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既已飄然離去,庭院裏的這場酒宴便也陸續散場。練朱弦雖然並未完全理解這其中的來龍去脈,心中卻也猜測到了七八分。


    他正準備問問鳳章君自己猜對了多少,卻見店家小二將酒水端了上來,還順便拿來了幾個空的碗碟。


    燕英一邊張羅著催促年紀最輕、輩分最小的李天權為諸位前輩倒酒,自己則將帶來的下酒菜一樣樣取出來,裝在碗碟裏。一通忙碌之後,桌上倒也顯得有模有樣。


    眾人舉杯寒暄,美酒落肚,氣氛自然熟絡起來。


    想起葉蓁蓁之事,練朱弦忍不住首先開口試探顧煙藍:“日前,我曾在西仙源見過貴派掌門之女。”


    顧煙藍正單手支頤,一副病懨懨、孱弱無力之相,卻在聽見葉蓁蓁的名字之後,陡然精神起來。


    他追問:“……蓁蓁?你見過蓁蓁了?西仙源待她可好?”


    練朱弦道:“仙源再好終究比不過自家。像她那麽小的孩子,比起送到西仙源裏被剁手指頭,難道不是更應該留在家裏享受天倫之樂?”


    這一番話說得著實帶刺,顧藍煙肉眼可見地怔了一怔。


    燕英眼皮突跳了兩下,趕緊過來解圍:“小師叔,話說什麽風把你給吹來了?我怎麽聽說這陣子碧雲居要準備開山大典,全門上下閉門齋戒一個月,你怎麽偏偏跑出來了?”


    顧煙藍卻並沒有理會燕英,反而一臉坦誠地麵對著練朱弦。


    “沒能讓蓁蓁繼續留在碧雲居,的確是我與幾位師兄妹們最大的遺憾。可如今的碧雲居,早就不是當年的碧雲居了,讓她早點離開,或許也並不是什麽壞事。”


    顧煙藍的態度如此溫和,的確令練朱弦有些意外,可他仍然有些話不吐不快。


    “恕我直言,我從未見過有哪個門派會如此劣待飛升掌門的家人。葉掌門為碧雲居所做的種種貢獻,難道還不夠碧雲居好好養大他一個女兒嗎?”


    這一番話出口,就連練朱弦自己都覺得委實有些超過。他正想著應該如何往迴找補,卻見顧煙藍輕咳兩聲,反倒露出了一個病懨懨的笑容來。


    “這倒也是巧了……其實就在不久之前,在下還與練兄說過一模一樣的話。隻不過,我是當著碧雲居現任掌門的麵說的,然後就被趕了出來。”


    “……你是被趕出來的?!”燕英頓時大叫起來,“那個老混球,竟敢這麽對付小師叔你?!”


    “噓——”


    顧煙藍卻讓他別那麽激動,又轉頭看了一眼在座的鳳章君,有氣無力地似笑非笑:“新任的杜掌門與春梧君可是至交好友,鳳章君您可千萬別將我們這些私底下議論的事情,告訴給大真人知道唷。”


    鳳章君麵無表情迴應他:“那是春梧君之事,與我無關。”


    “……”話已至此,練朱弦知道自己錯怪了顧煙藍,趕緊起身抱拳:“顧兄抱歉,剛才是我太過衝動,還望顧兄海涵!”


    顧煙藍卻連連搖頭:“蓁蓁不過隻是一個小姑娘,沒爹沒娘又寄人籬下,閣下能夠如此為她仗義執言,即便錯怪,顧某也斷沒有生氣的理由……其實此番來到東仙源,我也曾經想要去西仙源探望她,奈何那裏不是什麽人都進得去的。也就隻能在這未央城裏轉悠轉悠了。”


    聽他提起了西仙源,練朱弦與鳳章君默默對視了一眼,但誰也沒說話。


    倒是那燕英又嚷了起來:“對了,小師叔你是來城裏投靠師父和師叔的吧?我們也正巧要去找他們,不如……”


    “不必了,我已經來了。”


    一道聲音從樓梯那邊傳過來。眾人循聲望去,發現一個身穿杏黃色法袍,腰佩翠玉革帶的昂藏男子,正負手向這邊走來。


    “哎呀呀……我的好師父!”燕英頓時嗖地一聲從椅子上竄了起來,跑到那人身旁做親熱狀,“好久沒見了,徒兒真真兒地好想念師父!”


    黃衣男子卻瞪他一眼:“聽說你這次擅闖西仙源,掌門已經說了要狠狠地罰你,你在我跟前裝乖討巧也沒用!”


    一旁的李天權聞言,也趕緊解釋道:“商師叔,是我強行帶他一塊兒過去的。要罰就隻罰我!”


    黃衣男子將目光轉向李天權,表情十分嚴肅:“小王爺,你已不是東仙源門人,這門規自然罰不到你的頭上來。你若是真心為燕英著想,就不要總是來招惹他。”


    這師父對待李天權的態度聽上去有點微妙——練朱弦正默默在心裏覺得奇怪,卻見那黃衣男子已經走到了桌前,卻是一臉詫異地打量著他的身邊人。


    “……鳳章君?什麽風竟把您給吹來了。”果然名人無論走到哪裏都是名人。


    鳳章君向著黃衣人點頭致意:“陪朋友來散散心。”


    黃衣人這才將目光轉向了練朱弦:“還沒請教……”


    陳情帖已出,練朱弦便也坦言了自己的身份:“我是南詔五仙教護法,練朱弦。”


    “原來是前日裏協助雲蒼抓住屍鬼的那位練毒仙。”黃衣人顯然看過陳情帖,拱手施禮,“在下乃是東仙源負責值守未央城的商無庸,幸會幸會。”


    燕英又如水蛇一般纏了上來:“我師父就是未央城的城主,你管他叫商城主就行啦!”


    等到其他人都說完了話,坐在角落裏的顧煙藍這才抬頭打照麵:“師兄。”


    商無庸衝著他皺眉:“你怎麽又到處亂跑?虧得剛才聽人說附近有個外鄉人被襲擊了,我才找過來。”


    顧煙藍卻笑道:“反正待在塔裏閑著也是閑著。外頭那麽熱鬧,就想著出來湊湊熱鬧了。”


    商無庸還想再說些什麽,然而燕英已經迫不及待地拉著他落了座,又開口問道:“對了,師父,您能說說當初您是在哪兒撿著我的嗎?”


    商無庸反問他:“提這個做什麽?”


    燕英道:“是這位美……練兄說,他們五仙教裏有個人與我長得像,說不定會是我失散的親人。”


    “竟還有此等事?”商無庸略形詫異,“可普天之下,外形相似之人也不在少數。”


    練朱弦道:“實不相瞞,我那位朋友不止是與燕英相似,甚至可以說是一卵雙生,就連身上的胎記都一模一樣。”


    “什麽?居然是像到這種程度?!”燕英頓時驚詫,“真的假的,為何不早說,這也太邪門了!”


    “的確很像。”在場之人中,同樣見過林子晴的鳳章君點頭作為旁證,“你與那位藥師定有機緣巧合。”


    鳳章君此話一出,商無庸便也不再懷疑,直將自己所知之事和盤托出。


    “當年,我與無心尚在碧雲居葉掌門門下修行,一日外出獵魔之時途徑柳泉郊外,因為遭遇埋伏而失散。重逢之時,無心的懷裏就抱著一個小小的布包,裏頭裹著個滿身血汙的小嬰兒,便是燕英。”


    說到這裏,他停下來看了一眼興致勃勃的徒弟:“這些事,我們也早就說給過你聽。”


    “徒兒知道。”燕英連連點頭,“可是徒兒卻不知道,當年無心師叔具體是在哪裏將我撿到的,我問過好幾遍,可他就是不肯說。”


    “……”


    從表情來看,商無庸顯然是知情的,隻是礙於某些顧慮無法出口。


    見他似有糾結,燕英竟大了大膽子,主動威脅道:“您要是不說,那我可就找無心師叔去了!”說著,作勢就要往樓下走。


    “胡鬧!”隻聽商無庸一聲斷喝,陡然顯出了威嚴,“你師叔他正在閉關修煉,今日正要緊,明晚才能出關。你敢去打擾,我就先打斷你的狗腿!”


    “師父息怒、師父息怒!”


    師父這一動怒,燕英自然不敢造次。他依舊迴到商無庸身旁,像磨豆腐、打年糕似地粘著纏著,把一旁的李天權默默看得兩眼發直。


    商無庸看起來也是個刀子嘴豆腐心,被可愛徒兒磨了兩下便也唯有歎出一口氣:“……也罷,你也不是三歲小孩了。可我要是說了,你覺得難受的話,那天下可就沒有後悔藥了!”


    燕英連連點頭表示責任自負,其他人也全都安靜下來,將目光投向商無庸。


    隻見那商無庸略作沉吟,果然語出驚人。


    “無心說,那天他與我失散之後,追著一個妖怪跑進了柳泉城外的亂葬崗。妖怪一閃就找不到了,可是他卻聽見亂葬崗裏有孩童的哭泣聲。”


    因為中原時常會有將女嬰遺棄在亂葬崗或者水岸邊的陋習,無心擔憂嬰兒的安危便循聲找去,卻沒料到竟在一處半傾圮的墳堆裏發現了一具新落葬的女屍。裸露在殘破的棺木之外,大半個身子已經被豺狼甚或別的野獸吃空了,唯獨餘下一個碩大的肚子,鼓鼓囊囊。


    而那嬰兒的哭聲,竟然就是從這肚子裏傳出來的!


    無心雖然詫異,但還是上前探索,旋即從女屍的腹腔裏抱出了一個活著的男嬰——便是燕英。


    商無庸僅用了寥寥數語便將真相道出,然而留給眾人的卻是一片長久的愕然。


    震撼之後,首先發話的是練朱弦。


    “恕我直言,這是在有些不合邏輯。”他實話實說,“母體若是不幸罹難,腹中胎兒既使足月也難以有生還可能。更不用說遺體還被野獸啃噬過……雖然殘忍,但是按照常理,腹中的胎兒應當更早為野獸所食……”


    “別說了別說了,那孩子可是我啊!!”燕英抱著自己的胳膊,顯然生出了好一層寒栗。


    “無心不可能說謊。”商無庸越過燕英看向練朱弦,“我們也認為這件事的確很邪祟蹊蹺,因此這許多年來,一直瞞著燕英。”


    “好吧……現在我知道了。”


    燕英“啪”地一掌打在了自己的腦門上,仿佛在責備著自己多餘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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