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聚徑直迴家,把門一關就要睡覺——且慢,外間還坐著個人呢。


    孟聚打個招唿:“秦少爺,今天吃東西了嗎?”他也沒期待對方迴答,正要鑽進裏間,卻聽到身後傳來了微弱的話聲:“吃了。”


    孟聚轉過身,形容槁枯的少年目光炯炯地看著他,少年昔日紅潤的臉已變得蒼白粗糙,眼眶深深地陷了進去,但眼中卻有幽幽的火焰在燃燒著。


    接觸到少年的眼神,孟聚打了個寒顫。他移開視線:“秦少爺,你兩天水米沒進,跟我出去找點東西吃吧。我知道有家館子不錯。”


    沒有嚎啕痛哭,沒有淚如雨下,少年很平靜地說:“謝謝,孟長官,我吃飽了。”秦玄表現得很平靜,但孟聚知道,這種平靜隻是表麵上的,底下的仇恨猶如大海波濤一般洶湧。


    “秦少爺,死者已矣,生者節哀,還請多多保重。”


    秦玄直截了當地說:“孟老大,求你一件事。”


    “什麽事?”


    “殺害我父母親的,到底是什麽人?”


    孟聚避開了他的視線,悶聲道:“知道這些,對你並沒有好處。”


    “我要知道!我父母都死在他們手上,我必須知道!”


    “你現在想去報仇,那是白白送死。”


    “哪怕死我也要知道!”


    “這事。。。”


    仿佛怕被拒絕,秦玄急忙截住孟聚的話頭:“孟長官,我家雖然被官府查抄,但還有隱密的家產,那是決計不會被官府搜出的!隻要你告訴我,這些,都是你的了!”


    孟聚望著秦玄好一陣,歎氣道:“秦玄,雖然我以前做的一些事讓你覺得我貪財,但我還不至於卑鄙到這個地步,要勒索兒子才告訴他殺父兇手的消息——如果做出這些事的,那我還是人嗎?”


    “抱歉,孟長官,我沒有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


    “孟少爺,你的意思我明白,但你也要理解令尊的心情。”


    秦玄迷惑不解:“我爹的心情?”


    “聽孟少爺您的敘述,我能猜測當時情形。看到攔截者出現,令尊已知定然無幸,我不知他與兇手有何關係,但他苦苦與對方交涉,為你爭得了一線生機。。。”


    “這個,不必你說,我知道!!”秦玄憤怒地咆哮著,嗓音廝啞,眼睛泛紅:“爹爹他。。。那時就知道。。。他是故意騙我走開的!”


    觸動了他心頭的隱傷,他喉嚨一下哽咽了,好一陣,他才重新抬頭:“孟長官,你說這個,是什麽意思?”


    “孟少爺,您可注意到?令尊有時間跟你告別說話,卻沒有告訴你兇手的身份?”


    秦玄一愣:“爹爹他害怕被那些兇手聽到,反倒害了我性命。”


    “有可能。但我更覺得,秦老先生,他可能壓根就不想你去報仇。”


    秦玄臉露憤怒,他正要反駁孟聚的說法,卻突然臉色一變。過了好一陣,他才低聲說:“這,怎麽可能呢?”語氣裏卻是沒多少自信了。


    “秦玄,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明白,天下萬事皆有可能。可能對方太強,令尊不想你白白送死;可能令尊希望你能脫離這個漩渦,安靜地生活下去;也有可能,令尊根本不想你去報仇——反正,令尊沒有告訴你的,我也不會告訴你。”


    “這怎麽可以!難道,我爹爹他們的血仇就這樣白白放過了?這個,我絕不答應!”


    孟聚站起身,拍拍對方的肩膀,少年生氣地打開他的手,象隻憤怒的獅子般低沉地咆哮著,眼睛赤紅。


    看著他,孟聚反而笑了:“秦玄,你知道嗎?剛才你說求我一件事時,我還以為你要我幫你找迴你親人的遺體,收斂下葬呢。”


    北魏法度嚴酷,尤其對謀逆者更是野蠻苛刻,誅滅三族不說,首級還要曝曬示眾十天,然後丟到荒野上喂狼,不得下葬,若有敢於為叛賊收斂屍首的,與叛逆同罪。聽到孟聚這麽說,秦玄頓時愣住了:“收斂下葬?那當然好!可是,朝廷的法紀,叛逆犯都要。。。”


    “哦,既然你不願意,那算了,當我沒說——我先睡覺了,別的事,休息好了再說。”


    “孟長官,孟大人,孟老爺,孟老大!”


    孟聚剛要進裏間,身後傳來了少年撕心裂肺的叫聲。孟聚轉過身來,秦玄已經猛然跪了下來,給孟聚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抬起頭時,少年已是淚流滿麵:“孟老大,若能將我父母的遺體奉安,我的這條命就是你的了,你說如何,我絕無二話,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哪怕你要我這條命也行!”


    孟聚也不阻攔,任由著少年磕了頭。


    雙方都知道,這是要冒大風險的,如此大恩,受得起磕頭答謝。孟聚坦然受禮,並非無禮,反倒是堂堂正正的承諾:“這件事,我答應下來了!”


    “秦玄,你起來。既然你答應都聽我的,那從現在起,你就得好好地吃東西、休息,修養好身體——這就是我的吩咐,明白嗎?”


    “是,孟老大!”


    “以後不要叫我孟老大了,我的朋友都叫我老孟,你也這麽叫。”


    “是,老孟——不,我叫你孟大哥吧,可以嗎?”


    “隨便你。下午我過省陵署那邊一趟,想辦法把你家人的屍首領出來落土為安。”


    少年還想說什麽,但孟聚對他擺擺手:“現在說別的都沒用,報仇你也得先找到人。到時機成熟,我自然會告訴你真相——你在家等我消息就是。”


    出了門,孟聚去馬棚取了坐騎,一路小跑出了陵署,徑直去了三條街外的東平省陵署。


    在省陵署的大門外他就看到了,在陵署的大門上貼著白花和白布條,省陵署院子裏高高豎著兩排白色的招魂幡,白色的長布條探出了牆頭,在風中習習飄舞著。


    在遞腰牌給門衛檢查時,孟聚隨口問:“這是怎麽了?”


    陵署的門衛是一個神情陰鬱的老頭,他望了孟聚的軍官腰牌一眼,隨口答道:“霍鎮督殉國了,現在在給他辦喪事呢——你不知道這事?”


    孟聚恍然。霍鷹的死,自己差點忘了——身為副手竟把正主襯托得可有可無,由此也可見葉迦南平時的強勢了。


    老頭從桌子上拿朵白紙花遞給孟聚:“霍鎮督是個好人。後生,你既然這時候來了,那也是個緣分,就戴上表達個心意吧。”


    霍鷹生前殺人無數,血腥滿手,身後評價居然是“是個好人”——孟聚不知道,霍鷹若是地下有靈,他是會哭還是會笑。


    孟聚接過紙花,老頭幫他將紙花縫在了胸口,勸道:“既然來了也是有緣,去上根香吧。”


    “辦完正事,我會過靈堂去拜一下的。”


    按照那晚的路,孟聚徑直走去葉迦南的小樓那邊。一路走過來,他注意到,即使在省陵署裏麵,在身上戴白花、白袖章或者穿素的軍官也沒幾個,大部分人都象沒事一般照舊穿著軍服,臉上也不見多少悲戚,照舊說說笑笑。


    孟聚心下感慨,屬於霍鷹的那個時代,確實已經過去了。現在,是葉迦南的時代了。


    不知是否因為葉迦南如今已是省陵署的頭號人物,小樓附近的防範比那晚更嚴了,孟聚這個生麵人還沒走近就遭到了盤問。孟聚說來找葉迦南,但這次的守衛說什麽都不肯通報,一個滿臉麻子的瘦高個還出聲譏笑:“一個小侯督察想來找鎮督?你睡醒了嗎?有什麽事,迴去叫你上司的上司過來!”


    孟聚無奈,隻好說:“那麽,能幫忙叫一下王柱王兄弟嗎?若他不在,柳空琴柳小姐也行的。”


    聽到孟聚說出王柱和柳空琴的名字,守衛們臉露詫異。王柱和柳空琴都是葉迦南身邊的近人,這小侯督察能說出他們的名字,搞不好真的跟鎮督大人認識?


    那瘦高個臉色稍和,說:“你叫孟聚,是靖安陵衛的?你等下。”


    過了一陣,王柱從小樓裏跑出來,見到孟聚,他遠遠就叫起來了:“孟兄弟,他們說有靖安陵署的人找我,我一聽就猜到是你了,果然沒錯!”


    他走近來,用力地捶了孟聚肩頭一下:“兄弟,這兩天過得還好?”


    “托福托福,一切還好。”孟聚望望那幾個警衛:“王哥,我們借一步說話?”


    “行,那就到我房裏來喝杯茶吧。我今天不當值。”


    王柱拉著孟聚正要走開,忽然想到了什麽,對幾位警衛笑著說:“大夥認清楚了,這位是我的好兄弟,靖安署的孟兄弟,為人豪爽講義氣,葉鎮督很信重的!以後他過來,無論是找鎮督還是找誰,大夥可要給麵子行個方便啊,不然可別怪我王老粗手黑了啊!”


    隨著王柱的話,孟聚抱了個四方拳:“諸位兄弟前輩,孟聚見過了。”


    看得出來,王柱在這幫人中間威信很高,人緣也很好,聽了他話,眾人都對孟聚點頭微笑以示善意,連那個麻子臉警衛也抱拳笑道:“不知是王哥的朋友,方才多有得罪了,孟長官別見怪。我叫李應,因為這張臉,大夥都叫我李麻子,孟長官以後過來,王柱不在的話找我們也行。”


    孟聚也笑,覺得這個李麻子人倒還爽快:“哪裏,是我來得魯莽了,怎能怪得李兄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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