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嘉上撒出去的打點的錢終於起到了作用,馮世勳被登記了後,立刻就有人把他的所在地告訴了容嘉上。容嘉上急忙接了馮世真奔赴看守所,又塞了一筆不小的錢打點看守,才終於在號子房裏見到了馮世勳。


    馮世勳昨夜從家裏被直接抓來,連一件大衣都沒有套,凍得麵色發青、嘴唇蒼白。牢房裏擠滿了各式各樣的人,空氣裏彌漫著一股令人作惡的酸臭。馮世勳一夜未眠,卻依舊筆挺地站在牢門邊,朝紅了眼圈的馮世真露出溫柔微笑。


    “哥,他們打你了沒?”馮世真哽咽著問,緊緊抓著馮世勳冰涼的手,又急忙把帶來的大棉衣從鐵欄縫隙裏塞了進去。


    “我沒事。”馮世勳說,“我沒反抗,一直順著他們的,所以沒吃苦。你去聯係了張師兄了嗎?”


    “聯係了,可是他家情況也不好。”馮世真把打電話的事說了。


    馮世勳麵色凝重,沉吟道:“他是支部書記,人最是機敏。我想他不是被捕,而應該是已經逃了。”


    “你就不擔心你自己?”馮世真急得跺腳,“嘉上問了一圈,都說你這事不好弄,塞了錢都放不出來,一定要審。”


    馮世勳忙拍了拍馮世真的手背,“別擔心,我還真的不要緊。我才入黨不久,並沒有接觸到什麽要務。他們抓我估計也是因為我和張師兄關係親近。他們想要名冊,張師兄肯定帶著逃走了。”


    “萬一要對你用刑呢?”馮世真心慌得很,“萬一逼你出賣其他人呢?”


    “你大哥是那種動不動就出賣人的小人嗎?”馮世勳笑著,捏了一下妹妹的臉頰,“放心,我心裏有譜,不會吃太多苦的。你迴去照顧好爹媽,就說我保證,一周之內肯定能出來。”


    馮世真無言以對,隻得不住歎氣。


    看守在門外催促,馮世勳朝站一旁的容嘉上點了點頭,“帶她迴去吧。這些日子要麻煩你照顧一下我家人了。”


    “大哥放心。”容嘉上慎重地點了點頭,把馮世真攬了過來。


    馮世勳聽著有些別扭,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急忙抓著鐵欄朝容嘉上喊:“喂,容嘉上,我可還沒同意你們倆的事。你給我收斂著點,不然等我出來了第一個收拾你!”


    容嘉上笑了,朝馮世勳行了個飛禮,把啼笑皆非的馮世真拽走了。


    馮世真無精打采地走出了看守所大門,抬頭就見孟緒安靠在路邊一輛漂亮的林肯轎車上,衣冠楚楚、風流瀟灑,像一朵招蜂引蝶的霸王花。


    馮世真知道孟緒安肯定知道了消息,卻沒想他會親自過來,簡直一副專程來看自己笑話的樣子。想起自己前天才打了他的臉,今日就被還迴來了。孟緒安的理由還很充分:我早告訴你了。


    “見著人了?”孟緒安問。


    “見著了。”容嘉上摟著馮世真的肩,代替她迴答了,“多謝孟老板關心。您這也是來辦事的?也有認識的人被捕了?”


    “還真有那麽裏兩三個。”孟緒安淡定一笑。他交友甚廣,如果不是在共黨內有認識的人,也不會那麽清楚馮世勳的事,“世真,你放心,你大哥涉足不深。他們是為了張國全手裏的名冊才抓你大哥的,問不出來話自然會放了。多打點些錢,就不會在審訊上讓你大哥受苦。”


    “謝謝。”馮世真點了點頭,“還要謝謝七爺當初提點我。是我自己沒當迴事。”


    孟緒安搖頭,“你大哥這麽大的人了,該對自己負責。”


    “他說的是。”容嘉上也說,“就算你早知道了,我看以你們兄妹倆倔強的性子,怕也都不會聽人勸的。”


    “是啊。”孟緒安說,“他是兄長你是妹妹,你也管教不了他。”


    “我知道了。”馮世真依舊無精打采,“對了,七爺,可否能想你借點錢。我大哥這事需要打點……”


    容嘉上急忙道:“都說了這事我來處理,用的著你掏錢?”


    馮世真溫柔地看著他,認真地說:“這和我平時花你一點錢不同。我們倆還沒結婚,我家的事不能讓你來支出。不然我心裏有愧,也覺得欠你太多抬不起頭。”


    “我們之間還談什麽欠不欠的。我爹他……”


    “一樁算一樁。”馮世真堅持。


    容嘉上還想勸,孟緒安笑嘻嘻道:“馮小姐說的對。親兄弟還明算帳,你們倆又還沒正式訂婚呢。免得落人口實,說她貪圖你們容家的錢——哦,該是秦家才對。”


    容嘉上沒好氣道:“孟老板不進去探望你被捕的那幾個朋友嗎,在我們這裏耽擱什麽時間?”


    孟緒安叼著煙笑,一臉我就要湊熱鬧,你拿我奈何的表情。


    馮世真一本正經地問孟緒安:“七爺,你借我錢算幾個點的利息?”


    孟緒安險些被煙嗆了一口,無可奈何道:“自己去找老李支錢吧。一千塊以下的小錢就別來煩我。”


    馮世真也不和他客氣,欠身道了謝。


    容嘉上忽然想了一個事,正色道:“前陣子事情太雜亂,反而把一件重要的事給忘了。孟老板家的那個金麒麟,已經在我手裏了。迴頭我讓人把它送到府上,物歸原主。家父所作所為,確實不敢求您和您的家人原諒。不過他現在又殘又半瘋,也算是遭了報應了。關於九少,家父最近忽然想見見他。不知孟老板有什麽看法。”


    “你想讓他們父子相認?”孟緒安有些意外。


    “畢竟是我親弟弟,不是麽?”容嘉上道,“自從我四弟夭折後,家父在兒女的事上就有些心軟。且不論他對令姐到底有幾分真心實意,但是兒子總歸是自己的。他如今身體每況愈下,大概是想在還清醒的時候多看兒子兩眼。”


    孟緒安冷笑道:“他身體健全的時候怎麽沒想到看兒子,老殘發瘋了倒是想不留遺憾了。我姐姐自殺去世,她留下的悔恨遺憾又有誰來幫她了結?”


    容嘉上說:“我也隻是替家父傳達一個意思罷了。至於讓不讓九少和他見麵,還是要由孟老板你說了算。”


    孟緒安沉著臉,忽然轉頭問站一旁沒插話的馮世真:“你覺得呢?”


    馮世真聳了聳肩,“九少要願意,就去見見好了。他們兩個如今是大瘋子對上小瘋子,那場麵定然十分熱鬧,我卻是不想旁觀的。你們二位心裏做好準備就是。”


    她這話說得不好聽,但卻是大實話。兩個男人想了想那畫麵,臉色都有點不好。


    “罷了。”孟緒安道,“我迴去問問阿九,看他自己的意願吧。”


    容嘉上點了點頭,帶著馮世真走了。


    馮世真從孟緒安那裏支了錢,托容嘉上多方打點。有錢使鬼推磨,馮世勳當天就被換到了單人的牢房裏,有了一張床可以睡覺,牢飯也總算可以下咽了。


    馮世勳果真是上頭留意的要犯,第一天就被提審了,審問的也果真是那份黨員名單的下落。別說馮世勳是真的不知情,就算知情,也絕對不會出賣同誌。這樣一連審問了幾天,審問的人都換了幾批,都還沒有問出話來。


    這樣下來,縱使已經打點過了,審訊裏受傷還是不可避免的。


    馮世真帶著馮太太來探監,一看馮世勳鼻青臉腫的模樣,馮太太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怎麽還是對你動了刑?”馮世真怒不可遏。


    “不落點彩,怎麽能算在牢裏走了一趟?”馮世勳倒是不以為然,反而有些自豪,“況且,你們還能來看我,能送東西進來,咱們已經比別人好多了。世真,不知道現在外麵的情況怎麽樣?”


    “很不好。”馮世真神色凝重,“滿城追捕共黨,鬧得風風雨雨的,我出門去買個菜都要被攔著盤查。昨天又有人來家裏翻了一遍,把所有書本紙張都翻過,連枕頭芯子都扯開了,還砸了爹最喜歡的一個硯台。”


    “對不起。”馮世勳愧疚,“都是因為我連累了你們。”


    “一家人,別說這個話。”馮世真道,“我是不懂什麽政黨糾紛的,但是這是你的政治理想。你又沒有做錯什麽。”


    馮太太卻不讚同:“為了這麽點事,攤上牢獄之災,什麽政治理想比命更重要?咱們家好不容易才過上幾天安寧的日子,你就不要瞎折騰了。聽說這共匪是反動黨,要造政府的反的。你要是被定罪了,大好的工作丟了不說,名聲臭了將來還怎麽再找新工作?”


    馮世勳被母親哭得不知道說什麽的好。馮世真使勁給他使眼色,他隻好安撫母親道:“我知道了。我出去後會安生過日子,不胡鬧了。”


    馮太太這才放下心來。


    馮世真把母親先送了出去,留下來又和馮世勳說了一會兒話。馮世勳看著短短幾日就瘦了一圈的妹妹,心疼道:“為了我的事,你辛苦了。”


    “現在沒功夫說這些客氣話。”馮世真苦笑,“現在外頭風聲越來越緊,本來以為很容易就能把你弄出來的,嘉上都已經打點好,對方卻突然說你被上頭點了名要留審,他也不敢擅自放人了。”


    “多留幾日沒什麽。”馮世勳倒不怕,“我隻擔心別的同誌遭到他們迫害。昨日放風,聽說有好幾名同誌被拉出去後就再沒有迴來,怕是已經被秘密殺害了……”


    “別!”馮世真驚惶地抓著兄長的手,“咱們不會走到這一步的。你一定要穩住,你可是爹娘的命根子,要出點什麽事,他們都不能活。我繼續想辦法,一定把你弄出來!”


    而國民黨處決“共匪”的消息並未遮掩,反而大肆宣傳,報紙上的新聞鋪天蓋地。


    二姨太太吃早餐的時候攤開報紙,第一眼就看到黑體醒目的標題寫著昨日槍斃了“共匪”多少名,並且附上了名單。她嚇得渾身冒冷汗,哆嗦著把名單看完,沒有看到馮世勳的名字,這才鬆了一口氣。


    二姨太太這下再也坐不住,想找容嘉上詢問一下。聽差的說大少爺去了西堂,她便直奔而去。


    容嘉上正在西堂裏和容定坤爭論,父子倆都動了真火,嗓音很大。二姨太太不敢進門,卻也不費勁地把他們爭吵內容全聽到了。


    “什麽你的同學?你少在我這裏賣弄聰明。我都知道了,是馮氏賤人的哥哥,對不對?”容定坤的嗓音粹著毒,如尖刀刮著玻璃,令人毛骨悚然。


    “是誰告訴你的?”容嘉上慍怒。


    “這你別管。”容定坤道,“總之你想讓我幫馮氏賤人,那是做你的春秋大夢!你這個吃裏爬外的狗東西,一邊幫著那個女人毀容家,一邊還要我幫她把哥哥撈出來?我告訴你,我巴不得他們全家都死在牢裏!當初真不該讓趙華安去殺她,該我親自動手,那早就斬草除根了!”


    二姨太太並不知道這段內情,雖然聽得一知半解,也足夠嚇得魂不附體。


    “爹!”容嘉上嗓音低沉,充滿了威脅,“如果不是時間緊急,我也不會來求你。你幫了馮家這一次,將功贖罪,我們兩家的恩怨還能再商談。”


    “我不稀罕!”容定坤高聲道,“我想通了,容家名聲掃地又如何?反正我已經是個老廢物了,也活不了多久了,我死後管他洪水滔天。但是我們容家要倒,也要拖著他馮家一起。別以為她馮世真就能贏個大滿貫!”


    “爹!”容嘉上怒吼,“明明是我們對不起人家在先。你怎麽可以是非不分到這樣的地步!”


    “這世道強者為王。不講道理,隻講輸贏。”容定坤囂張大笑,“哈哈,馮世真,你拐了我兒子,我也要看著你哥哥被槍決!”


    二姨太太好似被一拳捶在心口,忙緊捂著嘴,渾身發抖。


    容嘉上粗喘了片刻,道:“好吧,爹看來是不打算幫這個忙的。那我自己去想辦法。”


    “他不會幫你的。”容定坤冷笑,“你以為你篡了我的位,就真的穿得下我的龍袍?在我們這些人眼裏,你也不過是個連龍椅都沒坐熱的小子罷了。容家如今又被你敗成這樣,人家壓根兒就不稀罕賣你一個人情。你就讓馮氏等著給她哥哥收屍吧。”


    “事在人為。”容嘉上冷靜道,“是人就有弱點,有貪欲,總能投其所好的。”


    容嘉上猛地拉開門,大步流星而去。他注意到了躲在門外的二姨太太,卻看都不多看一眼。


    二姨太太站在四月溫暖的春光裏,卻像一個才從冰箱裏拿出來的凍肉,渾身都冒著寒氣。


    妙書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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