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煙漸散,草木焦黃。


    劉弋籠著手站在沙苑的小丘上,靜靜地看著遠方。


    有失了主人的戰馬茫然地抖了抖鬃鬢上的黑灰,旋即小步跑向遠方。


    有斷了大腿的傷兵在地上哀嚎不止,淒慘不似人聲,亦有抱著戰利品哈哈大笑,笑著笑著突然放聲大哭的漢軍士卒。


    這就是戰爭。


    殘酷而又血腥,充滿了暴虐與野蠻,在這片荒蕪而原始的土地上,生存的隻有戰鬥與殺戮,而不是仁慈。


    一切的一切在戰爭中都顯示得那麽蒼白,那麽無力。


    但是,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戰勝。


    他的目標已經達到。


    他的敵人已經死了。


    這是一場偉大的戰役,勝利的代價是巨大的,也是劉弋必須接受的。


    在這片土地上,他不能夠有一點兒的憐憫之心,他必須冷酷,冷漠地麵對一切。


    “陛下,您找的人已經叫來了一個!”


    一個侍衛恭敬地向劉弋匯報道。


    “帶上來吧。”劉弋轉身吩咐侍衛道。


    一個身穿青色官袍,腳踩皮靴,頭頂布巾的年輕男子快速地走了進來。


    此人相貌平凡,五官端正,眉清目秀,一副文弱書生的模樣。


    此刻他臉上卻是滿是汗水,臉上還有幾道劃痕。


    “你是沙苑馬場現在的佐監?”劉弋看著眼前的小官,淡淡問道。


    “迴陛下,我就是!”小官躬身迴答道。


    這時,胡車兒興致勃勃地尋了上來,手裏拎著一個碩大的腦袋。


    “李...”


    見劉弋情緒不高,胡車兒訕訕地收迴了手中拎著的李傕腦袋,扔到了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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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傕的腦袋順著沙丘嘰裏咕嚕地滾了下去,把正在登丘的蔡文姬嚇了一跳。


    “朕聽說沙苑這裏以前是皇室的馬場?


    “是。”身邊的馬場小官躬身答道。


    “原有多少匹馬?”


    “熹平年間有三千二百匹。”


    “現在還有多少馬匹?”


    小官猶豫幾息,答道:“沒了。”


    劉弋了然地點了點頭。


    “連年征戰不休,軍馬需求緊迫,大軍所用軍馬,就有不少出自沙苑吧?朕看戰場上失了主人的馬,似乎對沙苑很熟悉。”


    “是,沙苑夏無酷暑,冬無嚴寒,沙如白水,草木豐茂,乃是上好的養馬地。”


    小官鬥著膽子請求道:“若是戰事稍定,還望陛下重開沙苑馬場,以資軍用。”


    “這是自然。”


    蔡琰費力地背著焦尾琴,提著襦裙登上沙丘時,見到小官的臉上滿是藏不住的欣喜,似乎也被這種情緒感染了,她盈盈下拜的時候,唇角亦是帶了點喜色。


    “人埋在草裏做肥料,又沒了戰馬啃噬......想來明年沙苑的草會長得很好。”


    聽著昏君的話,蔡琰的小臉有些發白,佯作鎮定。


    “文姬,可會奏《垓下曲》?”


    蔡琰微微一怔,脆聲答道:“迴陛下,自是會的,要奏哪種?”


    話剛出口,蔡琰便後悔得腸子都青了。


    “不是隻有一種?”


    籠著手的劉弋亦是愕然。


    “還有哪種?你且唱來。”


    蔡琰的小臉滿是驚恐,揉著裙角祈求道:“沒有了...沒有了陛下,真的沒有了...”


    此時恰好甘寧撥馬走過,他在沙丘下朗聲笑道:“蔡家大娘子卻不是個實誠人!”


    劉弋亦是遙遙笑道:“興霸,你且唱來!”


    “陛下聽好了!荊楚之地另有一曲《垓下曲》!”


    甘寧聲音沙啞,音色粗糲,一開腔,就仿佛是被灌了一嘴浩蕩江風一般。


    “垓下四麵楚歌圍,千軍萬馬彭城頹。


    看那西楚霸王籍,破釜沉舟萬人敵。”


    甘寧的嗓子如同破爛風箱一般,緊接著生生吊上來一大口氣。


    “猛聽得漢軍笳鼓急,持槍上馬把虞姬別——


    霸王槍,烏騅馬……十年征戰血未涼,尤是當年楚地郎,誓要將這漢軍殺殺殺殺殺殺…….”


    聲音漸起,周圍士卒聽得津津有味,稍有文化的官員卻都勃然變色。


    “.…..殺穿…...腸——”


    “好!”


    出乎文官們的意料,聽得這首甚至稱得上“反曲”的《垓下曲》,劉弋非但沒有惱怒,反而撫掌叫好。


    “怎麽?你們都覺得朕是小氣之人,聽不得讚那西楚霸王的曲子?”


    劉弋指著目瞪口呆的近侍文官們微微一笑,隻說道。


    “若無霸王英雄蓋世,怎顯得出太祖高皇帝扶危定亂之功?”


    楊修、王粲恍然,其餘文官亦是反應了過來。


    打敗的敵人要是個廢物,你又算得了什麽英雄?四百年過去了,唱首曲子還怕霸王複生再造反不成?


    而劉弋卻按住小臉煞白的蔡琰。


    牽著她的手說道:“今日不要你奏樂,王粲,你來彈箏。”


    “——錚!”


    王粲席地而坐,手覆於焦尾琴,當他的手指觸碰到焦尾琴的琴弦時,麵對眾人有些瑟縮的王粲忽然靜了下來。


    他閉目凝神,雙眼緊閉,整個身體放鬆,仿佛在聆聽著悠遠的樂曲。


    隨著王粲的心情平穩下來,他輕輕撫摸著焦尾琴,他的手指似乎與焦尾琴產生了某種共鳴。


    琴聲越來越快,越來越急促,漸漸地越來越激昂起來。


    當音符跳躍時,琴音中帶有某種強烈的衝擊力量,仿佛要破空而去,直抵雲霄之上,震顫人的耳膜,刺激著人的靈魂深處。


    琴音中蘊含著強大的力量,這是一種讓人無法抵抗的力量,就連周圍的樹木,也在琴音中微微顫抖著。


    琴聲中充滿了悲涼的氣息,似乎正在訴說著什麽故事,似乎又像是一種悲哀的歎息。


    這一刻,眾人仿佛被琴音所吸引,仿佛置身在那種悲涼的境界之中,他們的眼前浮現出了一副幅畫麵。


    一幅幅畫麵,從遙遠的過去迴到了現在,迴憶著從長安一路走來的日子。


    畫麵中的一個個變化,每一次都經曆了生死離別,一幕幕畫麵,都讓人有著難以抑製的傷痛。


    一首曲子已然結束,琴音停止,但是王粲並未收迴手,依舊在撥弄著琴弦。


    “文姬,起舞。”


    蔡文姬定了定心神,喏了一聲,脫去鞋襪,纖足輕踩在柔軟溫熱的沙丘上。


    她的手掌附在額前,如同一塊美玉雕琢而成,白皙而光滑,修長的手指上指甲剪得整整齊齊,在陽光照射下散發著淡淡柔和的光芒,唯有指肚才有一點老繭。


    蔡文姬輕輕跳躍起舞蹈,一個旋轉,又一個旋轉,一個迴身。


    她穿著一襲粉色襦裙,袖口處鑲嵌了幾顆紅石碎粒,在陽光下閃爍著璀璨的光輝,腳步輕盈曼妙,宛若仙子下凡,在拂過沙丘的風中翩躚起舞。


    蔡文姬的動作非常優雅,她每走一步,都會在沙丘上留下一道足印的痕跡。


    隨著蔡文姬的步伐愈發隨性,她開始放鬆了下來,就如同緊張的小野貓在反抗了很久收養她的主人後,終於在某天垂下尾巴打了個哈欠。


    蔡文姬那張絕色臉龐上浮現出一絲淡雅如蘭般的笑意,清澈如泉水般的眼眸中閃爍著點點光芒。


    劉弋一時竟是癡了,他赫然看到蔡文姬的眼睛裏,正倒映著隔江蒲阪渡上空的悠悠白雲與適然閑鶴。


    在這一瞬間,仿佛時間靜止了。


    她就像是從一顆星辰墜落人間的仙子,美豔不可方物。


    鬼使神差地,劉弋沒有唱《垓下曲》,而是輕聲哼起了一首眾人完全陌生的曲子。


    王粲微微一怔,旋即以極快地反應合奏融入。


    曲子裏有長安夜雨,有四百裏顛簸時朔風吹客衣,有灞橋未折的柳,有華山月下決絕入營,有渭川舟旁聽箏倚晚晴。


    一曲終了,蔡琰朱顏微微染塵,卻側身斂裙遺世而獨立。


    “敢問陛下,此曲何名?”


    “《長安憶》”


    戰馬嘶鳴,沙丘下滿是染紅了鮮血的黃沙;稍遠處,渭曲蒹葭蒼蒼、沙苑樹木豐茂;更遠處,秋日渭川舟徐徐駛過,河東炊煙嫋嫋升起。


    大約是累了,劉弋把劍鞘插在沙中,半邊屁股靠在上邊,浪蕩不羈。


    “改元建安。”


    旁邊的大臣們似是沒聽清,劉弋全然不以為意,又重複了一遍。


    “改元建安,朕要...倚劍安天下。”


    有詩雲:


    莫作熹平舊樂章,曲中盛世斷人腸。


    漢庭玉笛三更咽,天子金車七裏香。


    一自狼煙生西北,便從征戰老洛陽。


    關中汗血搜求盡,沙苑來年草又芳。


    (第一卷,完)


    第一百一十章 文姬,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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