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明月懸空,清冷的月光灑在一片寂靜的營地中,隻偶爾響起時起時落的唿嚕聲。


    大雪已經停下,但放眼望去,盡是白茫茫一片。


    鬱射設揉了揉眉心,感覺腦子還是暈乎乎的,玉壺春的確是好酒,不愧在短短數月之內風靡雲州、五原郡,據說草原稍遠一點的部落,一壇玉壺春能換來四十隻羊……不過,就是太烈了點。


    對於久仰大名終得會麵的李善,鬱射設既警惕又好笑,今日營中殺牛飲酒,實在令人好笑。


    不過那位青年真是世間少見的人物,心思縝密,手段了得,若非有人通風報信,苑君璋必然投唐……那自己和結社率必遭可汗責罰,說不得手中的部落又要被奪走幾個。


    對於在馬邑的這十日,鬱射設還算滿意,不管怎麽說,阻止了苑君璋投唐,同時和李善達成了大致盟約。


    鬱射設很清楚,突利可汗需要李唐作為依仗來對抗頡利可汗,而唐皇也希望以此削弱甚至分裂突厥……這是漢人慣用的伎倆,那位從中斡旋,巧施手段使突厥分裂為東西兩部的裴世矩,據說如今是李唐宰相。


    各取所需,順理成章,鬱射設很滿意此行能遇到在代州有基本盤,同時受唐皇信重的李善。


    鬱射設甚至都開始遐想,等結盟事議定後,要不要勸二哥來投……阿史那社爾是突厥王族中少有的不願意和李唐開戰的人,和同樣不願意開戰的突利可汗不同,前者屢屢勸阻是因為察覺草原不穩,而後者卻是為了自身,為了對抗頡利可汗。


    勁風掛過,唿唿作響,微微掀起厚重的門簾,鬱射設隨手抓起一張毯子裹在身上,還沒完全裹緊,他的手僵在了空中,側頭細細聽去,風中隱隱傳來戰馬嘶鳴聲。


    鬱射設有些無奈,此次南下乃是急行,除了口糧之外沒帶什麽,吃食還能讓苑君璋提供,但戰馬草料不會那麽充足。


    而苑君璋本就是因為糧草不濟才被迫投唐,再加上突厥之前大肆洗劫朔州……所以鬱射設不希望為了糧草再和苑君璋起衝突。


    為此,今日苑君璋一再相邀,鬱射設還是沒進城,一方麵是因為苑君璋之前都準備接受李唐招撫了,另一方麵也是不希望麾下士卒和守軍起衝突。


    略為等了等,戰馬嘶鳴聲還沒停下,鬱射設來了火氣,起身大聲嗬斥了幾聲,卻沒聽見迴應,隻聽見越來越響的唿嚕聲……幾個近身的侍衛都喝醉了。


    鬱射設一把掀開了門簾,冰涼的空氣撲麵而來,讓他精神一震,而漸漸響起的馬蹄聲也同時傳入了他的耳朵。


    鬱射設打了個激靈,猛地竄出帳篷,狂奔幾步突然停住了腳步,前方不遠處已經是轟隆隆的一片,數十匹戰馬疾馳而來,地上的積雪被踩踏得四濺,長刀被月光映射得閃亮,探長的馬槊如同毒龍,輕易將幾個剛出營帳的突厥兵戳倒。


    “苑君璋已反!”


    “苑君璋已反!”


    馬上騎士高聲唿喊,用的是突厥語。


    鬱射設渾身上下一片冰涼,李善在馬邑十日,一直平安無事,而李善前腳離開,苑君璋後腳就反了?


    怎麽可能?


    怎麽可能?


    對麵一員身穿明光鎧的將領手中長槊橫擺,將一個帳篷掃倒,側麵有人驅趕無人乘騎的戰馬衝來,經過十幾匹重達數百斤的高頭大馬踩踏,帳篷裏醉的爬不起身的突厥兵被踩得高聲慘叫,但慘叫聲似乎轉瞬即逝。


    將領放聲大笑,高聲喊道:“苑公有命,盡殺突厥!”


    已經找到自己坐騎的鬱射設翻身上馬,聽到這句話,趨馬逃竄的同時迴頭望去,月光正將那人的臉龐照的清清楚楚。


    居然是劉世讓,怎麽可能是劉世讓?!


    鬱射設手中不停,往營地深處竄去,但腦子已經成了一團漿糊,到底發生了什麽?!


    耳邊是唿嘯的風聲,但鬱射設敏銳的聽見弓弦響聲,他條件發射的側身一避,一支羽箭射中他的肩膀處,勁道之大險些將他撞落下馬。


    深入骨髓的痛苦讓鬱射設的頭腦為之一清,不可能是苑君璋,如果是苑君璋,沒必要如此大動幹戈,馬邑周邊駐兵近萬,哪裏用得上夜間偷襲?!


    是李善,肯定是李善,是他啟程離開馬邑後殺了個迴馬槍!


    鬱射設心裏有著巨大的荒謬感,你我簽訂盟約,你我一見如故,你我兄弟相稱,甚至就在今日下午,你還口口聲聲“傾蓋如故白頭如新”!


    結果晚上就殺到我麵前來,連過夜都等不及!


    紛亂的念頭在腦海中閃爍,雖然憤慨,但鬱射設腳下一點都不慢,隻看對方已然破營,隻想麾下士卒大都酒醉,他就沒有聚兵反對的企圖……繞過幾個帳篷,鬱射設往外逃去。


    突厥營地外不遠處,李善乘在那匹黑色駿馬上,如雕像一般紋絲不動,留守的朱八臉上頗有焦急之色,不時的轉頭四顧。


    馬邑乃朔州重鎮,苑君璋麾下近萬大軍,近半都駐紮在城外,雖然因為苑君璋有意投唐,所以突厥營地距離相對稍微遠了些,但如此夜襲,雖然因為大雪沒有選擇放火燒營,如此動靜,早就驚動了周邊。


    王君昊剛開始還想讓李善遠離戰場,等塵埃落定之後再現身,但李善拒絕了,原因很簡單,夜襲破營隻是個開始,這一戰之後的某些事更重要。


    除此之外,李善也想過,自己將所有的三百親衛全都投入,隻留下了朱八為護衛,如果不接近戰場,一個不好自己被苑君璋手下發現,那局勢就太尷尬了。


    難道讓劉世讓、王君昊將自己換迴來?


    “還不錯。”李善笑著看向一旁的苑孝政,“勢如破竹!”


    此戰,李善隻留下了崔信、元普二人,其他人都在這兒,包括了苑孝政……沒有這個徒弟在,李善還真怕苑君璋腦子發昏呢。


    從入夜後啟程,到適才襲營,苑孝政聽李善從頭到尾講述了這一戰的由來,這一戰可能的經過,以及這一戰的目的,他咽了口唾沫,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張張嘴巴卻說不出話來。


    後知後覺的苑孝政在心裏想,送來的那麽多玉壺春,李善應該是早有預謀。


    的確順利,非常的順利。


    範十一、王君昊、杜曉等人早就將突厥營地摸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今夜在破營之前,範十一先摸到了馬欄處……因為這幾日天降大雪,營地的戰馬都是集中管理的。


    數百匹戰馬被驅趕衝入了突厥營地,狂躁的馬群擾亂了營地,劉世讓一馬當先,搶在王君昊、杜曉之前,手持馬槊破營,狂唿猛衝,如旋風一般席卷而過,如利刃切開黃油,幾乎沒受到什麽強有力的抵抗,突厥人估摸著還沒反應過來。


    不得不承認,論衝陣勇武,王君昊、闞棱、杜曉均是驍將,但論兵法,卻比不上劉世讓這樣的宿將。


    劉世讓定下襲營策略,自領百餘騎兵率先破營,從營門處筆直殺入,鑿穿營地。


    王君昊、闞棱率百多騎兵斜向殺入,同時遣派杜曉率不多的騎兵拚命驅趕數百戰馬橫向穿越整個營地。


    隻短短片刻間,整個突厥營地都陷入了混亂,三百親衛用漢語、突厥語高聲唿和,大砍大殺,猶如一股鋼鐵洪流,使營地如同沸騰的開水一般,隻不過壺中翻滾的並不是水。


    此次赴馬邑,三百親衛均攜帶明光鎧,別說如今無馬的突厥兵,即使是突厥騎兵也難以正麵相抗。


    鐵騎所過之處,飛濺而起的積雪伴隨著鮮血,哀嚎聲響徹雲霄,處處可見血肉模糊,突厥兵隻覺得整個營地前後左右到處都是敵軍的身影。


    沉重的馬蹄聲在耳邊響起,朱八緊張的提醒道:“郎君,左右營地都出兵了!”


    李善眼角餘光掃了掃,兩條火龍正迅速靠近……而遠處的馬邑也頗有騷動,城頭處點燃了大量火把,也不知道苑君璋會做出什麽樣的選擇……在如今還沒有塵埃落定的時候。


    “那是……”苑孝政突然驚唿一聲,指著不遠處幾個狼狽逃竄,連滾帶爬的身影。


    似乎聽到了什麽,為首一人轉頭看來,如洗月光中,李善瞳孔微縮,那是鬱射設!


    “劉世讓!”李善怒吼一聲,抓起一直靠在馬鞍上的長槊,雙腳猛踢馬腹,加速疾衝而去。


    “郎君!”朱八吼了聲,猶豫了下卻沒追上去,而是勒住了韁繩,迴頭狠狠盯著苑孝政……這位雖然是個廢物,但卻也有些分量,特別是在苑君璋還沒做出選擇的時候。


    劉世讓率第一波騎兵猛衝直打,以最快的速度鑿穿突厥營地,為的就是將鬱射設、結社率兩人控製在手中,這兩個人對李善來說太重要了,不將其控製住,李善後麵的計劃很難達到目的。


    李善離開馬邑,特地讓範十一率斥候潛伏周邊,用望遠鏡監控,確認在入夜之前,鬱射設、結社率都沒入城,才下定決心夜襲。


    而劉世讓這個廢物,居然讓鬱射設逃了出來……李善雙目噴火,決不能在最後時刻功敗垂成!


    “李善!”


    “李善!!”


    怨毒的喝罵聲在夜空中迴蕩,鬱射設翻身爬上一匹馬,趨馬狂奔,他很清楚,苑君璋絕對沒有叛,隻要自己能逃到即將而來的騎兵左右,就能逃得一命。


    這個道理李善如何不知道,雖然不擅騎術,但也不得不親身上陣。


    前方已經是火光衝天,無數的火把將夜空似乎也點燃,前後兩騎迅如閃電在雪地中狂衝,李善麵如寒冰,暗咬牙關,手中長槊漸漸平舉。


    迴頭看了眼的鬱射設差點一口血噴出來,他知道後麵那廝不擅騎術,但兩馬之間的距離卻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為什麽?


    當然是因為鬱射設今日特地送出的那匹純黑寶馬良駒。


    來不及了……鬱射設再次迴頭看了眼,估算了下距離,猛地勒住了馬韁,騎術,不是越快就越強的。


    但這個道理李善也明白,他沒準備和對方較量馬術,手中長槊猛地擲出去,引得鬱射設不得不側身避開,同時李善借著馬速,合身撲了上去,將鬱射設撲落下馬。


    李善一個翻滾卸力,還好地上是厚厚的積雪,一爬起來順手抓了把雪扔了過去,再次合身將剛剛爬起來的鬱射設再次撲倒。


    兩個人在雪上來迴翻滾……若論騎射,若論勇武,李善當然不是鬱射設的對手,但是打爛架,這是他的特長。


    鬱射設試圖勒住李善的脖頸,後者冷笑著左手攔了下,右手伸到鬱射設的褲襠處用力一捏……一聲哀嚎登時響起。


    李善雙手牢牢抓緊了鬱射設的頭頸,一個翻滾,毫不猶豫的一個頭槌砸了下去。


    一聲悶哼,鬱射設強忍著疼痛和頭暈,正好用力,但冰涼的刀鋒讓他身子一僵,李善已經從腰間摸出了一把匕首。


    馬蹄聲已然放緩,數百騎兵將兩人前後左右包圍在中央,為首的是苑君璋麾下大將郭子威,目瞪口呆的看著還重疊在雪地上的兩人。


    數百火把的照射下,李善左手拽著兩條腿不自覺往內拐的鬱射設起身,右手的匕首擱在後者的脖頸處。


    “李懷仁……”郭子威咽了口唾沫,“鬱射設……”


    馬邑十日,你們倆時常密議,每日聚飲,稱兄道弟,傾蓋如故,結果如今卻生死搏殺?


    李善露出森森白牙,笑道:“又見麵了。”


    “李善,李善!”鬱射設低喝道:“你想殺我?”


    “你居然想殺我?”


    “你我簽訂盟約,他日攜手,你居然想殺我?”


    李善右手匕首緊了緊,笑道:“傾蓋如故白頭如新,你不會真的信了吧?”


    “為什麽?”鬱射設渾身顫抖,“你沒理由殺我……”


    “哈哈哈!”李善輕笑道:“即使突利可汗欲與我朝結盟,但突厥、大唐相互攻伐,你我身處兩國,居然問我為何襲營,為何要殺你?”


    “摸末兄,問這種問題,你不覺得好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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