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再起


    沈惟敬是一個比較奇怪的人,作為一個局外人,他毅然決然搞起外交,且不怕坐牢,不怕殺頭,義無反顧,實在讓人費解。


    一個混混,不遠千裏,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專程跑來插足國家大事,在我看來,這就是最純粹的摻和精神。


    但既然是摻和,一般說來總是有動機的,因為就算是混混,也得掙錢吃飯。可由始至終,這位仁兄似乎除了混過幾頓飯外,還沒有獅子大開口的記錄,也沒怎麽趁機撈過錢,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他是真想幹點事的。


    然而沈惟敬並不知道:雖然從某種意義上說,外交政治也是混,不過,絕不是他那個混法。如果胡混一氣,是要掉腦袋的。


    萬曆二十二年(1594)十二月七日,一個人的到來讓沈惟敬明白了一個道理:說過的話,簽過的字,不是說賴就能賴的。


    小西飛來了,根據日本和談的會議精神,他作為日本的使者,前來兌現之前明朝的承諾。


    沈惟敬迎來了一生中最大的危機,因為小西飛並沒有參與他的密謀,而日方使者到來,必定有明朝高級官員接待,到時雙方一對質,事情穿幫,殺頭打屁股之類的把戲是逃不了了。


    人已經到京城了,殺人滅口沒膽,逃跑沒條件,就算衝出國門也沒處去——日本、朝鮮也被他忽悠了,要衝出亞洲,估計還得再等個幾百年。


    在沈惟敬看來,他這輩子就算是活到頭了,除非奇跡出現。


    奇跡出現了。


    萬曆二十二年(1594)十二月十九日,兵部尚書石星奉旨,與小西飛會談。


    在會談中,石星提出了議和的三大條件——真正的條件:


    一、日本必須限期全部撤軍迴國。


    二、封豐臣秀吉為日本王,但不允許日本入貢。


    三、日本必須盟誓,永不侵犯朝鮮。


    然後他告訴小西飛,如果同意,就有和平;如果拒絕,就接著打。


    出發之前,小西飛被告知,明朝已經接受了日方提出的七大條件,他此來是拿走明朝承認割讓朝鮮的文書,如果一切順利,還要帶走明朝的公主。


    而現在他才知道,公主是沒影的,割讓朝鮮是沒譜的,通商是沒指望的,日本唯一的選擇,是從明朝皇帝那裏領幾件衣服和公章,然後收拾行李,滾出朝鮮,發誓永不迴來。


    小西飛已經徹底蒙了,他終於明白,之前的一切全是虛幻,自己又被忽悠了。


    然而接下來,他卻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


    麵對石星,小西飛說出了他的答複:同意。


    所謂同意,代表的意思就是日本願意無條件撤出朝鮮,不要公主,不要通商,不再提出任何要求。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所以結論是,小西飛撒了謊。


    而隻要分析一下,就會發現,他的確有撒謊的理由。


    首先,他是小西行長的親信,這件事又是小西行長負責,事情辦到這個地步,消息傳迴日本,小西行長注定是沒好果子吃的。


    其次,他畢竟是在明朝的地盤上,對方又是這個態度,如果再提出豐臣秀吉的“夢幻”七條,惹火了對方,來個“兩國交兵,先斬來使”也不是不可能的。


    所以當務之急,把事情忽悠過去,迴家再說。


    聽到小西飛的迴答,石星十分高興,他急忙向明神宗上奏疏,報告這一外交的巨大勝利。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明神宗竟然不信!


    要知道,這位皇帝雖然懶,卻不笨。他得知此事後,當即叫來石星詢問此事:如此之條件,日本人怎麽會輕易接受?


    石星本來腦袋就不大好使,這麽一問,算是徹底糊塗了,半天也不知怎麽迴答。


    最後還是明神宗替他想出了辦法:


    “明日,你在兵部再次詢問日使,不得有誤。”


    之後還跟上一句:


    “趙誌皋隨你一同去!”


    趙誌皋,時任大學士,特意交代把他拉上,說明皇帝對石星的智商實在是缺乏信心。


    萬曆二十二年(1594)十二月二十日,第二次詢問開始。


    這次詢問,明朝方麵來了很多人,除了石星和趙誌皋外,六部的許多官員都到場旁聽。


    在眾目睽睽之下,石星向小西飛提出了八個問題,而小西飛也一反常態,對答如流,說明日本的和平決心,聽得在場觀眾頻頻點頭。


    經過商議,石星和趙誌皋聯合做出了結論:小西飛,是可以相信的。


    然而石星並不知道,小西飛之所以迴答得如此順暢,是因為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不折不扣的胡扯。


    具體說來,是想到哪說到哪,揀好聽順耳的講,動不動就是“天朝神威”之類的標誌性口號,反正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雖然在場的官員大都飽讀詩書,且不乏趙誌皋之類的政治老油條,但畢竟當時條件有限,也沒有出國考察的名額,日本到底是怎麽迴事,誰也不清楚。


    於是,大家都相信了。


    憑借著在明朝的優異表現,小西飛躋身成功外交家的行列,成為了堪與沈惟敬相比的大忽悠。


    但正所謂長江後浪推前浪,雖然是後進之輩,在忽悠方麵,小西飛卻更進一步,將其發展到了一個新的境界——除了忽悠別人,還忽悠自己。


    事情是這樣的,和談結束後按照外交慣例,明朝官員準備送小西飛迴國,然而這位仁兄卻意猶未盡,拿出了一份名單。


    這份名單是豐臣秀吉授意,小西行長草擬的,上麵列出了一些人名,大都是日軍的將領,在出發之前,他交給了小西飛,並囑托他在時機成熟時交出去,作為明朝封官賞錢的依據。


    事已至此,小西飛十分清楚,所謂和談,純粹就是胡說八道,能保住腦袋迴去就不容易了。可這位仁兄實在是異常執著,竟然還是把這份名單交給了明朝官員,並告訴他們:名單上的人都是日本的忠義之士,希望明朝全部冊封,不要遺漏。


    明明知道是忽悠,竟然還要糊弄到底,可謂意誌堅定,當然,也有某些現實理由——小西飛的名字,也在那份名單上。


    更為搞笑的是,在交出名單之前,根據小西行長之前的交代,小西飛還塗掉了兩個名字,一個是加藤清正,另一個是黑田長政。


    之所以這麽幹,那是有深厚的曆史淵源的。雖然同為豐臣秀吉的親信,小西行長和加藤清正、黑田長政的關係卻很差,平時經常對罵,作戰也不配合,現在正是下黑手的時候。


    據說後來這事捅出去之後,加藤清正氣得跳腳:明知冊封不了的名單,你都不列我的名字?跟你拚了!


    等到後來迴了日本,這幾位也不消停,繼續打繼續鬧,最後在日本關原打了一仗,才算徹底了結。這都是日本內政,在此不予幹涉。


    綜觀整個談判過程,從忽悠開始,以胡扯結束,經過開山祖師沈惟敬和後起之秀小西飛的不懈努力,豐臣秀吉、明神宗一幹人等都被繞了進去,並最終達成了協議,實在是可喜可賀。


    而更值得誇獎的,是日本人的執著,特別是小西行長,明知和談就是胡扯,冊封就是做夢,仍然堅持從名單上劃掉了自己政敵的名字,其認真精神應予表揚。


    雖然這是一件極其荒謬、極為可笑的事情,但至少到現在,並沒有絲毫露餡的跡象,而且在雙方共同努力忽悠下,和平似乎已不再是個夢想。


    這關終於過去了,沈惟敬總算是鬆了一口氣,不過,這口氣也就鬆了一個月。


    明朝的辦事效率明顯比日本高得多。萬曆二十三年(1595)正月,明神宗便根據談判的條款,對日本下發了諭旨,並命臨淮侯李宗城為正使,都指揮楊方亨為副使,帶沈惟敬一同前往日本宣旨。


    沈惟敬無可奈何,隻得上路,可還沒等到日本,就出事了。


    事情出在明朝正使李宗城的身上,應該說,這是一個有鮮明個性特點的人,具體說來,就是膽小。


    此人雖然是世襲侯爵,但一向是大門不出,二門不入,每天隻想在家混吃等死,突然攤上這麽個出國的活兒,心裏很不情願,但不去又不行,隻好一步三迴頭地上了路。


    就這麽一路走,一路磨,到了朝鮮釜山,他才從一個知情人那裏得知了談判的內情,當即大驚失色,汗如雨下。


    其實這也沒什麽,反正沒到日本,迴頭就是了,浪費點差旅費而已。


    可這位兄弟膽子實在太小,竟然丟下印璽和國書,連夜就逃了。


    消息傳迴北京,明神宗大怒,下令捉拿李宗城,並命令楊方亨接替正使,沈惟敬為副使,繼續出訪日本。


    於是,什麽都不知道的楊方亨和什麽都知道的沈惟敬,在經曆這場風波後,終於在七月渡海,到達日本。


    對於他們的來訪,豐臣秀吉十分高興。他安排了盛大的歡迎儀式,並決定,在日本最繁華的城市大阪招待明朝的使者。


    九月,雙方第一次見麵,氣氛十分融洽。在這一天,楊方亨代表明神宗,將冠服、印璽等送給了豐臣秀吉。


    豐臣秀吉異常興奮,在他看來,明神宗送來這些東西,是表示對他的妥協,而他真正想要的東西,也即將到手。


    因為第二天,明朝的使者,就將宣布大明皇帝的詔書,在那封詔書上,自己的所有願望都將得到滿足。


    但沈惟敬很清楚,當明天來臨,那封諭旨打開之時,一切都將結束。事情已經無可挽迴,除非日本人全都變成文盲,不識字(當時的日本官方文書,幾乎全部使用漢字),或者……奇跡再次出現。


    想來想去,毫無辦法,沈惟敬在輾轉反側中,度過了這個絕望的夜晚,迎來了第二天的早晨。


    然而他並不知道,在那個夜晚,他並不是僅有的知情者,也不是唯一無法入睡的人。


    在獲知明朝使者到來的消息後,小西行長慌了手腳,因為在此之前,他已經從小西飛那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卻沒有去報告豐臣秀吉。


    不是不想說,而是不能說。


    自和談開始,豐臣秀吉就處於一種夢幻狀態,總覺得人家欠他點什麽,就該割地,就該和親,如果這個時候把他搖醒,告訴他:其實你被忽悠了,人家根本沒把你放在眼裏,也不打算跟你談判。其後果,是不堪設想的。


    更為嚴重的是,這件事情是小西行長負責的,一旦出了事,背黑鍋的都找不到。


    那就忽悠吧,過一天是一天。


    可現在明朝的使者已經來了,冠服也送了,詔書明天就讀,無論如何是混不下去了。


    為了自己的腦袋和前途,小西行長經過整夜的冥思苦熬,終於想出了一個辦法。


    於是,在那個夜晚,他去找了一個人。確切地說,是個和尚。


    根據豐臣秀吉的習慣,但凡宣讀重要文書,都要找僧人代勞,除了日本信佛的人多、和尚地位高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和尚有文化,一般不說白字。


    小西行長的目的很明確,他找到那位僧人,告訴他,如果明天你宣讀文件時,發現與之前會談條件不同,或是會觸怒豐臣秀吉的地方,一律跳過,不要讀出來。當然還有某些囑托,比如要是你讀了,我就怎麽怎麽你,那也是免不了的。


    安排好一切後,小西行長無奈地迴了家,鬧到這個地步,隻能這麽辦了。


    無論如何,把明天忽悠過去就好。


    第二天,會議開始。


    從參加人數和規模上說,這是一次空前團結的大會,因為除了豐臣秀吉和王公大臣、大小諸侯外,德川家康也來了。


    作為豐臣秀吉的老對頭,這位仁兄竟然也能到場,充分說明會務工作是積極的、到位的。


    更為破天荒的是,豐臣秀吉同誌為了顯示自己對明朝的尊重,竟然親自穿上了明朝的服裝,並強迫手下全部換裝參加會議(皆著明服相陪)。


    然後他屏息靜氣,等待著那個激動人心時刻的到來。


    依照程序,僧人緩慢地打開了那封詔書。


    此刻,沈惟敬的神經已經繃到了頂點。他知道,奇跡不會再次發生。


    小西行長也很慌張,雖然事先做過工作,心裏有底,但難保豐臣秀吉興奮之餘,不會拿過來再讀一遍。


    總而言之,大家都很緊張。


    但最緊張的,卻是那個和尚。


    昨夜小西行長來找他,讓他跳讀的時候,他已經知道事情不妙——要沒問題,鬼才找你。


    而在瀏覽詔書之後,他已然確定,捧在自己手上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火藥桶。


    全讀吧,要被收拾;不讀,不知什麽時候被收拾。


    激烈鬥爭之後,他終於做出了抉擇,開始讀這封詔書。


    隨著誦讀聲不斷迴蕩在會場裏,與會人員的表情也開始急劇變化。


    小西行長死死地盯著和尚,他終於確信,忽悠這一行,是有報應的。


    而德川家康那一撥人,表情卻相當輕鬆,畢竟看敵人出醜,感覺是相當不錯的。


    沈惟敬倒是比較平靜,因為這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最失態的,是豐臣秀吉。


    這位仁兄開始還一言不發地認真聽,越聽臉色越難看,等到和尚讀到封日本王這段時,終於忍不住了。


    他跳了起來,一把搶過詔書,摔在了地上,吐出了心中的怒火:


    “我想當王就當王(吾欲王則王),還需要你們來封嗎?!”


    被人當傻子,忽悠了那麽久,發泄一下,可以理解。


    接下來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先算賬。


    第一個是沈惟敬,畢竟是外國人,豐臣秀吉還算夠意思,訓了他一頓,趕走了事。


    第二個是小西行長,對這位親信,自然是沒什麽客氣講的,手一揮,立馬拉出去砍頭。


    好在小西同誌平時人緣比較好,大家紛紛替他求饒,礙於情麵,打了一頓後,也就放了。


    除此二人外,參與忽悠的日方人員也都受到了懲處。


    然後是宣戰。


    窩囊了這麽久,不打一仗實在是說不過去,所以這一次,他再次押上了重注。


    萬曆二十四年(1596)九月,豐臣秀吉發布總動員令,組成八軍:


    第一軍,指揮官加藤清正,一萬人。


    第二軍,指揮官小西行長,一萬四千人。


    第三軍,指揮官黑田長政,一萬人。


    第四軍,鍋島植茂,一萬兩千人。


    第五軍,島津義弘,一萬人。


    第六軍,長宗我部元津,一萬三千人。


    第七軍,蜂須賀家政,一萬一千人。


    第八軍,毛利秀元,四萬人。


    基本都是老相識,就不一一介紹了。


    以上人數共十二萬,加上駐守釜山的預備隊,日軍總兵力約為十四萬人。


    相對而言,在朝的明軍總數比較精確,合計六千四百五十三人。


    在日軍加緊準備之時,明朝正在搞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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