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清喝,平平無奇的馬車在村口處停下,親自駕車的柴邵笑著看向迎出來的李善。


    跳下馬車,柴邵攔住李善的行禮,笑道:“今日登門拜謝,又是平輩,無需如此。”


    李善有些訕訕,當日姑侄,現在成了姐弟。


    柴邵扶著平陽公主下車,“鄉間野趣,不妨漫步。”


    馬車後傳來刻意的歎息聲,李道玄轉了出來,“早知如此,當搶在懷仁覲見前登門。”


    李善瞪了眼過去,我稱你一句叔……想瞎了你!


    今日李道玄是柴邵夫婦特地請來相陪的,他是朱家溝的常客。


    “對了,已然換了,如今該是日月潭。”李道玄在前頭引路,從村子中斜著穿過。


    村中的引水渠別有趣味,蜿蜒而行,一行人逆流而上,眼見山腰處銀光閃閃,水霧升騰。


    再從東山腳下轉向南,在日潭邊停下。


    平陽公主臉色略微蒼白,但行動無礙,身量頗高,雙目狹長,顧盼之間自有風采。


    站在山丘上,柴邵夫婦放眼望去,村南平坦的土地上挖掘出一條深深地溝壑。


    李道玄指著那邊,“懷仁,尚未通河?”


    “明日便通。”李善應道:“這兩日搭建兩座小橋。”


    “村口警戒,入口狹窄,北有山,南有河。”


    柴邵皺眉道:“看似尋常村落,實則要塞之地。”


    平陽公主瞥了眼李善,“此為懷仁居安思危?”


    “三姐說的哪裏話。”李善隨口道:“去年有盜匪襲村,若不是處置得當,隻怕要鬧出大亂子,所以才未雨綢繆。”


    李道玄接口道:“聽說過,據說裹挾難民?”


    “確實如此……”


    平陽公主和丈夫對視了眼,心裏都有古怪的感觸,他們都是久曆戰事的將領,經驗比李道玄豐富太多了。


    以目前日月潭的防禦力度來看,上千盜匪全力攻打也無能為力,更別說村內還有大將蘇定方坐鎮。


    平陽公主不禁想起當日招攬卻被委婉拒絕一事,看看如今村落的防備,再想想村外的警戒,她似乎猜到了什麽。


    麵前這位豐神俊朗的少年郎有隱憂,而且還是可能危及性命的隱憂,聯係起這些天對李善的了解的那些傳聞,平陽公主猜測,或許與其身世有關。


    如今李善在長安有偌大名聲,但至今無人知其身世,有人猜測是隴西李氏旁支,有人猜測是趙郡李氏旁支,還有人猜測是前朝顯貴之後……但有一點是確定的,絕非寒門子弟。


    平陽公主的猜測是正確的,但卻有點歪打正著,村落有如此防禦力度,以及始終保持的警戒,都是因為蘇定方而不是李善。


    之所以拒絕招攬,並不像平陽公主想象的那樣,而是因為李善不想跳進火坑。


    沉默片刻後,平陽公主輕聲道:“既以姐弟相稱,他日若有事,片紙相召即可。”


    李道玄聽得懵懂,但李善神色微動,他知道,這是平陽公主的一個承諾。


    李善不知道平陽公主在知曉內情之後會不會有這樣的選擇,畢竟有李世民珠玉在先……隻肯將李善作為暗子。


    但至少,平陽公主給出了一個很有分量的承諾……李善心想,從某種意義上說,天下有數的將領中,唯獨平陽公主是個純粹的武將,而不是個政治生物。


    最終,李善沒有任何迴複,隻有深深一禮。


    一行人走下山丘,沿著村南漫步,斜插入村,輾轉抵達李宅。


    李善早就遣派朱石頭迴去報信,中門已然大開,朱氏快步而出,正要行禮,被趕上幾步的平陽公主挽住。


    “原本當平輩論交……”平陽公主笑道:“不料懷仁另有他意,如此論交,自然受不得朱娘子之禮。”


    朱氏爽朗一笑,“如此,自然也不必相謝,分內之事。”


    “如此大恩……”


    “既有此能,自當援手!”


    兩位婦人有些像,都性情直爽,不繞彎子,敘談起來,一句接著一句,似乎都沒過腦子……李善穿越到這個時代以來,基本上說出口的話都要先在腦子裏過一遍。


    說得興起,朱氏拉著平陽公主的手往裏走,眼角餘光掃了掃,怔怔道:“淮陽王何時來的?”


    感情才看到我啊……李道玄心裏吐槽,嘴上卻是恭恭敬敬,“道玄今日特地陪三姐登門……”


    意思是,我早就來了,您一直沒看見!


    一行人在正堂坐定,周氏奉茶,小蠻今日躲到蘇家去陪老太太去了。


    平陽公主拉著周氏坐下,笑道:“當日多虧照料,坐下敘話便是。”


    從進了公主府第一天起,周氏就全程負責平陽公主的起居,別說用藥,就是吃飯喝水甚至如廁都是她。


    朱氏隻隨意點點頭,周氏這才小心翼翼的坐在下首。


    稍遠的李道玄向柴邵嘀咕了兩句,惹得李善瞪了過去……他也知道,母親一直不太喜歡周氏。


    兩家敘談,李家這邊,朱氏是長輩,周氏隻是侍妾,而柴邵夫婦以妻為貴,最終三位婦人在正堂,李善,柴邵和李道玄出了門。


    “還真去了太醫署?”柴邵嘖嘖道:“前隋太醫署一時極盛,但本朝……”


    李善歎息道:“但那日在陛下麵前誇下海口……”


    李善略略解釋了幾句,隻是想通過太醫署這個機構培育出一批人手。


    “若是能調教出一批人手,此事大有可為。”李道玄是親眼所見傷病營對軍中士卒的影響力的。


    柴邵聽了一陣後,登時大為感興趣,雖然天下一統,但外患不絕,就在半個月前,吐穀渾侵擾芳州,芳洲總管棄城而逃,若不是平陽公主大病初愈,朝中有意使柴邵領兵西援。


    事實上,這是柴邵一生中少有的獨當一麵的大戰,這正是這一戰讓其得享名將之譽。


    柴邵不禁起了心思,想借人……李善有些意外,但也正中下懷。


    李善入太醫署,又不惜花費精力培育人手,無非是想將傷兵營在軍中推廣,這是刻意為之的方向。


    總的來說,李善更希望將自己前世所學的在這個時代多多少少留下些烙印……或許這是他無意識的舉動。


    原因也很簡單,開國功勳首論戰功,活人命遠不如殺人命,李善選擇的方向其實在理論上並不是什麽好選擇。


    三人在書房坐定,柴邵影影綽綽的提起,自己有可能領兵西進援河州,李道玄大為羨慕……他迴長安後常得李淵召見,頗得恩寵,但始終遭閑置。


    李善琢磨了下,柴邵後來名列淩煙閣二十四功臣榜,理應該不會大敗……最終決定從隨自己從山東迴來的親衛中挑選人手,以趙大為首,借給柴邵一用。


    不過能起到多少作用真的難說……畢竟趙大這幫人隻懂得護理,手術方麵基本沒入門。


    而護理這方麵……雖然更多是需要細心的照料,李善在護理方麵可以進行緊急的加強培訓,但關鍵是,護理是需要一定的後勤支撐的。


    而後勤支撐是需要執行人有一定的地位的。李善當初在館陶的地位相當獨特,得到了魏洲總管田留安幾乎毫無保留的支持。


    而趙大在軍中,即使有柴邵的力挺,也未必能有所作為。


    不過隻是一次試探而已,李善笑著將趙大叫來,囑咐幾句,柴邵許諾如能立功,當提拔入軍職。


    詫異的是,趙大毫不猶豫的拒絕了,柴邵有點尷尬,他這才想起來,這個莊子已經在李善名下,既然他敢提出這個莊子,自然是有


    其原因的。


    猶豫了會兒後,柴邵還是開口問起了蘇定方,李善打了個哈哈,心想這位駙馬都尉長的不夠帥,想的倒挺美的啊。


    借了人不算,還想著借將呢。


    李道玄在一旁幫腔,“蘇兄無論是勇力、騎射還是兵法都是上上之選,最宜為大軍開道……”


    李道玄倒是誠心誠意的,他親眼目睹山東戰事中蘇定方的能力。


    李善對柴邵的試探倒是沒有想多,也不禁有些意動,自己也不怕蘇定方就此離去,就算平陽公主即將掌控北衙禁軍,蘇定方隻要不在平陽公主的麾下,大抵是無礙的。


    而且正好有蘇定方在,趙大這批人也能在軍中立得住腳跟,對李善日後的推廣很有幫助和模範作用。


    李道玄已經主動出門去隔壁叫人了,蘇定方聽聞不是入公主府也不是在平陽公主的麾下,也是意動……對他來說,在莊子立熬日子,實在太過無聊。


    隻不過蘇定方有點放心不下李善……他曾經私下聽淩敬點評過,這個少年郎不是個安分的,平地也能卷起三層浪!


    萬一自己隨柴邵出征,而李善碰到什麽棘手事,那就……蘇定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河東裴氏和李德武。


    李善刻意的往外走了走,李道玄和柴邵視若無睹,蘇定方跟了上去,


    “不礙事,隨軍出城吧。”李善溫和笑道:“伯母這邊放心就是……那邊不會以陰私手段行刺,放心。”


    蘇定方雖然性情穩重,但畢竟還隻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李善也不希望長期綁在身邊,這對兩人長遠來看未必是什麽好事,


    蘇定方遲疑了下,輕聲問:“不礙懷仁謀劃?”


    李善微微搖頭,其實在他的謀劃中,是沒有對平陽公主的計劃的。


    一方麵是李善沒考慮好,曆史上的平陽公主應該沒挺過去,李淵痛失愛女,同時也失去了維係自身的護身符,從而使李世民從容發動政變。


    這一世的李世民還能不能順利兵變上位,那真是鬼都不知道。


    另一方麵在於,李善潛意識中有將平陽公主作為最後退路的企圖。


    李善鄭重拜托柴邵,後者拍著胸脯保證……此時此刻李善在心中琢磨,也不知道平陽公主到底會不會如自己預料的一般執掌北衙禁軍。


    而柴邵在欣喜得蘇定方這員大將相助之餘,不禁佩服妻子目光敏銳,


    平陽公主一言斷定,蘇定方絕不肯相投,但卻是可能被說動隨丈夫出征的。


    這意味的是李善的政治立場。


    蘇定方和柴邵、李道玄聊的高興,蘇定方之言頻頻得另兩人的讚譽。


    一旁聽得煞是無聊的李善不由的浮想聯翩,吐穀渾這個國家印象不太深,也不知道實力怎樣,說不定蘇定方這一世滅國的功績更高呢。


    最終確定,若是柴邵領兵出征,從日月潭借調蘇定方並十名親衛,親衛實際上是醫護兵,蘇定方實際上是孤身前往。


    柴邵處事精細,一一問過坐騎、鎧甲、武器等等,李善突然拉著李道玄的袖子,“道玄兄,那杆槊……”


    李道玄愣了下後,擺出理直氣壯的氣勢,“難道不是增於為兄的?!”


    李善麵無表情的看著這廝……當日以此激勵士氣,也是看你被突厥俘虜以至於無馬槊可用!


    兩人掰扯了好一會兒,李道玄誠懇道:“此槊之功,此生不忘,為兄另選好槊……”


    李善咂著嘴,問題是那長槊也不是自己的,東山寺的朱四叔已經問了好些次了。


    正想著東山寺呢,裏麵的朱氏和平陽公主並肩而出。


    “母親,三姐,飯菜已準備好。”


    “擺飯吧。”朱氏點頭道:“稍後去一趟東山寺。”


    李善大為愕然,去東山寺做甚?


    一旁的柴邵瞄了眼同樣茫然的李道玄,輕聲笑道:“聽聞前隋南陽公主在東山寺修行佛法?”


    “什麽。!”


    最為驚詫的居然是李道玄,他拉著臉哼了聲,“難怪仁人早識懷仁!”


    李善聽得一頭霧水,看看李道玄的神色也沒有追問。


    一頓算不上豐盛但也頗有新意的飯菜後,李道玄起身告辭,先行迴城,隻約定過些時日,太醫署的傷科落成親往恭賀。


    數人緩步登山,如今不比兩年前,從山腳下通往東山寺的道路已經鋪上了紅磚,刻意砌成蜿蜒道路。


    山間清風,頭頂岩岩古鬆,不遠處的引水渠陣陣聲動,柴邵心神大暢,隨口解釋起適才李善的疑惑。


    “武德三年,宇文仁人奔赴關中開投,陛下已宗室女許之,即壽光縣主。”


    “壽光縣主,即道玄嫡親妹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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