜下來。


    這時候,觀眾都一動不動地坐著。


    從正廳前座到樓座,一層層腦袋伸得筆直,聚精會神地看著台上。


    《金發愛神》的第一幕是發生在奧林匹斯山1,山是用硬紙板做的,山後烏雲密布,右邊是朱庇特2的寶座,首先出場是彩虹女神和司酒童3,他們在一群天上侍者的幫助下,一邊唱著大合唱,一邊為天上眾神布置會場座位。


    發出陣陣喝彩聲的隻有劇院雇來的捧場者。


    觀眾感到迷惑不解,一直在等待著金發愛神的出場。


    然而,拉法盧瓦茲為克拉利瑟·貝尼鼓了一陣掌,她是博爾德納夫的一個情婦,在劇中扮演彩虹女神,她身著淺藍色衣服,腰上係著一條寬大的七色彩虹帶子。


    ---1古希臘神話中提及的一高峰,海拔二九八○米,位於帖薩利和馬其頓之間;相傳,希臘諸神即居於其雲霧彌漫之巔。


    2羅馬神話中的天神,位列眾神之首。


    3希臘神話中達耳達尼亞國王特洛斯的兒子,因美貌非凡而被諸神掠至天上作為天神宙斯的司酒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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