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儀殿內,帝王重臣相對而坐,三位皇子坐在側麵,而中間一位鬢角微白的中年人正在侃侃而談,神情興奮,臉龐略顯紅暈。


    “突厥南寇,多經朔州東向,越雁門侵代州,南下直麵太原府,其間最重者唯馬邑耳。”


    裴世矩眯著眼聽著,微微點頭,“確實如此,不得馬邑,突厥往來便捷。”


    今日殿內眾人,論對突厥的了解,裴世矩是首屈一指,這方麵即使是李淵、李世民也無法相提並論。


    “如今雁門難守,若能於崞城置一智勇之將,多儲金帛,來降者厚賞賜之,常出奇兵略馬邑城下,芟踐禾稼,敗其生業。”


    中年人高聲道:“不出歲餘,彼當無食,馬邑不足圖也。”


    李淵聽得入神,連連點頭,這幾年突厥每次都是主力從雲州、朔州而來,途徑馬邑,侵襲雁門,然後一路南下……若能將馬邑握在手中,等於是在朔州插入了一根釘子,突厥就不會再如此肆無忌憚,也缺少必要的補給。


    想想也是悲催,李淵起家太原晉陽,距離代州雁門隻隔了個忻州,突厥從雁門殺到太原,從早到晚。


    而崞城位於代州南側,就頂在忻州北部,北上可籌謀攻略馬邑,固守可護衛太原,使並州總管可以籌集兵力應對。


    沉吟片刻後,李淵笑道:“如此智勇之將,唯劉卿不可。”


    中年人拜倒在地,聲音洪亮,“臣願為崞城令。”


    的確,非此人不可。


    這位中年人在後世名聲不顯,但在此時,特別是在河東道北部,卻是盛名無二的大將,雖然對陣薛舉、呂崇茂均遭敗績,但麵對突厥,氣節無雙,且多有斬獲,突厥人頗為忌憚。


    典型的內戰外行,外戰內行。


    這位就是曾爵封弘農郡公,先後任安定道行軍總管、彭州刺史、陝東道行軍總管、檢校並州總管的劉世讓。


    武德三年,唐朝抽調兵力攻伐洛陽,時任檢校並州總管的劉世讓率大軍襲夏軍老巢洛州,恰逢突厥來襲,劉世讓率八百騎兵疾馳迴援。


    頡利可汗與高開道、苑君璋合軍,猛攻代州月餘,劉世讓堅守武州,斥退說客,使突厥無功而返……若無劉世讓,隻怕李淵也要命正攻打洛陽的李世民迴師了。


    自那之後,劉世讓頗為跋扈,以氣淩之,與同樣鎮守河東道的襄邑王李神符不合,最終去年被除名爵徙康州。


    不過,李淵在某方麵有著念舊情的一麵……雖然有點假模假樣。


    半年之後,李淵召劉世讓迴朝,授廣州總管,今日又問起備邊事。


    李淵起身道:“授代州總管府長史,兼崞城令。”


    “劉卿此去,重任在肩,賜良駒一匹,還望謹言慎行。”


    劉世讓應聲深深俯首,他當然聽得懂李淵的警告……將自己拉下馬的襄邑王李神符如今任並州總管,就駐守在太原府。


    其實河東道並沒有所謂的並州這個行政區域,所謂的並州總管實際上管轄的是包括太原府在內的大半個河東道,換句話說,李神符是騎在劉世讓頭上的。


    看著劉世讓大步出殿,李淵揉了揉眉心,江淮軍叛變對朝廷的影響太大了,如果西邊柴紹兵敗,突厥又大舉南侵……李淵實在沒有太多的信心。


    所以,在急命六路大軍***淮軍之後,立即將精力放在了突厥這一邊,所以才想起剛剛被召迴京中的劉世讓。


    西邊的問題還不大,但必須頂住突厥今年的侵襲,南邊迅速平亂……才能穩定局麵,李淵心裏有些煩躁,隨口問:“杜伏威可還在府中?”


    裴寂點頭道:“仍在府中,惶恐終日。”


    “此僚兇蠻成性,又是江淮軍主將,當除爵誅之。”


    左右看了看,基本沒人反對,李淵遲疑了下……畢竟前車之鑒,斬殺竇建德,河北兩度複叛。


    這時候,有宮人提著木盒過來,李淵笑著說:“已然入夏,諸卿一品冷湯,稍去暑氣。”


    陳叔達接過碗盞看了眼,是綠豆冷湯,還未入嘴就能分辨出,不是在深井冰鎮而是放了碎冰,不由得眉頭一皺。


    李淵察覺到陳叔達投來的視線,笑道:“子聰欲諫否?”


    朝中宰相,唯獨陳叔達不僅才學明辯,有相國之才,更時常諫言,才會得李淵重視,出任門下高官官侍中。


    但陳叔達可不是魏征,隻笑了笑,“陛下乃天下之主,些許碎冰而已,隻是夏日存冰極難,如今未至酷夏,隻恐陛下存冰早早用盡。”


    李淵大笑道:“諸卿盡可暢飲,此乃懷仁所製。”


    裴世矩深通養生之道,隻慢慢飲用,不敢快飲,聽了這話,白眉微微顫動,心想這少年郎……如果早生十數年,怕是能在前隋煬帝與虞懋世一爭高下。


    呃,虞懋世就是虞世基,著名的書法家虞世南的兄長,隋煬帝執政後期最出名的諛臣,最能媚上,後來在江都與隋煬帝一同被宇文化及誅殺。


    李善要知道裴世矩的想法,那真要叫冤了……我是真的不懂媚上,這不是連著幾天入宮,李淵都在議事,找不到機會開口,才製了幾塊冰過來獻獻殷勤嘛。


    一碗冰鎮綠豆湯喝完,各人各迴各家,李淵就在側殿小睡片刻,隨口問:“懷仁可離宮了?”


    一旁的宮人低聲道:“館陶縣公在花苑。”


    “也不嫌熱。”李淵嘀咕了兩句,“這是連著四日入宮了吧?”


    “是。”


    李淵起身踱了幾步,想起女兒平陽前幾日所說,不禁笑著想,這少年郎倒是有些奇特,他人都欲留在長安,他倒是想外放,從縣令起家。


    就在兩儀殿不遠處,李善頂著大太陽正在觀察那幾株棉花,剖開棉鈴,黃白色的絨毛已經塞滿了內部,已經有幾個棉鈴開裂,露出柔軟的纖維。


    自己很快就要離開長安,棉籽隻怕來不及收集了,到時候讓李道玄或平陽公主來幫忙?


    正想著呢,身後傳來李淵的笑問。


    “懷仁,此間無水未有蓮,何故細察?”


    李善轉身行禮,投去視線中帶著幽怨……這皇帝好不厚道!


    看這少年郎這副模樣,李淵忍不住開懷大笑,當日之事已然遍傳長安……呃,這一方麵是因為羅陽被打的太慘,另一方麵自然是因為那篇《愛蓮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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