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涉及到方子裏提及的植物,莊良珍為了謹慎起見基本不假外人之手,但也沒到嚴防死守的地步。譬如野生蝶翅草,非常難尋,便也不再隱瞞,能找多少找多少,旁人就算知曉了這個但不會調配也是白忙活。


    二房的天然苑長了好一片這種草,良婷婉大大方方的邀她前去,她亦從善如流,指了兩名粗使丫鬟,攜著慕桃春露應邀。


    既是入了二房,莊良珍於情於理都要前去給良二夫人請個安。


    說來也是滑稽,她與這位夫人簡直勢同水火,私下裏都恨不能咬對方幾口,偏還要在眾人麵前粉飾太平,等到粉飾不下去那日,便是兩人決一死戰之時。


    慈霽堂繁花似錦,馥鬱濃麗,太湖石附近皆堆了一盆盆名貴的姚黃魏紫,良二夫人出了名的愛牡丹,一年四季都不能斷,如今又是盛開的季節,可想而知這裏得是如何的花團錦簇。


    梧桐正在廊下逗鸚鵡,瞥見二姑娘和二奶奶款款走來,立刻上前福身行禮。


    而良二夫人正在宴息室與五兒閑談。


    她麵前放著一隻明徹如冰的越窯青瓷碗,旁人家得一隻都當成藏品供著,在她這裏就是個盛放吃食的器皿。


    碗裏盛著今年新摘的水蜜桃。


    這是田莊天不亮就趕著送來的,除了皇室,江陵良氏是獨一份,別家起碼還要再等三五日。每隻鮮嫩欲滴,仿若成年男子拳頭般大小,肉質香嫩多汁,甜如油蜜,但良二夫人早幾年就吃膩了,如今除了嚐嚐鮮,多半是喜歡水蜜桃獨特的馨香,放在屋裏養養鼻子,此外還有個精妙之處,把桃肉切成一片片,用來敷手敷臉。


    年近四十的婦人,還能如此勤謹奢靡的保養自己,看上去真個最多像三十出一點頭,皮膚也嫩的幾乎能掐出水。


    桃子乃春夏常見的水果,但水蜜桃卻是貢品,即便是魯公府的下人,若非主子身邊得臉的,恐怕連聞聞味的機會都沒有,所以良二夫人敷完手和臉的一盆蜜桃片,竟成了最下等粗使丫鬟們惦念的美食。


    幸好良二夫人不知道,否則能把隔夜飯吐出來,再罵一句:饞瘋了的乞奴。


    不過良二夫人的教養特別好,罵人和發火這兩種狀態除了最親近的人,旁人基本無緣得見。而一般賤婢惹了禍也不需要她動怒,自有身邊的仆婦出麵整治。


    老太君愛吃這個,所以良二夫人便早早派人抬了兩筐過去,又命人分了一筐給三房,至於長房——她當然不會克扣,但家中庶務繁忙,偶爾忘了叮囑下人,下人們憊懶也在所難免,所以隔一天送過去也很正常。


    但隔了一天一夜又捂在筐裏的水蜜桃,色香味鐵定是要大打折扣,真是可惜。良二夫人抿唇一笑,怡然自得的挑揀碗中桃肉,還加了點碎冰渣,敷在手背,冰涼爽滑。


    良駿吃了幾片丫鬟切好的桃肉,卻見梧桐走了進來。


    “夫人、五爺,二姑娘和二奶奶來給您請安。”梧桐道。


    良二夫人皺了皺眉:“婷婉怎麽跟她走一起了?”


    “說明婷婉長大了。”良駿笑盈盈道,“看在二哥的份上也要與她交好,總不會有壞處的。”


    良二夫人是不喜歡莊良珍,所以才會有那種下意識的反應,良駿如此一說她便明白過來,淡淡哼了聲:“把蜜桃撤了,叫她們進來。”


    良駿起身避入屏風後。


    但他隻在內室的羅漢榻上坐了片刻,便踱步上前,目光下意識的穿過屏風的空隙看向那個立在波斯團花五彩錦毯上與母親敘話的莊良珍。


    她已換了薄薄的春衫,雲發豐豔,盤了婦人頭,顯得那截脖頸格外的晃眼,真真是膩頸凝酥白,輕衫淡粉紅,仿若一朵散發幽香的蘭。


    他想捏住那一截,欣賞她驚恐又羞澀的模樣,緩緩靠近,鼻尖輕碰她耳垂……良駿慌忙收起視線,扭頭離去。


    請安完畢,良婷婉已經自來熟的拉起莊良珍的手,興致衝衝來到了天然苑。


    甫一邁入,撲麵便是幽柔香鬱的空氣,莊良珍愣了下,好一個天然苑。


    顧目四盼皆是綠蔭蒙蒙,雜木異草,更有蘿蔦葉蔓愜意的攀援而上,所攀的樹木一看便是有年歲的,這裏還真是講究了“天然”二字,看似無雕琢,實則處處講究,供養如此大的一座園子,難以想象花銷有多壯觀。


    她在心裏涼笑:即便錦繡如此也填不滿江陵良氏的欲壑啊。


    他們還想要更多。


    並不惜徇私枉法,草菅人命。


    害她幼年失親,亦無人照拂,寄養良驍身邊,及笄又失去女孩子最珍貴的,顛沛流離,被男人欺淩,漂泊此生,家不成家……


    倘若可以選擇,她也想要清清白白的,被阿娘與爹爹嬌寵保護,做一個天真無邪的姑娘。


    良婷婉好奇的打量莊良珍,第一次來的人都會愣住,眼睛放光,但不知為何,她竟覺得二嫂嫂眼裏的光更像是淚光,悲愴而哀戚。


    不過她長得真是漂亮啊,讓人想拄著下巴坐下來仔細端詳。


    莊良珍定了定心神:“慕桃、春露,你們仔細看著點,別讓她們把蝶翅草的根挖壞了。”


    慕桃和春露欠身稱是。


    良婷婉則不由分說拉起莊良珍,引她四處逛遊奇花異石。莊良珍淺笑應對,暗忖:這才將將開始接觸,即使弄髒衣裙良婷婉也不見得陪我更衣,畢竟大家還有些生疏。


    良婷婉得意的指著一株蒼翠的金絲楠木:“它已經快三百歲了,乃趙氏天下的一位開國功臣親手種下,而他的嫡親孫女也是我們江陵良氏的第一位皇後娘娘,當年就是因為它才選在這一處建天然苑。”


    靠近了才發現這株楠木竟有異香,似花果,當真罕見。


    但是這樣具有特殊意義的東西不是應該世子或者世孫才能享有的嗎?


    居然放在了二房!莊良珍忍不住冷笑,這位良二夫人當真是有趣啊。


    比良二夫人更有趣的是老太君,看來當年那些事八成是真的了。


    她不信良驍對此一無所知,可是……他看上去真的一無所知,跟這幫禽獸相處的無比快樂,甚至合起夥來騙她!


    那就讓他一輩子都不清楚吧。


    跟殺母仇人相親相愛,死後都要被藍嫣芝再殺一遍,不孝逆子!


    既然有了采摘的點,莊良珍也不貪多,先取了兩籃,翌日良婷婉又來找她做毽子,幾天後又拉著她去天然苑。


    小丫頭們埋頭吭哧吭哧挖草,二奶奶則和二姑娘在花樹下踢毽子,都是十幾歲的年紀,正是貪玩的時候,也是深宅大院裏一抹難得的活潑美景。


    但良婷婉忘了告訴莊良珍:這是良駿的地方。


    雖然二房的女眷經常在此遊玩,但他要來此地,易如反掌。


    其實良駿一直在這裏,隔著藤蔓或者淡綠的樹籬望著莊良珍,試圖找出她隱藏深處的醜陋麵目。


    可她看上去竟跟尋常十六七的女孩子差不多,甚至跟他的妹妹也差不多,又有點兒呆板,但並非不苟言笑,卻極有耐心的聽良婷婉唧唧歪歪,一雙眼仿若秋水,似寒星,但更像寶珠。


    裏麵沒有羨慕更沒有嫉妒。


    為什麽?她不是貪圖富貴嗎?


    這就是富貴啊,比長房更繁華的富貴!


    他在期盼她後悔,哪怕有一點點也是好的,就能給他一個誘惑她欺騙她的理由。


    但是那個女孩子除了第一次進來時奇怪的哀戚,此後始終神色閑正,辭氣清婉。


    是裝的吧!


    既然這麽高潔為何還要勾引良驍?為何抱住了良驍不撒手!


    良駿有點鑽進死胡同了。


    倘若莊良珍就是貪婪又心機深沉之輩……他大約也就算了,但如今卻如鯁在喉,更無法接受這種日夜的煎熬與思慮都隻是他一個人的一廂情願。


    而她,一無所知。


    良駿淡漠的遙望對麵兩個你來我往的小丫頭。


    她們在踢毽子。


    她踢的比良婷婉好,姿態盈盈,大概是為了方便,竟將裙擺掖在腰間,露出了珍珠色的軟綢燈籠褲,微風輕揚,清晰的勾勒了那一雙筆直又纖細的長腿,也勾起了他暗生的一點欲念。


    良駿呸了聲,扭頭逃離。


    卻說莊良珍與良婷婉忽然走得近了,良驍不可能一無所覺,但也沒說什麽。


    莊良珍也不怕他說,難道她喜歡跟誰玩還要獲得他批準?


    但良驍提醒了她一聲:“有人陪你玩是好事,但不要在沒有良婷婉陪伴的情況下去天然苑,那是老五的園子。”


    江陵良氏的男人除了魯國公,各個都是好脾氣,良駿的也不差,家裏的妹妹甚至表姐表妹們喜歡天然苑,他便幾乎不去那裏,算是默許了她們在裏麵玩樂。


    但莊良珍是嫂嫂,還是要稍微注意點,能不碰麵最好,碰上也沒什麽,隻要良婷婉在身畔便好。


    能不落人口實就不要落人口實。


    此時良驍還未意識到良駿起了男人的心思,而良駿也正是為了掩蓋這樣的心思才唆使良婷婉親近莊良珍。


    那麽,將來他的接近也都變成了合情合理的巧合。


    至於那些所謂的尋找莊良珍醜陋的真麵目都不過是這個男人不肯承認內心深處早已萌芽的私欲,為自己無法克製的行為所找的理由罷了。


    他伸手抓住那個纖瘦的女子實在太容易,也可以一指敲暈了她再做點什麽。


    跑進小叔的園子,再跑出來喊被小叔欺負了,誰信啊,就算信了也是她不檢點,況且有證據嗎?


    如果這麽做了,莊良珍這輩子就完了,唯一的活路就是乖乖聽他話。


    從此變成他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小玩意。而他,也有足夠的自信不被良驍發現。


    這是良駿再次來到天然苑的陰暗想法,事實上他已經走了過去。


    莊良珍背對他,正在小心翼翼刮樹皮上的苔蘚,這裏簡直就是百寶地,擁有一切她想要的植物。


    而寸步不離的良婷婉在哪兒?她去淨手,正在來時的路上,隻差三十幾步的距離,竟被良駿的小廝攔住。


    小廝神神秘秘告訴她:“方才我跟五爺迴來看見謝家三姑娘來啦,一進門就被夫人抱在懷裏,哭的厲害呢!”


    什麽!良婷婉要炸了,她之所以討厭謝蘭蓉除了對方比她美,其實還有個不可原諒的原因,那就是她的阿娘總是乖啊肉的把謝蘭蓉掛在嘴裏,簡直是當親生女兒來疼!這讓獨占欲極強的良婷婉是可忍孰不可忍。一時竟把莊良珍給忘了。


    且說那麵刮苔蘚的莊良珍,聽聞身後有動靜,還以為是慕桃,便轉過身。


    不是慕桃,是個年輕的男人。


    她好像認識他。


    他也在垂眸打量著她。


    羸弱的一下就能捏死,無親無故,她憑的什麽勇氣嫁了進來?難道她不知這裏誰都能要她的命?


    莊良珍捏了捏手心,美眸微瞠,鎮定的望著他:“你是誰?”


    良駿一怔,不由退了一步,柔聲道:“這種樹很嬌貴,你這樣刮了它,很容易染病。”


    她愣了愣,轉眸看向刮的千瘡百孔的樹幹,可是良婷婉說隨便刮,不會有事的?


    良婷婉的話豈能當真,反正刮死的又不是她的樹。


    良駿道:“我教你吧。”


    但她微微瑟縮了下,輕輕避到樹後,讓他不由想起那年冬日獵鷹叼迴來的小兔子,蜷在他腳下,周圍全是獵犬,卻還以為縮進花盆後麵大家便看不見它,它很努力的縮,盡可能的保護自己。


    就像明顯受了驚嚇,一麵努力搜尋丫鬟和良婷婉,一麵想要避開他的她。


    他要她的命輕而易舉,威脅她更是信手拈來。


    可是這個又有什麽意思呢?


    她什麽都不懂。


    良駿莫名慌亂,又往後退了一步,盡量安撫攥緊刀片她:“二嫂嫂,我是良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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