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租界裏的奧地利咖啡館裏,容嘉上同馮世真坐在靠窗的角落裏。外麵天氣陰霾,寒風唿嘯,屋內卻暖融融的,彌漫著咖啡苦澀而馥鬱的特殊香氣。這氣息,同馮世真和容嘉上兩人間的氣氛如出一轍。


    侍應生端來了咖啡和一客總匯三文治。容嘉上把盤子朝馮世真那兒推了一下,輕聲說:“我知道你還沒有用午飯,多少吃一點吧。”


    馮世真低頭拿著小銀勺攪拌著咖啡,麵容沉靜。


    容嘉上注視著她被冷風吹地有點泛紅的鼻尖,說:“這幾天,我不論睜眼閉眼,都在想著你們家的事。我發誓,我也是最近這陣子才知道這事的。我沒有向你提起,一是害怕你恨我;二也是抱著僥幸的心理,以為你不知道真相。”


    馮世真說:“若我知道真相,也不提,你是否會永遠瞞著我了?”


    “我不知道。”容嘉上說,“也許在我足有有信心不會失去你的時候,我會告訴你吧。世真,我沒有辦法選擇父親。”


    “我也沒有因為聞春裏的大火而怪罪你。”馮世真終於抬起頭來,目光脈脈,“我隻是……我沒有辦法。嘉上,你見過家父,見過聞春裏的斷壁殘垣。家父萬幸沒有死,但是街坊鄰居裏卻因這場大火,多少家破人亡。而這還不是最關鍵的。你知道嗎?我從我大哥那裏知道了很多事,我知道聞春裏的大火並不隻是令……容定坤做的唯一一樁罪孽!”


    容嘉上端正地坐在對麵,麵容戚哀而平靜,就像一個聆聽宣判的罪人。


    馮世真注視著他,目光描繪著他俊秀的眉目,犬類一般清澈的眼,還有那張她癡迷地吻過的溫潤的唇。她心裏難受極了,想用力捶胸頓足,想把胸膛打開一個洞,好讓那顆被瘀血堵塞的心能夠痛快地跳動幾下。


    “你的父親、家庭,是我們之間的鴻溝。”馮世真的嘴唇輕輕顫抖著,強迫自己繼續說下去,“我們甚至沒有辦法做朋友。嘉上,你也不要再去期盼其他事了。這世上,許多事是沒有辦法改變的。”


    “那就當過去的事沒有發生過?”容嘉上苦笑著,“你是個心狠的女人,馮世真。也許我還太年輕生嫩了,我做不到。我知道你對我有感覺的!”


    馮世真下意識縮手,可容嘉上卻早有準備,先一步抓住了她的手,用力地握住。


    “你喜歡我,馮世真。”青年清俊而狂熱,篤定地說,“你騙不了我!”


    馮世真的手在容嘉上的掌心裏顫抖,冰涼汗濕。


    “你想要說什麽?容大少爺,你已經訂婚了……”


    “我會解除婚約!”容嘉上果斷道,“杜蘭馨和我本就沒有絲毫感情。這個婚,我和她都根本不想結的。”


    馮世真語塞了片刻,嗤笑道:“就算你解除了婚約,我們也是沒可能的。我說過,我永遠不會原諒容定坤的所作所為。你難道想將一個對你的家庭懷有怨恨的女人娶進家門?”


    容嘉上雙手包裹住了女子冰涼的手,用力去捂暖。


    “讓我補償你。讓我替家父贖罪。”


    “我不要!”馮世真咬牙,用力把手抽了迴來,“一人做事一人當。你能讓你爹來懺悔磕頭,去坐牢嗎?若是不能,你給的再多補償,不過都是買自己一個良心好受罷了。我要的是聲張正義,我要的是罪有應得!容嘉上,如果你連這點都想不通,那我們倆人顯然也並不合適談論什麽感情。”


    馮世真站了起來,一臉慍怒地盯著容嘉上,“我們真不是同一個世界裏的人。”


    容嘉上僵硬地坐著,聽著馮世真急促的腳步聲遠去,以一陣門鈴響動而終結。


    馮世真直到迴到了家,心還在胸腔裏狂跳著。她猛地灌了一口茶水,坐在廚房的爐子前,烤著凍僵了的手腳,半晌才長長地唿出了一口氣。


    “爹,媽,世真!”馮世勳風風火火地衝進了家門,手裏還拿著一封信,“世真在家嗎?”


    “出了什麽事了?”馮家夫婦急忙從屋裏出來,一臉驚慌。


    馮世勳俊朗的臉上透著興奮的紅暈,眼裏卻布滿困惑。他揚了揚手中的信,高聲道:“我怎麽突然收到了北平協和醫院的聘用信?世真,你這丫頭給我出來!是不是你搞的鬼?”


    馮世真捧著茶杯,靠在廚房的門口,笑眯眯道:“這哪裏是搗鬼?你難道不覺得這是好事嗎?他們給你開多少薪資?”


    “實習醫師,一個月三十。考核通過後提為住院醫師,就有一個月五十到八十。還有各種補貼,分宿舍……”馮世勳狂喜地說著,忽然打住,盯住妹子,“你給我老實說,是不是你弄的?”


    馮世真嘻嘻笑著,說:“你總覺得自己是肄業生,不敢去嚐試。我代你去信應聘,又給你的學校拍了電報,讓你的導師為你寫了推薦信。其實大哥的畢業論文都已經通過了,隻差一個答辯。你那導師都說你可惜了,說你這麽優秀,答辯不會不過。看來協和的人也這麽認同,不然不會破格聘用你。”


    馮世勳目瞪口呆,“你什麽時候做的這些事?”


    “還在容家的時候就開始準備了。”馮世真說,“對了,我上次和你們說的北平那家女子大學,也來了聘用信,讓我年後去報道。爹,媽,咱們一家明年搬去北平過,好不好?”


    馮氏夫婦完全沒反應過來,“去北平?那這裏的家怎麽辦?”


    馮世真說:“藥店已經被燒了,咱們家還有什麽可留戀的?北平什麽都比上海便宜。有我和哥哥的薪資,都可以給家裏請個老媽子了。媽媽以後也不需要那麽辛苦操持了。”


    馮太太有些猶豫,“怎麽說著就要搬家呀。世真,是不是容家對你不好呀?”


    馮太太說得很含蓄,馮家兄妹因為心裏有鬼,立刻聽出端倪來。兄妹倆對視一眼,馮世真立刻摟著母親的胳膊撒嬌,“容家對我好不好,和我找工作有什麽關係?難道媽媽不喜歡北平?”


    馮先生對妻子說:“兒女大了,我們兩個老的就跟著他們走好了。兒子能進協和醫院,那可是多難得的機會呀。等他們兩個都成了家,我們倆就迴嘉興老家住好了。”


    等到馮世真扶著馮先生迴房休息的時候,馮太太將大兒子喊到了一邊,搓著手,躑躅了好一陣,才小聲說:“我早上買菜碰到趙嬸,她大女兒在一戶人家做廚娘。那人家同容家有來往,說是有一些不好聽的傳聞。說是世真她,她同容家大少爺……”


    “沒有的事!”馮世勳一口否定,“也不是全無關係,卻不是世真的錯。那個大少爺對世真有意思,又不遮掩。世真覺得不妥,這才堅決辭職了。”


    馮太太不住點頭,“之前他總來咱們家找世真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對勁了。生得多好的孩子呀,又彬彬有禮的,可惜齊大非偶。我可憐的女兒喲。都是我們拖累了她。”


    馮世勳不耐煩道:“容家有什麽好的?外麵風光,裏麵都爛到骨子裏了。那容嘉上也不過是一時興趣罷了,世真不理他是對的。”


    馮太太看丈夫女兒正在臥室裏說話,便拉了拉兒子的袖子,說:“老大呀,媽有個話,早就想問你了,你可要對我說實話。你……你對世真她,是不是……”


    馮世勳的臉散發著無法自控的熱度,已用誠實的表情迴答了母親的提問。


    馮太太的眼睛起初驚訝地瞪大,繼而又開心地彎了起來。


    “世真知道嗎?”


    馮世勳紅著臉搖頭,“媽,你別和她說。”


    “我當然不會亂說了。”馮太太忙道。


    “你沒不高興?”


    “我幹嗎要不高興?”馮太太拍了兒子一下,“我早就看出來了。你這個傻小子,和你爹當年一樣蠢,喜歡女孩子卻不敢說,隻知道圍著人家團團轉。”


    “小聲些!”馮世勳擔心馮世真聽見,把母親拉到了廚房裏。


    馮太太感慨道:“我當世真是親生女兒一般,自然希望她一輩子都留在我身邊。你們倆要是能在一起,那可真是再美滿不過了。去北平也好,省得那個容少爺總來糾纏她。可你也不能總這麽傻,該讓她知道的還是要讓她知道的。你爹身體不好,我年紀也大了。趁著我還有力氣,好給你們帶孩子……”


    馮太太如今腦子裏已經計劃著將來兒孫滿堂的幸福情景,絮絮叨叨,完全沒在意兒子紅透了的臉。


    “媽,該下米了吧?”馮世真走進廚房,挽著袖子準備幫忙做飯。


    馮太太住了嘴。


    等用完了晚飯,馮世真在廚房裏洗碗。馮世勳提著一壺熱氣騰騰的開水進來,兌進了盆子裏,然後在馮世真身邊坐下。


    馮世真朝兄長笑了笑,“開心麽,能去協和的事?”


    “當然。”馮世勳拿了一塊帕子把洗好的碗擦幹,“多謝你。”


    “一家人,說什麽謝。”馮世真說,“我還要謝你不計較我的先斬後奏。”


    馮世勳說:“我現在也想通了,去北平沒什麽不好的。至少,容嘉上沒什麽機會再和你接觸了。”


    馮世真的手抖了一下,險些沒有抓住手裏的碗。


    馮世勳接過那個碗,洗低聲說:“但是,聞春裏的事,不能就這麽算了。”


    “你打算做什麽?”馮世真的心又提了起來,“容家養著很多打手。我親眼看到過他們掏槍……”


    “當然不會硬碰硬。”馮世勳死死拽著一把筷子,“雖然咽不下這口氣,卻也不得不承認,我們能力實在有限。可就這樣看著容定坤逍遙法外,我無論如何也做不到。明天中午,你來醫院找我,我們一起吃個午飯吧。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妙書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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