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兩地山,來到傳說中的兔兒窩,我站住了。我迴頭看看賀薔和姐夫,他們都臉有懼色,如臨大敵的樣子。


    媽媽知道我要進兩地山,起初堅決反對。最後見拗不過我,便執意要跟我一起進山。我當然不可能讓媽媽進山,媽媽似乎也知道自己年齡大了,跟我一起不僅幫不上忙,反而會拖累我,所以也沒過分為難我。但她要賀薔和姐夫陪著我,我隻好同意了。


    兔兒窩雖然地勢開闊,但實際上隻是一個峽穀,身處其中,如臨深淵。往裏走,其實隻有一個能容納兩人並行的狹長棧道。棧道旁立了一塊大石,上麵刻著幾個極細小的字,字體已被風化,模糊不清。我們仔細辨認和推敲了很久,才弄清是“不歸路”三個字,大家不僅倒抽一口冷氣。我迴頭看看賀薔和姐夫,二人臉上似乎都有退意。


    我搖搖頭,不禁想起哥哥查建生來。如果查建生他們不被冷子一夥暗算,和我一起進山那該有多好。跟著查建生的幾個人,我雖然不知他們的來曆,但也個個一身膽識,滿臉英雄氣概。就連那位矮個姑娘劉英,也一副英武之氣,巾幗不讓須眉。再說,查建生的名字和我的名字在家譜上交替顯現,又一起墜入深山,天意都是要我和他珠聯璧合,一起探索兩地山的秘密。但是,天算不如人算,查建生在還沒進山之前卻遭遇了冷子一夥的毒手。


    見我有些失望的表情,賀薔一咬牙,說:開弓沒有迴頭箭,走!說完帶頭踏上棧道。隻見前麵一塊巨大的岩石上麵鐫刻著幾個醒目的大字:苦海無邊,迴頭是岸。我們繼續往前走了幾步,就聽賀薔突然一聲尖叫,迅速連連後退,竟險些將姐夫撞下棧道下麵的深溝。我抬頭一看,隻見那塊岩石頂部,高高地揚著一顆海碗口粗細的酷似眼鏡蛇的蛇頭,口裏吐出的信子鮮紅無比,足有一尺長。更嚇人的是,這蛇頭從岩石橫移到路中央時,竟發現是一條人身蛇麵的巨型怪物。這怪物竟能發出似人音的嗚嗚聲,迅速地向我們逼過來。我這時已經呆住了,竟完全忘記了對其進行阻擊。我本能地後退著,但怪物的速度顯然快得多,它很快就到了我身前。但讓我驚奇的是,怪物似乎對我視若無睹,高高的蛇頭從我頭上很高的位置越過去,直撲賀薔。我這才醒悟過來,飛身撲向怪物。


    就在這一瞬間,我聽到賀薔和姐夫同時發出一聲慘叫,二人和怪物一起同時從我視線裏消失了。我這時才發現我們剛剛踏上棧道這裏是一條深不見底的溝壑,來路已經完全消失。但這時我也收不住腳步,跟著掉下去了。


    我們掉下去的地方是一個崖壁上的寬敞的平台,上麵厚厚一層鬆軟的泥沙,鋪生著一層厚厚的長青藤,人掉在上麵,彈性十足,我居然毫發無損。我看見賀薔和姐夫倒在地上毫無動靜,我探了一下他們的鼻息,唿吸倒十分均勻,仿佛熟睡一般。我查看了一下,他們身體也無絲毫傷痕。我鬆了一口氣,二人應該都是在下墜過程中嚇得昏過去了,應無大礙。


    這時,我突然聽到身後有異響。扭頭一看,原來是那個怪物伏在地上,身體在慢慢向我蠕動,蛇頭高高抬起,對著我吐著長長的信子。


    我倏地站起來,準備迎敵。不想怪物卻喊起來:東西,是我。


    我大吃一驚,這蛇麵人身的怪物居然能說人話,還知道我的名字!我細細打量,更是吃驚不小。這是一個人,被一條巨型長蛇嚴嚴實實地纏裹著身體。我正疑惑,怪物繼續說:你記不起我了啊?我是長生!我驚詫地問:你是村長的兒子,長生?


    這時我看見怪物把被蛇跟身體纏繞在一起的雙手抽出來,把頭頂的蛇身往下理了幾下,完完全全現出一張人臉來。果然是村長的兒子長生。我擔憂地問:這蛇,你,沒事吧?長生說:這蛇不會咬我,它是來保護我的,當然,它也監督我。長生有些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我如墜霧中:保護和監督你?這蛇?長生點點頭,說:這蛇是一位神仙纏在我身上的,神仙說,這蛇已經是我身體的一部分了,根本沒法跟它完全分開,除非。我忙問:除非什麽?長生說:除非我完成了保護你的任務。我一點也明白不過來,說:保護我?你保護我?長生點著頭。我說:你不是癡呆了嗎?你怎麽在這裏,怎麽能保護我?長生眼睛很亮地看著我說:你看我這是癡呆嗎?


    看長生的神情是不像癡呆。但他說的話,實在像一個癡呆者說的傻話、瘋話。長生見我疑慮重重,繼續說:我的癡呆病已經被那位神仙治好了,他索要的酬勞就是要我跟你進兩地山,保護你。


    真是奇怪,長生一口一個神仙,聽上去完全像是瘋話。但我進山這件事,他又剛好說在點子上。看樣子,長生的話並非空穴來風。我說:這神仙長什麽樣子?長生說:神仙是個四五十歲的男人,留白胡子,穿長袖衫,用一座山峰做他的逍遙椅哩。我又問:你是在哪裏碰見他的?長生望了望天空,說:神仙都在天上啊。我說:他為什麽要你保護我?長生說:神仙說是為了向你表示歉意。我更不解了,居然有神仙對我表示歉意,那是為什麽?長生繼續說:神仙說,他曾經捉弄過你們一家人,可他發現你是一個心地善良、臨危不懼的人,你寧願自己受傷也不願讓家裏人驚慌。


    我腦子急轉,天上的神仙,白胡子男人,用一座山做椅,這些我好像都見過,不知是不是在夢裏。神仙捉弄我們一家人?我眼前突然一亮,想起來了!


    在法師為六姐超度靈魂時,那個在空中倚著一座山,用長袖舞動火盆裏的紙錢的巨人。他就是長生口中的神仙?


    我問長生:你能看見他嗎?長生說:他想讓我看見我就能看見他,他不想讓我看見我就沒法看見他。


    我覺得這事情太過匪夷所思,不知道該不該相信長生的話。


    長生這時扭頭看了看地上還昏迷不醒的賀薔和姐夫說:神仙說了,這蛇是他最心愛的神獸,它其實並沒什麽特別的本領,但能分辨好人壞人,隻要是壞人,這蛇第一次見麵一定要撲向他,作勢要咬對方的樣子。所以……長生壓低了聲音:這個男人值得信賴,而這個女人心術不正,似乎另有所圖。


    我說:你不會是記恨賀薔才這麽說吧?長生說:她叫賀薔?我記恨她什麽?我說:你不會這麽健忘吧?才多長時間呢,你給人家送花求愛不成就癡呆了,難道就真沒一點印象?


    長生哈哈大笑,顯然不信。他看了看地上的賀薔,口氣婉轉了一些,說:別拿我開玩笑啊,神仙都說我那癡呆病是從胎裏帶出來的,不過這妞模樣倒挺俊的,我還真不敢保證以後會不會向她獻花求愛呢,噯東西,她怎麽跟你在一起,是你姐姐?還是女人?我笑了笑,淡然說:什麽都不是。長生似乎鬆了一口氣,說:那就好,那就好。


    我真懷疑眼前這個長生是不是村長的兒子長生,那個躲在村長背後偷偷拆開村長好不容易編好的背簍的長生。我眼前的長生是一個樂觀開朗、說話做事透著精明、精幹的小夥子。我突然想起那次長生拿了一大束從自家花圃裏摘來的玫瑰花來我們家,跪在賀薔身前做演講一樣表白愛情的長生,活生生不就是現在眼前這個長生嗎?那麽一個積極樂觀的小夥子,怎麽會因為賀薔的拒絕和辱罵而變成一個癡呆人呢?看來真是人生無常,幸好長生的病已經讓神仙治好了。


    我這時倒突然覺得,長生是跟我進山的不二人選。我又突然想起哥哥查建生,他不是會易容嗎?跟他一起的閻哥不也是易容高手嗎?我真希望這個長生就是易容後的哥哥查建生。我仔細打量,還是覺得眼前這個人其實就是村長的兒子長生。


    更何況,查建生和我之間,易容後是沒有視覺障礙的。


    賀薔和姐夫相繼醒轉。看他們驚疑的樣子,我忙向他們


    介紹了長生,簡單地說了一下情況。賀薔看著長生,驚愣得嘴巴半張著半天也沒合上。我知道,她認出了這個曾經被她罵得狗血淋頭的求愛者。


    這時,賀薔又是一聲尖叫,手指著腳邊一片隆起的常青藤。我們尋跡看去,原來地上是一堆骷髏。我掀開腳下的長青藤,才發現下麵遍地白骨,不過或許因時間久遠,那些白骨基本都變成了鬆軟的泥土,隻留了一些頑固的殘渣,依稀可辨是尚未完全風化的白骨。而賀薔身邊那一堆白骨,少說也是二十來具骷髏環抱在一起,形狀可辨,死亡時間估計最多二、三十年,他們應該是一起進山的夥伴。


    一種不祥的預感立即遍布了我的全身,從腳下屍骨腐爛形成的泥土厚度,死在這裏的人少說也有上千人。那二十來具環抱在一起的骷髏,他們為何要選擇這樣一種悲壯的死法?他們做出這種麵對死亡的決定,可想而知他們當時麵臨的是何等險惡的絕境。


    事實證實了我的想法。這是一個高崖半壁上的平台,崖壁陡峭,光滑如鏡麵,一隻小蠕蟲都很難在上麵攀爬,更不要說人。平台下是迷霧森森深不見底的萬丈深淵,或許將一隻小石子扔下去都會粉身碎骨。我讓大家仔細搜索生機,不要放過哪怕一點蛛絲馬跡。最後,我又重新仔細搜索了一遍,依然沒有一點發現。


    我頹然地癱坐在地上。其實從這麽多人死在這裏來看,就知道我們活著離開這裏的希望有多渺茫了。我想起棧道口“不歸路”那三個充滿死亡氣息的模糊小字,那是在提醒我們踏上棧道的那一刻就不能迴頭了,可我卻完全忽略了這一點,致使大家身陷絕境。


    我這時聽到身後響起一陣低沉的哭聲:五姐啊,我死了你可怎麽辦啊?你還沒給我生兒了,都怪我說等兩年才要孩子,我死了你一定要堅強地活下去啊,不要再去跳黃河啊……姐夫一直管五姐叫五姐,從姐夫的話就能聽出,姐夫是一個多好的男人啊,臨死前他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五姐。


    我更是心如刀絞。想不到自己一心進兩地山探尋查家秘密,探索兩地山的秘密,便剛一進山,什麽都還沒來得及做,就要在這裏無疾而終了。我死了不算什麽,但我卻害得我最親近的五姐又一次失去丈夫,害得我才兩個月的兒子沒了父母。


    我再一次仔細搜尋,希望能發現一個隱秘的暗道機關,但最終還是失望了。看來我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死亡的降臨。


    坐以待斃,我終於體會到這個成語的冷酷與絕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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