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的李善睜開雙眼,視線之內,是破了一個洞的屋頂,屋頂外是閃爍著無數星辰的夜空,月光透過破洞斜斜的照在牆壁上,讓李善清晰的看見靠在那兒的馬槊。


    隻是隨意擦了擦,槊尖上還帶著幾絲紫黑色的血跡,實在無法入睡的李善開始計算今日自己到底殺了幾個……噢噢,肯定過了十二點了,應該是昨日。


    但算來算去也算不清楚,事實上,誰都算不清楚。


    昨日往西北方向追擊,最後兩場戰事,連破突厥,頡利可汗北逃,阿史那·社爾、阿史那·思摩被生擒,李善疲憊的在戰場上睡去。


    蘇定方、李楷在附近找到這個破敗的村落,但被親衛抬過來的李善在吃了點幹糧,喝了點熱水之後,再也睡不著了。


    一閉上眼,那些鮮活的麵龐似乎就在腦海中閃現,朱十六、朱八、譚五……


    一有睡意,也會被突然閃現的畫麵驚醒,那些血腥的畫麵……


    昨日一整天,從清晨開始的絕望,到滿懷希望的突襲,決意死在陣中的決心,援軍的趕到,神來一筆的那一箭……


    在無與倫比恨意驅動下的猛烈攻擊,不依不饒的追殺……


    這些讓李善的身體內充斥著各種情緒,讓他來不及去想更多的事,一直到現在夜深人靜的時候。


    李楷、蘇定方以及劉世讓、薛萬均各人的話浮現在李善的腦海中,爾朱義琛、馬三寶在河東追擊阿史那·社爾反遭敗績,李靖在雁門關嚴禁出兵以至於群情激奮……


    聖人李淵下詔代地諸事由永康縣公李靖全權處置,平陽公主召迴了馬三寶,太子、秦王分別遣派魏征、薛萬均奔赴雁門關……


    這些都不是李善要去考慮的事,或者說都不是當下就需要想清楚的,現在的關鍵是,要不要和李靖撕破臉?


    如果李靖還在顧集鎮以南,那就什麽都不用說了,活該這場功勞撈不到手,但如果趕到軍中呢?


    如此一場大捷,李靖這個年過五十方得重用,而且是名義上第一次真正擔當主將,他會容忍被奪權嗎?


    李靖身為代州總管,按理來說,除了張寶相之外,其餘的人包括李善本人都應該聽李靖調配。


    李善悄悄起身,推開了破敗的屋門,在心裏問自己,我能容忍嗎?


    我可不是唐蓮,被人以正大光明的方式陰害之後,還能忍氣吞聲,還能盡棄前嫌!


    我哪裏有那麽好的脾氣?!


    來到這個時代,李善見識了無數名傳後世的大人物,能在曆史上留下名號的,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這麽多人中,真正和李善結下難解怨仇的,也不過隻有王仁佑一人而已,裴世矩、李德武雖然是死仇,但也是替前身背的鍋起源。


    現在多了一個人。


    曆史上覆滅東突厥的大唐軍神級別的名將李靖李藥師。


    李善對猛地醒來的郭樸做了個繼續睡的手勢,緩緩在村中踱步,和李靖撕破臉,或許未必是壞事。


    現在已然結怨,難道別人會懷疑自己不恨,會相信自己如此大度?


    就算有人信,但李靖本人是肯定不會信的。


    反正接下來如果沒有意外,自己會卸任代州長史,返迴長安……如今太子、秦王奪嫡,後者不好說,前者正試圖招攬李靖呢。


    難道還要讓自己和李靖在代州上演一出將相和?


    隱隱在心裏打定主意,李善踱步到一處小院外,看見裏麵仍有燈火,推門進去,看見了劉世讓、蘇定方、張仲堅。


    “當然繼續追擊!”劉世讓斷然道:“突厥大都夜盲,難以夜行,就算勉強夜行,戰馬也難。”


    李善插嘴問道:“此地仍在朔州?”


    “殿下。”劉世讓行了一禮,“應在雲州西南側。”


    “繼續追擊……”李善重複了幾遍,“還沒有李靖的消息?”


    “沒有。”反正在場的都是李善的嫡係,劉世讓徑直道:“即使李藥師趕至軍中又如何!”


    這句話的立場再明顯不過了,李善倒是不意外,隻轉頭看了眼張仲堅。


    “若是突厥不連夜逃竄,必然難以遠遁。”張仲堅平靜的說:“若是連夜逃竄,建製更是散亂,難以聚集兵力……畢竟頡利北逃之時,已是黃昏。”


    蘇定方微微點頭讚同,在目前的局勢下,進擊是沒有太大風險的,無論如何,突厥都很難在夜間聚集起來。


    李善在心裏盤算,如今已經到了雲州西部,東北部那是突利可汗的地盤,這位結拜兄弟……那是恨不得自己斬下頡利可汗的腦袋,肯定不會來攪局。


    而鐵勒諸部被自己那日的一番話刺激得……攻打顧集鎮時候非常賣力氣,但自己如今進軍方向是五原郡,和鐵勒九姓的傳統地盤距離還是挺遠的,就想來救駕也來不及了。


    更何況,如果沒記錯,貞觀初年,薛延陀汗國就建立了,如今已經是武德七年了,說那位鐵勒頭領夷男沒這個心思,那是鬼都不信。


    當日全力攻打顧集鎮,反而證明了鐵勒的異心,若是真的突然出現,是來阻攔唐軍,還是來殺頡利可汗的都不好說。


    李善下定決心,“明日一早,啟程進擊,某與定方兄為前鋒,除卻戰事之外,進退行止聽某號令!”


    三人同時應是,但蘇定方、劉世讓口稱殿下,而張仲堅卻稱了句郎君。


    李善這次聽出來了,這是要投入我門下啊。


    雖然還不知道為什麽,但李善可以肯定這位不受李靖待見……也是,昨日北上,張仲堅是被安排在蘇定方、劉世讓這一路的。


    劉世讓突然低聲問道:“薛家兄弟、張寶相……”


    “若是張公瑾,那還不好說……”李善冷笑了聲,斷然道:“這三人……放心就是!”


    薛萬徹與自己同生共死,義結金蘭,薛萬均與其是兄弟,張寶相是李道宗遣派,又不是李靖的部將,更隨自己有雁門大捷之功……李善有充足的信心


    其實李善想多了,此時此刻,朔州、雲州邊界處的一個小小村落裏,李靖正麵無表情的張開手筆,讓親衛替其裹傷。


    李靖南下北上,三年多來曆經諸場大戰,又抵達潮濕水土不服的嶺南,身邊親衛不過百,此次急行北上,是命臨濟縣侯闞棱從江淮兵中抽調人手的……代州兵,李靖實在是放心不下。


    這些江淮精銳,都是會騎馬的……呃,也隻是會騎馬而已。


    好死不死北上途中連續與一股突厥遭遇,李靖也沒想到唐軍主力往西北方向追擊,自己還能倒黴的遇上突厥,交戰之下,江淮兵不擅騎術的軟肋徹底暴露了出來,年過五旬的李靖都持刀上陣……不敢戀戰的突厥兵這才散去。


    更倒黴的是,李靖左臂被砍了一刀,右腿被戳了一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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