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門以西,黃沙漫天,秋日如血。


    當朱八在天蒙蒙亮的時候趕到營盤,正好看見黑壓壓的突厥大軍來襲。


    朱八直接打馬迴身,奔出五六裏路,就隱隱聽見身後傳來嘈雜聲,李高遷已經敗北,棄大軍不顧,率數百親衛東竄,唐軍徹底崩盤,成為突厥騎兵口中食。


    李高遷自以為丟下那麽多誘餌,自己應該能逃出生天,卻沒想到……曾經在去年敗在自己手中的鬱射設親率兩千輕騎緊追不放。


    去年頡利可汗親率十餘萬大軍破雁門,幾乎打穿了整個河東,雖然鬱射設不是唯一敗北的將領,卻遭到了頡利可汗的鞭責……鬱射設雖然深恨頡利可汗,但形勢比人強,這股恨意如今自然是直指李高遷。


    從清晨到午後,兩千突厥輕騎像一群高明的群狼一般,將目標身上的肉一點點的撕裂,李高遷身邊的親衛從三四百人到一兩百人,等他狼狽的逃到雁門不遠處,已經隻剩下十餘人了,不過乘亂而逃的唐軍士卒也都紛紛向這個方向奔來……沒其他地方能去了啊!


    城牆上的李善眼神冰涼,心想不論其他,太子李建成實在是擇人不明,看看他挑的這些武將……雖然說他隻能從李世民挑剩下的人中挑選,但也不能將李高遷這樣的貨色推上左武衛大將軍這個位置。


    遭突厥大軍圍攻,棄軍先逃……放到哪個時代,都必然是遭到鄙夷的。


    “明府……”一位中年官員站在一旁,臉上滿是驚懼。


    “都準備好了?”


    “是。”


    李善深吸了口氣,“開始吧。”


    城門緩緩打開,千餘步卒、數百騎兵依次出城,李善雙手摁在城牆磚石上,專注的盯著遠處還彌漫的黃沙。


    一旁的馬周低聲道:“太冒險了。”


    “我知道。”


    “江夏郡公棄軍先逃……”馬周哼了聲,“倒是沒看出來,你李懷仁也有心軟的時候!”


    李善勉強保持平靜的神態,側頭輕笑一聲,“世人皆道,東山李懷仁,以仁義為先,於軍中設傷兵營,心懷大仁,”


    馬周嗤笑了聲,沒再說什麽,他和身邊這位朝夕相處已經快兩年了,哪裏不知道這青年的脾性……看似仁義,實則冷漠,關鍵時刻,心硬如鐵。


    但沒想到,朱八傳迴戰報後,李善遣派範十一等人率斥候出塞,之後很快下定決心,使闞棱、王君昊為首,率步騎出關接應敗兵。


    要知道戰報不久前才送往崞縣,即使劉世讓得信後立即啟程,一時半會兒也很難抵達雁門……千五士卒出塞接應,若是戰敗,雁門有可能被迅速攻破。


    到那時候,李善這個鍋是背定了,可能還在李高遷之上。


    實在太不明智了!


    李善微微閉上眼睛,在心裏不住盤算,的確,這是一次冒險。


    但卻是一次不得已而為之的冒險。


    對於馬周的擔憂,李善心裏也有數,他對馬周早就有著確鑿的判斷,這是個在政務上很有能力的士子,同時看似放誕不羈,實則心有準繩,但軍事上馬周並沒有什麽天賦,這一點從去年山東一行中就能看得出來。


    馬周隻看到了出塞接應的風險,卻沒看到如果不出賽接應……風險隻會更大。


    李高遷棄軍而逃,在朔州,那些敗兵殘卒隻可能往雁門方向逃竄,若是雁門不接應,李高遷死不死倒是無所謂,但那麽多唐軍士卒會幹什麽?


    為求活命,或許會攻打雁門……自相殘殺這是小事,關鍵是會導致守軍士氣大沮。


    當然,為了活命,大量唐軍士卒更有可能降敵……不管他們歸屬突厥,還是最終到苑君璋手中,對馬邑,對雁門的威脅就會急速增高。


    突厥以騎兵稱雄,不擅長攻城,苑君璋之前倒是有這個能力,但之前高滿政投唐,帶走了相當一部分精銳,之後又在馬邑敗北……李高遷麾下的唐軍士卒,是有攻城拔寨的能力的。


    留守雁門的左武衛長史在提起這件事之後,李善很快就下了接應敗軍的決心……用屁股都能想得到,若是不接應敗兵,再過幾日馬邑失守,劉世讓會將鍋丟到誰的頭上。


    而接應敗軍,最重要的就是需要一個典型……這個人選除了李高遷還能是誰呢?


    雖然李善恨李高遷棄軍而逃,導致大好局麵毀於一旦,但還是盼著這貨能生還雁門。


    不過,李善也不覺得此次出兵接應會有太大的危險,畢竟馬邑還沒失守,突厥、苑君璋的主要注意力還是應該在高滿政身上,追逐敗兵來雁門的敵軍數量不會太多……前去打探的斥候範十一的迴報也證實了這一點。


    當然了,這些李善都沒有說出口……就在剛才,馬周用一種恍然的口吻提到,就在中秋之前,馬邑一戰還沒開打的時候,你李懷仁堅持認為左武衛大將軍江夏郡公李高遷不是那種膽怯如鼠之人……現在好了,李高遷棄軍而逃。


    李善都痛恨自己這張嘴……所以咬緊牙關不肯說出口。


    “真的隻有兩千餘敵軍?”馬周揪住範十一低聲詢問。


    範十一揚了揚手中的一個鐵製的長筒,得意的說:“絕無差錯,不會超過三千。”


    李善偏頭看了眼,在決定赴任代縣之後,他就開始秘密找到匠人打製望遠鏡,但這方麵他不太懂,試驗了好久也就弄出來兩個,一個給了斥候範十一,另一個剛才交給了闞棱。


    想到這,李善的視線投向關外。


    雁門關,東西兩麵山岩峭拔,中有路,盤旋崎嶇,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關外可以用以戰場的地方並不大,闞棱手持鐵筒,饒有興致的細細打量遠處,就連騎兵臉上的驚恐神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真是神器!”闞棱嘖嘖兩聲,小心翼翼的放迴懷中,揮手讓幾個親衛出陣喊話。


    “繞行入關,衝陣者,不論敵我,立斃陣前!”


    “繞行入關,衝陣者,不論敵我,立斃陣前!”


    接應敗軍,最關鍵的就是不能讓潰軍衝亂陣腳,一旦混亂,敵軍乘勢進擊,幾乎沒有還手的餘地。


    突厥人也很清楚這一點,鬱射設高聲嗬斥,命部下加速,將李高遷這一股敗兵向陣前驅趕,就指望衝亂陣腳,乘勢進擊。


    闞棱冷笑兩聲,右手一抬,數百支離弦長箭劃破長空,將不管不顧狂奔的敗兵射倒一片。


    左肩膀上中了一箭的李高遷揮刀砍翻了兩個還在向前衝的士卒,領頭向著南側狂奔而去……這是唯一的生路。


    但即使如此,還是有不少敗兵被突厥騎兵驅趕衝陣,留守雁門的士卒雖然知道必須下手,但總有不忍,但此次隨闞棱出塞的李善親衛隊卻下得了手,趙大一聲高唿,又是百餘長箭鋪天蓋地的洗了一遍。


    穀緱


    敗兵們已經不敢再衝了,要麽茫然的站在戰場上,要麽哀嚎著向兩翼狂奔,還有幾個倒在地上試圖渾水摸魚。


    但都沒有用,千餘突厥輕騎如旋風般刮來,將陣前的一切生機全都泯滅。


    嘶啾啾的馬嘶鳴聲在耳邊響起,矮壯的闞棱舉起幾乎比他還高的陌刀大步出列,兩側是手持盾牌的士卒。


    雁門關上的馬周手持望遠鏡瞪大了眼睛,緊張的手心都泌出汗珠,如果擋不住,那就一切皆休。


    下一刻,馬周手一滑,望遠鏡砰的摔在地上。


    雁門關上除了馬周都看不清,但關下士卒都親眼目睹,就連逃到南側喘著粗氣的李高遷都因為陣陣高唿聲而轉頭看去。


    “此乃何人?”李高遷渾身都在顫抖。


    闞棱上前一步,隻見空中刀光一閃,衝在最前麵的那個麵容猙獰的突厥兵從肩部到胯部,被陌刀劈成兩半,刀勢不止,順帶著將那匹高頭大馬一並劈倒。


    夾雜著髒器的血光四濺,讓陣前有那麽一瞬間的寂靜。


    轉瞬間,陣中士卒高唿,士氣大振,闞棱在三四個手持盾牌的士卒的護衛下,不固守原地,反而手持陌刀,疾步出陣,刀光閃爍,突厥騎兵無不失色。


    突厥騎兵本就不是以衝陣稱雄,他們更擅長遊戰,用後世的話說就是放風箏……但雁門關外,空間太小,重甲步卒本就是輕騎兵的勁敵,再加上有闞棱這等兇人,突厥騎兵前部陷入陣中,而後續者已經頗有躊躇。


    後陣的鬱射設歎了口氣,沒想到李高遷敗北,但雁門依舊牢不可破,更重要的是居然有膽子出關接應……也不知道如今雁門守將何人,難道是劉世讓?


    就在鬱射設準備傳令退軍的時候,雄壯的鼓聲在唐軍陣後敲響,數十個赤裸上身的大漢手持鼓槌擊在鼓麵上。


    一支約莫三百的騎兵出現在唐軍側翼,不能怪突厥人沒有事先查探,雁門關外地勢狹窄,鬱射設哪裏想得到,大軍壓境,唐軍以重甲步卒堅守的同時,還會留下後手。


    各種喝罵聲在關外響成一片,鬱射設細細看了兩眼後臉色大變,趨馬就走……他早年就助劉武周攻河東,很清楚唐軍雖然騎兵數量不算太少,但因為良馬不多,所以戰力不強。


    但即使如此,唐軍的騎兵也往往能在與突厥騎兵正麵衝陣中占據上風……這是由鎧甲裝備各方麵的因素導致的,也是雙方戰法不同導致的。


    鬱射設隻看了兩眼,就敏銳的發現,雖然這支騎兵隻有兩三百騎,但裝備精良,而且都是良馬……偏偏雁門關外迴旋的餘地不大,而且麾下騎兵剛剛衝陣遇挫,陣型混亂,隻怕攔不住。


    鬱射設的估計沒有錯,為首的王君昊身穿明光鎧,頭戴鐵帽,雙腿夾緊,隨著胯下良駒的加速,手中高舉的長槊緩緩放平,身後跟著的是齊老三、朱石頭等一幹親衛,再之後是賀婁興舒等代縣勢族子弟。


    第一次上戰場的賀婁興舒有些緊張,隻覺得喉嚨發幹,嘴中一片幹澀,手心濕潤,長槊險些滑落。


    似乎隻是一瞬間,突厥人已近在眼前,賀婁興舒都能清晰的看見對方臉上的驚恐,努力調整手中長槊的方向,他在心中估算著距離,但下一刻,一支長槊橫著側擊,將那個突厥人掃落下馬。


    賀婁興舒抬頭看向前方,向來沉默寡言的王君昊手中長槊如同毒龍,直刺橫擊,馬前無一合之敵,轉瞬間就殺入陣中。


    賀婁興舒猛地踢了腳馬腹,高聲呐喊,趨馬衝入陣中。


    如同一支銳利的長箭戳破絲帛,如同一柄沉重的鐵錘擊破雞蛋,三百精騎毫不費力的輕易撕裂突厥騎陣。


    橫向破陣後,王君昊沒有停留,反而加速掠過,從北側一路殺到南側……畢竟雁門關外迴旋餘地太小,很難第二次衝陣。


    王君昊輕輕勒了下韁繩,任由坐騎奔馳,迴頭望去,戰場上已經是一片狼藉,在數百長箭的掩護下,欲求不滿的闞棱拖著陌刀正在狂奔向前……


    雁門關上諸人終於放下了心,雖然看不清戰場細節,但突厥騎兵西逃卻是看的清晰的,馬周偏頭看了眼李善,遲疑問:“君昊……”


    “西征吐穀渾,闞棱手持陌刀,率八百甲士堅守前陣,數千騎兵亦不能破。”李善保持平靜的神色。


    馬周不再吭聲,他也了解李善的說話方式,總是遮遮掩掩……這已經算是承認了,是他定下闞棱以步卒堅守,挫敵銳氣後王君昊再側翼出擊。


    “範十一,出塞探查,突厥騎兵若是徑直離去,範圍擴大到十裏。”


    “是。”


    “石榴,點齊護兵,召集民夫,隨某出關。”


    “是。”


    李善一條條命令下去,整個雁門關都在忙忙碌碌,關外坐在地上的李高遷沮喪的看著這一幕……劉世讓必定發難,怎麽辦?


    怎麽辦?


    片刻之後,李高遷就下定決心,在心裏發狠,劉世讓,你好毒!


    這等人思路總是會無意識的偏向自己,在李高遷看來,劉世讓連續兩次下令,命自己出塞援馬邑,但誰知道突厥大舉來攻……劉世讓肯定是知道的!


    自己隻留下少量兵力守雁門,留下的幾個將校絕沒膽子出關接應……不說其他的,手持陌刀的那個狠人自己一點印象都沒有,河東北部,除了劉世讓還能有誰?


    就在這時候,一名騎兵翻身下馬,摘下頭盔,李高遷瞪大了眼睛,他認得這人,是代縣令李善身邊親衛頭領,據說是河北名將王伏寶的侄兒。


    “郡公。”王君昊麵無表情的行了一禮。


    李高遷在親衛的攙扶下勉強起身,試探問:“關上是……”


    “郎君昨夜抵雁門。”


    “劉世讓呢?”


    “郎君昨日赴崞縣不果,召集親衛、代縣青壯府兵,連夜趕赴雁門。”


    李高遷長長鬆了口氣……好,好,好!


    關上居然是和自己關係不錯,而且利益相連的李懷仁,而劉世讓居然還在崞縣!


    這下就有的掰扯了!


    闞棱讓過潰卒入關,然後堅守中路,揮舞陌刀,人馬均裂,勇猛無雙,王君昊引騎兵側擊,突厥本就是大戰之後,又長途奔襲,被王君昊衝亂陣腳,提一下賀蘭家子弟。


    鬱射設試著攻城,又喊話勸降,李善麵無表情,等鬱射設離開,派出斥候查探,然後盡量接應潰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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