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很小初懂世事時,我就篤定,自己是大侯爺的人。


    整座侯府裏的人,也如此以為。


    是以,自小至大,來自同是奴婢的女伴或明或暗的嫉妒排擠,使我沒有一個可以談事敘話的朋友。於是,我對大侯爺的那顆心更加全力以赴,毫無旁騖。


    我拿最熱切的目光仰望他,用最柔順的姿態迴應他,用最嬌媚的容光麵對他,我盼著有一日他會說一聲“豔兒,做我的妾”,那樣,他就成了我的夫,我的天……


    可是,他姬妾成群,惟獨不納我。


    他親自教我習文練武,寫字作畫。


    他請伶人教我吟歌撫琴,舞技姿態。


    他為我獨辟小院,並有三兩小婢伺候左右。


    他對我,比對他的所有妾室都好,這使我總會覺得,我於他一定有什麽不同,並在如斯的認定中,一廂陶醉欣慰著。


    “傻豔兒,我隻願你的傻對我就好,你能做得到罷?”在他酒醉時,偶有此問。我的迴答無一例外是個“是”字,曾以為,對他,我隻會說得出“是”。


    那一日,我病了,冷蟬兒來探望我。


    如果沒有認識這個女人,我或許認為,天下的女人都當以男人為天,仰視順從不悖。但是她,居然是要去殺皇帝的,就算身子給了皇帝,也從無斷過殺念,她是一個異類,一個女人中的異類。


    “說說罷,你這練武的身子為什麽會病了,還病得如此之久?”


    “我……”她是我十六年來惟一可以談心說話的朋友,我心底的事也必須有一個傾注的出口,“大侯爺他……他……”


    冷蟬兒笑得譏誚,“我就知道必定是和他有關。”


    “那日,他酒醉,我扶他進房,然後,他命我出去,因為房內,有一個總管為他安排來的舞姬,我腳還未完全邁出,就聽見……”


    “嗤。”我說得淒切,冷蟬兒笑得不屑。


    我不指望這個怪女人會出言安慰,但也沒準備承受她這副模樣罷?“你一直是看不起我的是不是?既然如此,你何必要和我做朋友,你……”


    “要想人看得起,你也要先把自己當成一個人才行啊。我會和你做朋友,是因為你身上有我所熟悉的同類氣息,可是如果你一味的犯賤,還在此自哀自憐,自苦得冷風淒雨,我的確可以不要你這個朋友的,我冷蟬兒的眼睛長在頭頂上,看不上一個犯賤的朋友!”


    “你——”我因在病中,經她的毒言毒舌攻擊,氣得頭更昏,腦更重起來。


    “行了,你的大侯爺對你不錯,用得盡是些上等藥材,你也算錦喂玉養了,你就在此幽怨罷,本姑娘可沒有興趣陪你唱西廂。”


    她走了。


    那當下,我當真是惱極了她,也氣極了她,發誓與這個人絕情斷義的,且下了打算,今後隨大侯爺進宮,就算和她打個照麵,也要視而不見……


    可是,我並沒有機會再隨大侯爺進宮。


    我病愈後的一個晴朗午後,大侯爺將我叫到書房,攬我坐到他的膝上,柔聲:“豔兒今年十六了是不是?該嫁人嘍。”


    我能清楚聽到心髒在自己胸腔裏的疾跳,我以為,自己十六年來最期盼最渴望的一刻終將來臨,我就要成為他的……


    “記得天葉堡的冷堡主麽?”


    “前武林盟主的兒子。”我雖奇怪他話題轉得突兀,仍知不無言。他經常和我共談一些官場、武林中事,我也樂於如此。惟如此,會讓我感覺自己和他的那些女人有更多的不同。“五年前接掌天葉堡,雖非武林盟主,但在江湖中仍握有大半的勢力……”


    “豔兒真好。”他在我唇上輕落一吻,“就是他。他喜歡上了豔兒,要娶豔兒。”


    “他……”什麽?


    “一個月前,他到府中,偶見豔兒,便思慕極甚,向本侯提出要豔兒。本侯想,他應該還配得上我的豔兒了,就給應了下來。”


    應了下來?他應了,他要把我嫁給另一個男人?一個不是他的男人?


    “我已吩咐總管為你采辦了一份豐厚的嫁妝,嫁衣稍後就會送過來,你去試一試,不合身處還來得及修改。半個月後,我的豔兒就要嫁人嘍,高興麽?”


    ……我第一迴曉得,他的殘忍是沒有邊際的。


    跟在他身邊,看他殺過人,也為他殺過人,可是,從來不會有這一刻更讓我體認到了他的殘忍。他明明曉得我愛他愛到隻餘一縷卑微,他明明曉得我為何會病,為何會苦,他……一個人,原來會這樣的殘忍。


    他叫我來,並不是為了詢問試探,隻是宣布一個決定,一個不容違駁的決定。


    如他所願,我嫁人了,嫁給了冷千秋。作為一個妾,被八抬大轎鑼鼓喧天的儀仗來迎娶進門,我該欣慰還有這份重視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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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千秋對我很好。起初,在我的刻意奉迎,他的乍得心喜之下,我們過了一段如膠似漆的新婚生活。可是,時日漸久,他開始不滿足於我給他的隻是一具肉體,開始多方尋釁,處處刁難,且時不時眠宿其他妾室房內。


    我那時,是真的不在意的,還很慶幸,終有一晚不必做戲,有片刻喘息之機。


    但,人生並不能給我平靜。


    冷千秋一個江湖好友魏子坤,偶至堡中坐客,因他喜唱昆曲戲劇,而我也稍精此道,不免相談甚歡。我和他是在人來人往的後院亭中對談,我自以為行為並無不當之處,可是,趕來的冷千秋卻屈意誤解,和好友大打出手不夠,還指著我的鼻尖大罵“**”。


    **呢,那麽多年,我對“女誡”奉為圭臬,我視我的男人如天,對我的男人畏畏諾諾,言聽計從,這個“**”之名憑什麽落我頭上?怒和恨積到了極致,我隻想最有力的迴擊,拉過旁邊的魏子坤,與之熱烈擁吻……


    “管豔!”他厲嚎著。魏子坤在倉促間,把我推開,擋上衝來的他,卻被他一掌擊中胸口。“管豔,你好,你好……”


    “你們三妻四妾,還要別人三貞九烈麽?我偏不!我管豔發誓,從今天起,你有多少女人,我就要有多少男人!”那時候,我並不能肯定我罵得是誰,或許,這一句話已在心口憋了良久,早想噴發為快的。


    冷蟬兒說我身上有她同類的氣息,她竟比我自己早一步發現被我以恭順溫從壓在最底處的反逆本質。


    冷千秋手指顫抖,麵色鐵青,目色卻充血般的紅,“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我早該知道,襄陽侯肯把你讓出來,定然不無因由,你居然是人盡可夫的,你不要臉!”


    “我就是人盡可夫,又怎樣?姓冷的,你不是我第一個男人,這一點你在向襄陽侯要我的時候就已知道,此時又拿來說辭不覺得難看和幼稚?我現在不妨告訴你,你不是我第一男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我管豔沒有必要為你們任何一個男人守身如玉,你們都不配!”


    “我殺了你,管豔,我殺了你!”他嚎叫著,向我襲來。


    “管姑娘,你快走!”魏子坤抱住他,“在這個節骨眼,他真的會殺死你,你快走!快走!”


    我一點也不懷疑這句話,他那時,如一隻被困柙中的猛獸,一旦得機,必然把我撕成碎片,我不想死。


    我跳上屋頂,不去管身後的打鬥咆哮,毫不遲疑的騰挪飛躍,離開天葉堡。


    天葉堡的護衛並未攔我,許是也不想我被他們失去理智的主子殺死,然後再看主子事後後悔自殘罷。冷千秋對我還有迷戀,我知道,他們也知道。但是,他們的暗中跟隨,我也不喜歡,為激退那些尾巴,我找了一間專供男倌的青樓,叫了兩三清秀倌兒作陪,大醉三日。


    三日後,冷千秋找來。我從醉夢中睡醒,源於他扼上我喉嚨的一隻手。


    “你這個女人,到底想怎麽樣?你到底想要我怎麽樣?你這個女人!這世上,怎麽會有你這樣的女人……”


    宿醉使我頭際隱隱作痛,也使我對死亡的恐懼不甚鮮明,“你要殺就快殺,不然就讓我睡覺,折騰了這些天,我累死了。”


    “你讓他們碰你了?你真的……和他們……”


    “我……”我撫著額間痛處,擰眉思忖稍久,“我記不清了。”是真的記不清了。酒醉至深,做過什麽,說過什麽,一時哪想得起來?


    “你……管豔,我恨你,你讓我恨你!”他耳光打下,我痛麻了半頰。“管豔,我恨你!”


    “你打死我也無濟於事,不如寫一封休書,把我休棄了罷。”我乏力的閉著眼道,突又想起,“對了,我忘了,我是你的妾,不是妻子,有沒有休書並不重要,你一句話就好。”


    “你想讓我放你離開,好讓你迴到你家侯爺的懷抱,是麽?”他冷笑,伴之狂吼,“你休想,休想,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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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輕著些!”


    “我偏不,你是我的女人,我想要怎樣就怎樣!”


    他故意羞辱我,像一個嫖客般的要我。不得不說,我被他氣著了。來而不往非禮也,我效仿著歡場女子的腔調,“大爺,您好讓奴家喜歡呶,大爺,奴家還讓您滿意麽?大爺……”


    “你……”他手再舉。


    我將眸媚眯如絲,笑道:“你再打我一下,我就找一個男人,打我兩下,我就找兩個男人,冷千秋,除非你把我殺死,不然,這頂綠帽子你帶定了!”


    “你……難道你……我如何對你,你是瞎了眼還是盲了心,你看不到也感覺不到是不是?襄陽侯如果當真愛你,怎麽可能將你拱手讓人?你這個沒良心的女人……”他咬住我肩頭,咬痛了我。


    很痛耶!我揮臂想把他的頭扳開,兩手卻僵在當空:是什麽流到了我肩上?他的口水?還是……


    “我打了你,你打我迴來,一掌兩掌十掌都可以,就是不能……”他抱緊我,“管豔,做我的女人真的那麽不甘心麽?我是真的……喜歡你。不然,我也不可能向秋遠鶴開口……你不必太喜歡我,隻要一點……你不要太小氣^”


    在他抬起眼時,我特意深望,並未發現異常。我狀似不經意地觸上右肩,將仍殘留其上的濕意點了送進舌尖:鹹的。


    “如果你是生氣前兩天我睡到別人房裏,我可以告訴我,我和她們並未做到最後……我也想,可是每到那時,你的臉就浮出來……以致,她們都以為我未老先衰……不行了。”


    不行?什麽不行?我挑眉,待覷清他一臉的難堪懊惱時,豁然頓悟,“你……不行?是‘那個’不行?哈哈……”


    “誰說我不行!”男人啊,是不能忍受有人對他“那方麵”有所置疑的,這不,他為了證明自己很“行”,正對我逞盡威風……


    經過此事,我和冷千秋打破了橫亙彼此的一層無形玻璃,向各自的心間邁近了一步。


    盡管其後的時光裏,仍有他醋心發作後的不可理喻,仍有我在兩份感情間的掙紮困頓,但,我還是愛上了他。


    女人將一滴淚流在男人心頭時,會成為男人心中一份難舍的牽掛。


    男人將眼睛滴落在女人肩頭,牽掛則是一生一世。


    如果沒有它在我肩頭的重量,我在今後的幾次生死關頭,也許就會如此放棄生命。如果沒有它時時將我牽絆,和秋遠鶴幾迴的麵麵相對,我怕都已經走上與之俱毀之路。


    秋遠鶴,是過去。冷千秋,是我的未來。我不後悔愛過秋遠鶴,因若沒有那份愛著他時的卑微仰望的體驗,我永遠不知和心愛的男人兩情相悅且被他所珍惜所寵愛時,會是如何甘美醇厚。


    冷千秋這個男人,不夠灑脫,不夠豁達,不夠溫柔,不夠……一個合格的情人,一個體貼的丈夫的標準,他終其一生也未必達到。


    同樣,我也不是完美的,我這抹豔色,不是傾國傾城,不是國色天香,甚至,我還不是這個世間諸多男人都要命在乎的完璧。


    我愛他,他愛我,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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