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北方人愛吃麵,南方人愛吃米。


    這個道理如果做進一步延伸,自然是北方人善做麵,南方人善做米。


    像用“麵肥”發麵,就是北方的白案廚師在麵點製作上一個很關鍵的訣竅。


    所謂“麵肥”,也叫“老麵”。


    有的地方叫“麵引子”,或者“酵頭”。


    這是一種由一定的工序及方法做成的麵團,經發酵後形成的產物。


    科學點的說法,就是發麵用的天然酵母,或是有益菌培養基。


    還別看這東西外表普通,不過是個蜂窩狀的酸麵團,平時也隻靜靜的躺在麵袋兒裏。


    可它的內在卻非比尋常,充滿了無限的生機和化平凡為神奇的力量。


    用這玩意製作的麵點,會具有純正的糧食香味。


    而且勁道和彈性,都是用酵母粉或自發粉做出來的麵食,永遠都無法比擬的。


    至於說到京城有名的特色麵點,老京城人隻要一聊起來,基本都會提到“豐澤園飯莊”。


    這家由“傳奇大掌櫃”欒學堂親手創辦的老字號。


    雖然從解放前到建國後,一直都是名流、權貴、高官宴飲的熱門場所。


    但這家高檔次的飯莊子。


    除了人所共知的招牌菜“蔥燒海參”以外,還另有一些更接地氣、更惠民的絕活兒。


    那就是源於山東,又經過改良的八種麵食。


    烤饅頭、銀絲卷、山東杠頭、墩餑餑、豆沙包、喜字餅、鹹花卷、小窩頭。


    這些“豐澤園”的經典麵點,長久以來,被京城的老百姓冠以“八大件兒”的別號。


    這意思很明顯,無疑是說它們精致好吃的程度,都能與餑餑鋪裏的細點——“京八件兒”,相媲美了。


    最為難得的是,乃至到了特殊年代,“豐澤園”的大廚們都被強令去做“大眾飯”了。


    這裏的麵點也沒斷了傳承,至少“烤饅頭”和“銀絲卷”還一直在做著、在賣著。


    所以這麽多年過來,“豐澤園”外賣部窗口,幾乎天天都是人擠人排著大隊,不賣完就不散場的熱鬧景象。


    如果要用《大宅門》裏白七爺的話來形容,那就是“饅頭,必須得是‘豐澤園’的啊。”


    由此可見,京城人對這兒的麵點有多麽的認可。


    而“張大勺”因為在“豐澤園”裏幹過,再沒有比他更了解後廚底細的人了。


    他當然清楚“烤饅頭”和“銀絲卷”為什麽如此美味的秘訣。


    拋開獨到的製作方法不論,那還得仰仗一塊上百年的“麵肥”才行啊。


    這事兒如果要讓外人聽起來,或許會感到十分蹊蹺。


    因為大多數京城人都了解,這家大飯莊創辦的時間是1930年啊。


    到如今,滿打滿算,曆史也隻有五十來年啊。


    怎麽“麵肥”倒是上百年的呢?


    其實這也沒什麽奇怪的。這就是一層紙,桶破了就明白了。


    在迴答這個問題之前,先得搞明白另一件事,那就是“豐澤園”的廚師打哪兒來的啊?


    嘿,那都是當年欒學堂從老東主“新豐樓”帶出來的。


    那不用說,這白案用的“麵肥”,當然也是源自京城“八大樓”之一的“新豐樓”啦。


    而“新豐樓”的創辦曆史,上可追溯到光緒年間。


    所以這麽一算,這“麵肥”確確實實可就有一百年了。


    不用問,用這樣的“麵肥”發起的麵團絕對和普通的不一樣。


    那不但發得大,而且時間短,還能有效保存麵食的營養。


    以至於蒸出來的麵點,純粹的麥香味兒都有點近似奶香了。


    曾有不少顧客,懷疑過“豐澤園”的麵點裏加了鮮奶或是奶粉,真正的原因就在這兒呢。


    說了這麽多,其實就為了證明一件事。


    在經過首府南遷、北平淪陷、金圓券風暴、公私合營、大眾菜風潮,這種種的曆史波折之後。


    在無數老號已經被堆埋進這些時間塵埃的今天,這塊麵肥還能夠完好無損的保存下來,甚至一直都在靜靜地唿吸,默默地積累著自身的潛能,這又有多麽不易。


    對任何一個北方白案廚師而言,那都是能直接給技藝加成的“寶貝”啊。


    就像“天興居”那熬炒肝的紫銅鍋一樣,帶著仙氣兒呢。


    偏偏這個年代邪門兒就邪門兒在這兒了。


    經曆過長時間的移風易俗、破舊立新的各種“運動”,曆史形成了一道價值觀扭曲的狹縫。


    像這樣的寶物,飯莊子裏居然已經沒什麽人在意了,這兒的人都把它視為很平常的東西。


    不在意到什麽地步呢?


    居然什麽人都可以隨時隨意的接觸到。


    像洪衍武去弄這玩意的時候,就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因為整個過程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他就在飯莊子後麵搭上一個來扔垃圾的廚房學徒工。


    原本還想通過對方認識一下白案的大廚呢。


    沒想到倆人煙一抽,他拿話一試探,那小子毫不在意就把廚房的底細都撂了。


    學徒工說白案廚房壓根不受重視,管理十分鬆弛,還說他自己就能弄來洪衍武要的酸麵團。


    嘿,結果怎麽樣,洪衍武當場把多半盒的“友誼”拍在那小子手裏,又許了他十塊錢。


    那小子就真進去把“麵肥”給弄來啦。


    出來時,學徒工滿不在乎的遞給洪衍武一個牛皮紙包。


    洪衍武打開一看,好家夥,這小子可真魯,一菜刀剁下來至少有三兩啊。


    紙裏那酸味兒叫一個衝。


    給他樂得呀,當時錢一給,交易完成。


    他揣著這塊寶,就跟成功拐了誰家孩子似的,立馬撒丫子顛兒了。


    不用問,迴去第一件事,就是他先自己拿這玩意發麵,蒸鍋饅頭試巴試巴。


    結果怎麽樣?什麽叫不同凡響啊?


    這天洪家、水家消耗了整整三大鍋饅頭就是不同凡響。


    晚上曉影白嘴兒還吃了一個半呢,說比“義利麵包”都好吃,以後不吃麵包就吃它了。


    嘿,饅頭楞給這孩子吃撐了。


    晚上還是靠水嬸兒給灌的一碗起子水兒,才算能睡覺。


    跟著第二天也是一樣。


    “北極熊”的大食堂一用上了洪衍武送去的“麵肥”,那是職工好評如潮,當天的饅頭都賣瘋了。


    米飯倒破天荒的剩了好幾屜,隻能留給下一頓賣炒飯了。


    那效果給整個“白案組”都驚了,不過用過一次,誰都能體會到其中的妙處了。


    特別是組長“苟師傅”,立馬鄭重其事像供神物似的,把“麵肥”放在一個專門的青瓷麵盆裏“養”了起來,並鎖進了櫥櫃裏。


    私底下還一個勁兒跟洪衍武保證。


    說為了合作的買賣,拚了命他也得把這撈錢的耙子看護好了,絕不會讓這個“活寶貝”出一點的問題的。


    就這樣,隔天之後,等簡單的裝修一弄完。


    打著“老麵饅頭”招牌的主食外賣窗口對外開始營業了。


    那效果也是立竿見影。


    開業當天的中午,確實沒多少人來問津,因為一開始還沒什麽人知道呢,就靠店裏店外臨時流動的顧客。


    而且“外賣窗口”的饅頭和花卷兒,價錢是七分,比糧店裏價兒要高上兩分,誰問了價兒都咂嘴。


    可有一樣兒啊,隻要現場切下來一塊兒,讓犯嘀咕的人一嚐,幾乎就沒有不乖乖掏錢的。


    所以準備的五百個饅頭花卷,賣了七成,還不算難看。


    到了晚上就省事了,經過中午口碑發酵,鄰居們互相交流信息,“外賣窗口”直接就排起了大隊來了。


    給晚上準備的五百個饅頭花卷,居然都賣光了。


    翻過天兒來更邪性,中午就不夠賣了,不得不從“大食堂”臨時現取了一百個補上賣。


    到了晚上同樣誇張,別看特意多預備了二百個,結果還是一個半小時就直接售罄。


    這叫什麽啊?


    這叫“酒香不怕巷子深”,這叫“人叫人千聲不語,貨叫人點首自來”。


    沒辦法,隻能寬慰沒買著的顧客明兒早來。


    就這樣,“北極熊”的麵點毫不費力就在附近打響了名頭。


    此後每天饅頭、花卷都得賣出去兩千多個。


    而且必須得說明白嘍,這兩千多個,還並不是市場真正的需求量。


    因為越見著排大隊吧,越招人來,離實際上的需求還差得遠呢。


    就是再做兩千,恐怕也賣得出去。


    可關鍵是“白案組”人數有限,設備也有限,每天還得先供著工廠的主食啊。


    再多了,真做不出來啊,這也就沒法弄了。


    不過洪衍武倒覺得這樣也不錯。


    人貴在知足,就靠饅頭花卷的,每天都能掙來一百多塊的利潤。


    滿京城除了他們和“豐澤園”,還有誰能做得到?


    可以了,足以引以自傲了。


    再說饑渴營銷嘛,正因為難買,才被人家當成好東西呢。


    像派出所和街道私下裏都跟他商量過,問能不能照顧照顧,看情況開個後門,多少給留點。


    對此,洪衍武答應得很痛快。


    說“你們都不用來,想要的時候提前給打個電話。要多少隻要統計好了,我們現做了派人給你們送去。”


    這不,就賣了個現成的人情嘛。


    更何況完全可以預見的是,真等到他自己重張老號之時,他們洪家“衍美樓”出品的麵點也必然不俗。


    這等於是“大食堂”幫他們洪家護著搖錢樹的樹苗兒呢。


    要不是每天這麽拿麵養著,這“麵肥”他想用的時候哪兒找去啊?


    誰知道那飯莊子的人會不會等市麵上有了酵母粉,為了省事,就把“麵肥”給廢了啊?


    能得了這活寶貝,才是他最大的收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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