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氏自鳴得意的那支金步搖的確不是凡物,狀入飛鳳,雕刻手藝巧奪天工,鳳凰口中銜了枚黃豆大小的紅色寶石,饒是張氏出身武城張氏,又嫁入清河崔氏,也未見過。


    雖然那日在平陽公主府沒打探出什麽,但張氏卻收下了那支金步搖,而且第二日就佩戴起來。


    但此時此刻,滿臉通紅的張氏從頭上摘下金步搖,狠狠的摔在桌上,瞪著女兒嗬斥道:“赴任代縣不過數月,居然走私出塞,還有臉以蓮喻己,以君子自居!”


    這兩日崔小娘子心情很是不錯,前日見到朱氏隻覺得和藹可親……呃,這應該是錯覺。


    崔小娘子聲音清脆,如珠落玉盤,“何人不知道李懷仁以仁義為先,數度施恩……”


    “東山酒樓、玉壺春……操持商事,說什麽仁義為先!”張氏忿忿道:“清河崔氏,海內聞名,若是品行高潔,縱然文才稍遜亦可,他李懷仁就算是八鬥才子,如此品行有何資格……”


    崔小娘子高聲打斷,“聖人都不問罪,母親卻要強加之。”


    “不過依仗陛下寵信,此為幸臣!”張氏冷笑道:“今日坊間遍傳,世間最愛阿堵物,李懷仁也!”


    崔小娘子被逼到角落處,畢竟隻是個十一歲的小丫頭,眼眶裏的淚珠已經快溢出來了。


    這時候,崔信緩緩踱步入門,看了眼桌上的那支金步搖,微微搖頭,歎息一聲。


    “父親……”


    崔信又歎了口氣,其實這兩日他心情不太好,呃,應該是很不好。


    你李善千裏迢迢,從雁門送來禮物,有給我女兒的,有給我妻子的,就是沒給我的?


    過分了啊!


    居然不把我放在眼裏?!


    你以為就憑那篇《愛蓮說》,老子就非選你不可了?!


    但今日兩儀殿一事傳開,崔信心頭思緒湧動,很多事都聯想到了一起……難怪,難怪。


    但即使心頭煩悶,但看見女兒落淚,老父親還是心有不忍,將妻子勸走後,柔聲安慰女兒。


    看女兒淚水不止,崔信一拍桌案,從袖子裏取出一封信遞過去,“那小子新寫的文。”


    呃,妻子有禮,女兒也有禮,崔信心頭忿忿,為此將李善送來的給女兒的禮物一直瞞著呢。


    崔小娘子卻扭過頭去不肯接,雙目紅腫,還在是不是抽泣。


    崔信心思機敏,很快反應過來……李善組建商隊,走私出塞,短短一日,此事已經遍傳京中,但苑孝政這個名字卻在李淵的嚴令下沒有傳開,這直接導致李善最愛阿堵物成了板上釘釘。


    這對於心慕郎君的崔小娘子來說,實在是個不小的打擊。


    崔信也不再勸,將信放在案上,吟誦道:“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抽泣聲戛然而止,崔小娘子不知何時已經抬起了頭,紅腫的雙目直盯著崔信。


    崔信卻笑著住了嘴。


    “父親!”


    “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崔信繼續往下吟誦,心裏難免酸楚,“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素琴,閱金經。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南陽諸葛廬,西蜀子雲亭。孔子雲:何陋之有?”


    屋內寂靜片刻後,崔小娘子神采飛揚,“若無心胸,絕難撰寫此文,必為奸邪誣構!”


    崔信心裏嘀咕,那小子其實還真挺愛錢的,“未必是構陷……不過此事的確頗有隱情。”


    崔小娘子拉著崔信坐下,“還請父親詳敘。”


    “涉及國事,不可外泄。”崔信搖搖頭,“不過此次商隊迴關,攜良駒數百匹,聖人欣喜。”


    又安慰了女兒一番,崔信轉身離開,迴了臥室,看見妻子忿忿模樣,不禁又歎息一聲。


    張氏又開始絮絮叨叨起來,崔信沒有理睬,心思早就不知道飛到哪兒去了。


    當裴世矩突然出列問罪李善的事情傳開後,崔信和平陽公主有著一致的判斷……並不是每個人都能猜得到真相,但女兒心悅,老父親自然多加打探,事事留心。


    這小子倒是有手段,出塞通商一事必然早就密奏陛下,隻怕太子、秦王都知情,崔信心想,裴世矩三朝老臣,臨老了卻摔了個大跟鬥。


    聞喜裴氏西眷房如今一門雙相……難怪那小子要外放。


    雖然被裴世矩塞到了雁門,卻能逆境奮發……的確是個人物,但將來如何?


    崔信不得不考慮周全,雖然自己持身中正,但清河崔氏族人多為東宮一脈,裴世矩為太子詹事,而裴寂也依附東宮。


    難怪臨行前不肯簽下婚書,原來是李德武!


    自兩儀殿一事傳開,長安城內頗有喧囂,各人有各人的感受,有人驚詫,有人叱罵,有人憐惜,有人暗讚。


    但論感慨,無過裴世矩本人。


    夜已經深了,孤燈旁,桌岸邊,老邁的裴世矩自斟自飲,麵無表情的盯著外間如濃墨一般的夜空。


    出身名門,建功立業,盛名遍傳海內,如今卻被黃口小兒如此羞辱,這讓裴世矩如何能忍受?


    今日出了太極宮,裴寂就告知,西眷房子弟裴懷義組建商隊出塞,甚至還想請他出手,驅逐李善,獨占商路。


    若是早一日知曉此事,自己……裴世矩細細想過,自己隻怕還是會出手問罪,但絕不會受到這樣的羞辱,至少不會說出“涉及各族,都應斥責”這種話。


    隻要一想起今日兩儀殿內李淵父子三人的神情,裴世矩就羞憤難當……出塞通商,李善肯定早就密奏,應該是從平陽公主這個渠道。


    打探軍情得利,換迴良駒數百……換句話說,李善是不惜身染汙垢,為國勤事,而自己卻是打壓賢良。


    如今細細想來,裴世矩很確定李善明暗兩手針對自己,首先密奏陛下,自己卻在代縣大造聲勢,其次勾連裴氏西眷房涉身其中。


    不管哪一條路,都有可能讓自己一腳跌入坑中……裴世矩暗咬牙齒,這麽多年了,從未吃過這種虧。


    李善,你給我等著!


    你越是逆境奮發,越是明麵上不動幹戈,老夫越是難以忍受……他日,你若複仇,李德武有機會躲過一劫,但老夫子嗣何以自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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