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迴到家裏,全家人都很難受。因為這時他們才真正明白,我其實是一個侏儒。爸爸坐在門檻上,扯住自己的頭發把頭深深地埋進自己的褲襠裏;媽媽全然不顧天氣炎熱,伏在床上捂著被子飲泣;爺爺黑著臉抽煙,奶奶則大聲罵人,指桑罵槐,傻子都曉得她在罵我媽媽狠心,大家一致認為是我三歲時媽媽那一鋤把將我從一個神童打成了一個傻蛋,並成了現在這個侏儒。隻有五姐跟我一樣興高采烈。聽著我背誦小英雄雨來,五姐豎起拇指直誇我。


    還有一件事情,讓爸爸媽媽和爺爺奶奶感到恐懼,那就是苟老師的死。我最初說看到苟老師倒在桂花樹下時,苟老師其實安安穩穩地坐在教室裏;我對五姐的數學老師阿姨說快去救苟老師的時候,阿姨看見苟老師剛從教室出來,還跟阿姨打招唿,說自己兒子病了,要迴家一會兒,讓阿姨幫他報會兒名。阿姨那時一定認為我是小孩子說胡話說傻話。不想十分鍾後,學校就接到了苟老師的死訊,而且就是跌到在桂花樹下,腦門被一塊石頭磕了一個大窟窿。


    據說人能看見鬼,那是火眼低。惡鬼要索人命,都專找火眼低的人,因為火眼高的人它們降不住。所以,火眼太低能看見鬼的人,十有八九短命。很明顯,我是看見了苟老師的鬼影,還是在苟老師活著的時候就看見了他的鬼影,最最關鍵的,我並不能像三歲前能看到一個正常人的過去和未來,這更說明我離陰曹地府隻有一步之遙了。


    爸爸東奔西跑,陸續請了好多端公和香婆,又是畫符又是化水,可我的病情卻越來越嚴重。我常常看到有人在屋牆上或空中行走,看到有人穿過爸爸的身體往前行走,看到有人從教室的牆壁上走到房頂,又沿著牆壁從房頂走到地教室的地下去。還有一些人在教室裏飛奔,不斷地穿過許多學生的身體,似乎人或者課桌或者牆壁等障礙物於他們隻是空氣而已。當我驚唿的時候,大家都會認為我犯病了,又開始犯傻了。最後,爸爸決定再去找張道士。


    見到張道士時爸爸大吃一驚。張道士被家人關在一個小屋子裏,全身赤裸,鼻眼歪斜,涕淚橫流。聽張道士家人說,五年前有家人的女兒死後變了草狗大王,天天晚上迴家找這家人的兒子索命,張道士被這家人請去,收了草狗大王,迴家就瘋了,不願穿衣服,整天隻想光著身子往外跑。家人沒法,就這樣把他關起來,一關就是五年了。爸爸聽得心虛,趕忙告辭,一路上忐忑不安,心想張道士這瘋病竟是跟六姐一樣的,很明顯是六姐的冤魂纏上了張道士。爸爸想起張道士的好處,既是感激又是傷感,灑一路淚水迴家。媽媽聽爸爸說了情況,也好一陣唏噓,兀自傷心了好幾天。


    這樣過了四年。由於我變本加厲的驚唿,由於我看到的聽到的說出來的都是無風無影無憑無據的事情,而像苟老師那樣得到驗證的事情再也沒出現過,大家都覺得我已經瘋了,傻了。


    而這四年,我一直在阿姨班上讀三年級。一方麵高年級的老師不願收我,另一方麵我總是哭著鬧著要讀阿姨這個班。阿姨對我很好,總是抽時間給我上高年級的課程。好在我在阿姨麵前總是悟性很高,記性很好,任何課程,隻要阿姨講一遍,我都能徹底領會。其實這時阿姨已經將初中的課程給我講完了。說是給我講完了或許不太準確,準確地說應該是給我讀完了。其實高年級的課程阿姨有很多不懂,但隻需阿姨照本宣科給我讀一遍,我就什麽都懂了。


    有一天,阿姨正在講台上認真講課,我突然看到一個男人拿著匕首推門進來,躡手躡腳地走到阿姨背後。我大喊一聲:阿姨小心,有人要殺你。說著拚命向那個男人撲過去。阿姨一轉身,那個男人卻突然消失了,由於我個子小,而阿姨站在講台上,我竟一下鑽到阿姨襠下去了。阿姨把我扶起來,不知為什麽我感到從未有過的羞赧,連脖根都紅透了。阿姨本來很鎮靜的,看我這樣,臉也唰地紅了,一時竟顯出手足無措的樣子。我看老師這樣,趕忙跑迴座位坐下來。後來同學們都證明,他們都沒看到我說的那個拿匕首的男人,那隻是我的一個幻覺。


    那以後不知為什麽,我天天晚上夢見阿姨。夢見自己跟阿姨牽著手,在一座綿延起伏的山地裏奔跑,最後,我們一起倒在林地裏,我爬到阿姨身上,脫光了阿姨的衣服,做一件向往已久的陌生而神秘的事情。


    再到學校的時候,我一看到阿姨就滿臉通紅。但我總忍不住要去看她。阿姨給我讀什麽講什麽,我完全聽不進去了。阿姨給我布置的作業我也沒心思做了。每天天一亮我就盼著去學校,到了學校又盼著晚上快點到來。好像我的全部生命就是為了白天去見阿姨,晚上去和阿姨幽會。我沒再看到或再說那些沒風沒影的事情,沒再翻過書本做過作業,甚至也沒再跟任何人說話了,包括五姐。


    我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傻子。


    有天放午學的時候,阿姨把我留下來。阿姨含著笑,和藹可親地說:東西,我知道你是一個聰明的孩子,你不是傻,你是癡哩。我並不知道傻和癡有什麽區別,但看到阿姨那樣看我,我的臉火燒火燎起來。阿姨用手輕輕地摩挲著我的頭,說:東西你還是一個孩子哩,要把心思用在學習上,將來考大學,做國家有用的人才。


    我聽懂了阿姨的話,也明白阿姨看穿了藏在我肚子裏的那點兒秘密。我再也沒法在阿姨麵前呆下去了,逃似的跑迴家去,坐等夜晚的到來。我開始迷戀夜晚,迷戀在夜色中與阿姨一起在山地奔跑,一起倒在林地裏,我爬到阿姨身上,脫光阿姨的衣服,做那件令人向往的陌生而神秘的事情。


    阿姨是在來我們家勸我迴到學校的路上出事的。後來我想,如果阿姨來勸我去上學,我肯定會乖乖聽話的,其實我骨子裏就在盼著阿姨來接我去上學。那天放了晚學,阿姨決定來我們家。走到離我們家還有四裏地的刺竹溝,一個光棍漢跟上了她。光棍漢毫無過程地從阿姨背後打昏了她,然後就地強暴了她。阿姨醒來時看見滿天的星星,那是數以萬計的人鄙視的眼睛。阿姨跌跌撞撞迴到學校,用艾草熬了一大鍋水,洗滌自己白天還是處子的身體。但是不管怎麽擦洗,她都覺得洗不淨自己的身子,甚至是越洗越髒,越洗越臭。阿姨絕望了,用一把小刀割斷腕動脈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美麗的二十五歲的生命。


    開公判大會那天,我看到了那個強暴阿姨的光棍漢。他深深地低著頭,似乎在認真觀看掛在胸前那個碩大的牌子上的三個大字:強奸犯。當我用彈槍射中他的一隻眼睛,他一仰頭的瞬間,我才發現他很麵熟。我很快想起來了,他就是在課堂上拿著匕首走到阿姨背後的那個男人。


    我突然明白了,那個時候我打開了自己體內一種神秘的潛能,就是所謂的特異功能。我提前預知了那個男人會害死阿姨,但當我一生中最最重要的一次特異功能打開後,被我卑微肮髒的思想蒙蔽了,是我的自私和齷齪害死了阿姨。那一刻,我覺得我沒有權利去仇恨那個掛著強奸犯的男人,我分明看見自己胸前也掛著一個牌子,上麵寫著五個大字:強奸殺人犯!


    我仇恨自己,一輩子無法原諒自己。


    從這天晚上開始,我的夢境就發生了變化:我看見阿姨奔跑在一座大山裏,我在後麵拚命地追,拚命地喊。阿姨說:你別追我,你這個殺人強奸犯。我哭起來,阿姨卻突然不見了。我在山林裏拚命地喊,拚命地找。山裏有很多小路,縱橫交錯,路口密布,根本沒法弄清阿姨從哪條路上走了。後來的結果是,我不僅找不到阿姨,還在山裏迷了路。我一直跑,一直跑,但山林像迷宮,除了滿地的藤蔓和落葉,除了遮天蔽日的樹木,,連天和地都不在了。


    就這樣,我每天晚上都會累死在山林裏,累死在自己的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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