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儀殿內,崔信滔滔不絕的從中書舍人的職責開始講起,從方方麵麵來否定李善出任中書舍人的可能性。


    李淵麵有不渝之色,作為開國帝王,他並不缺少殺伐決斷的心性,但他和其他開國帝王有很多區別……比如在納諫這方麵,李淵就比較大度。


    比如和李善同科的進士孫伏伽就是因屢屢進諫得以勝任禦史中丞。


    李建成略微有一絲緊張……呃,他自以為先請李淵賜名玉壺春,又力薦李善診治平陽公主,施恩頗多,如果李善能任中書舍人,那將是不小的助力。


    李世民對此很是無所謂,他是真的不關心這些


    所以,李建成開口為李善爭辯,還將李善的詩才拿出來說嘴……李善胸中發悶,隻能抬頭盯著殿頂。


    實話實說,李善真為李建成感到悲哀!


    這個倒黴催的太子啊,曆史上的軍功就是被我攪合的,你還非要懷柔招攬!


    好吧,懷柔就懷柔吧,但看看你都幹了些什麽!


    請李淵賜名玉壺春……結果讓我和杜淹生仇,酒肆被封,還好險科舉落榜,日後還不知道會有什麽幺蛾子呢!


    而且還牽連得房玄齡棄職……李善在搗鼓出玉壺春的時候,隻想賺一筆塊錢,可從沒想到招惹這麽多麻煩!


    之後李建成又舉薦李善診治平陽公主……李善當時真是想一巴掌扇在這個自以為是的貨色臉上!


    現在,李建成還要為李善爭這個中書舍人!


    你是真的想招攬我?!


    是怕我恨不死你吧?!


    李善很清楚,中書舍人這個職位在明清時代那是個屁,進士出身的都不肯出任,但在三省六部製的時期,中書舍人是清貴之位,是權重之職,大部分宰輔都曾經擔任過中書舍人。


    如果自己出任中書舍人,必然成為李建成、李世民兄弟爭取的關鍵人物……要是如此,自己還不如答應去平陽公主府任個長史呢。


    當然了,最關鍵的是,中書舍人掌草擬詔令……這方麵李善是真不懂啊。


    那邊李建成還口口聲聲說李善才華足以擔當……楊恭仁笑著隨口說:“迴京後聽聞李懷仁詩才,不如今日……”


    李淵咳嗽兩聲,“楊卿理應聽聞……懷仁如今有個綽號,李推敲。”


    呃,這是李善刻意放出去的,不然天天有人上門論詩,那就完犢子了……起到多少效果目前還不好說,畢竟李善很快就被關進了平陽公主府。


    楊恭仁笑著沒繼續說什麽,而崔信嗤笑道:“久聞李善其人,所學駁雜,天文地理,詩賦醫道,無所不能,更心思敏捷,提筆即成,何尚需推敲?!”


    李善保持著抬頭看著殿頂的姿勢,隻是臉上表情有些僵硬……喂喂,你沒完沒了啊!


    李淵和李建成還沒覺得什麽,但李世民卻敏銳的發現好像不太對……崔信今日批駁,或許是因為出身清河崔氏,但李善此人,看似溫和,願退避三舍,但絕不是個挨打挨罵不還手的人。


    當日長樂坡被逼到死角,奮起而擊,秦王府子弟一敗塗地;東山酒樓對陣尉遲寶琳,步步後退,最後三招兩式將對手擊暈到地。


    為何今日唯唯諾諾,毫無反擊之意?


    李世民在心裏琢磨了下,看著模樣李善沒心思出任中書舍人,正在努力遠離已經越來越近的漩渦。


    呃,這個答案,不能說錯……隻不過解題過程,離題萬裏。


    李善自然是聽得懂崔信那句話……當日長孫氏設宴,有人提起李善,崔小娘子索詩,第二日那首“桃花依舊笑春風”就送去了。


    什麽叫提筆即就,這就是了。


    崔信死死盯著李善……你個小兔崽子,在外頭宣揚什麽推敲,到了關鍵時刻,卻是提筆即就!


    楊恭仁輕輕咳嗽兩聲……他是局外人,覺得屬下這話越說越偏了。


    崔信迴過神來,揚聲道:“中書舍人定製六人,分押尚書省六部,佐相判決。”


    “李善其人,年未過弱冠之年,何德何能押六部?”


    楊恭仁點頭道:“陛下,此事需謹慎擇人。”


    “李懷仁有籌謀山東戰事之功,但初初出仕,出任中書舍人,此非儲才正道。”


    李淵聽了這話,臉色略微好看了點……楊恭仁承認李善的功勞和才能,以朝廷儲才相勸。


    但其實楊恭仁也是有自己的用意的。


    雖然如今尚書左仆射裴寂因為特殊的地位,和李淵特殊的關係被視為首相,但實際上在三省六部製後麵近千年內,中書省的長官中書令才是真正的首相。


    期間的緣由很多,而中書舍人分押六部就是一個關鍵,這意味著中書令的手是能伸到尚書省的,而尚書省的六部是實際操持朝政的關鍵。


    楊恭仁對李善沒什麽看法,但他絕不想看到,因為李善而使中書省的職權有所削減。


    不過倒是記得侄兒這一科入進士榜,好像還和李善來往頗為密切,楊恭仁說完轉頭看了眼……結果看到的是李善投來的感激目光。


    李建成有些失望,但也沒繼續爭論……他對李淵的心思變化最是了解。


    崔信冷冷的看了眼李善,眼神有些複雜……後者心裏暗罵,當年清河縣內,這貨溫文儒雅,就算自己斬殺崔帛,也沒現在這般橫眉豎目,不會是個女兒奴吧?!


    楊恭仁正要退下,李淵突然開口道:“記得吏部尚書為檢校?”


    楊恭仁愣了下,點頭應是。


    “轉工部尚書。”李淵吩咐道:“吏部尚書……楊卿兼任檢校。”


    李善低著頭全身心的盯著腳下的金磚,心裏估算這個時代的金磚質量有多好……


    檢校吏部尚書的封倫兼任天策府司馬,如今轉工部尚書,這對李世民來說不是個好消息……李世民雖長期出任尚書令,但尚書省的事務大都是左仆射裴寂負責的,原本封倫為吏部尚書,能極大的增強秦王府一脈在尚書令的權責,使李世民這個尚書令不僅僅隻是個頭銜。


    但現在,中書令楊恭仁兼任吏部尚書……這意味著什麽?


    這意味著打壓李世民嗎?


    意味著在警告李世民嗎?


    未必,或許隻是製衡而已。


    李善在心裏盤算,楊恭仁出身弘農楊氏,前朝觀王楊雄之子,在朝中向來沒什麽偏頗,政治立場偏向中立。


    但為什麽今日提起,這樣的大事……為什麽是我還在場的時候提起呢?


    李善懵懵懂懂,一時間想不明白……但李世民大約猜到了些什麽。


    封倫檢校吏部尚書,早就成了東宮的眼中釘肉中刺,要知道從魏晉時期至今數百年,銓選之責向來是朝中事務的重中之重。


    前隋時期,吏部尚書是不能專斷銓選之權的,皇帝會另外選出重臣參與銓選,比如大業年間,一共七人同主持銓選,被稱為“選曹七貴”,其中有宇文士及的父親宇文述,當朝宰相蘇威,中書侍郎虞世基、禦史大夫裴蘊、黃門侍郎裴世矩。


    而李唐立國,吏部尚書有專斷之權,封倫任吏部尚書後,東宮屢屢提議,再啟重臣銓選……李世民在心裏判斷,約莫還是父親在和稀泥。


    至於為什麽今日提及……應該是找個由頭。


    果然,李淵向李善招手道:“《春江花月夜》為傳世之作,若是落榜,朕當為後世笑耳。”


    李善臉上露出個感激的笑容,趕緊行了一禮……好吧,天策府內又多了個對頭,從吏部尚書轉為工部尚書,封倫能不恨嗎?


    但封倫會去找杜淹的麻煩嗎?


    不會,人家是京兆杜氏子弟呢。


    所以,很可能會去找寒門出身的淩敬的麻煩……頭痛啊!


    崔信細細打量著這個少年郎……當日在山東就是個能折騰的,沒想到迴了長安更能折騰,一首《春江花月夜》讓秦王丟了個吏部尚書,秦王還不恨死他?!


    女兒啊,要不你還是換個目標吧……這位實在太能折騰了!


    等楊恭仁和崔信出去後,李淵招手將李善叫到近處,“清河崔氏刁難至今?”


    顯然,崔信今日發難……李淵立即想到了李善斬殺崔帛一事。


    李善咳嗽兩聲,想了想又咳嗽兩聲,臉都擠得不能看了,“陛下……伯父,當日之事,崔舍人倒是處事公正,許放還田地,更言族老不許,便以私田還之。”


    “那……”


    “咳咳咳……”李善劇烈咳嗽了會兒,苦著臉說:“伯父……此事能不說嗎?”


    李淵瞄了眼李建成、李世民,狐疑道:“有何不能說的?”


    “無涉其他……”李善身子往前湊了湊。


    李淵作勢側耳,結果聽到“真的不能說。”


    “私事,私事……”李善唉聲歎氣,“要不等有了眉目,再稟報伯父?”


    李淵更是狐疑了,揮手道:“今日朕設宴致謝,大郎二郎可迴。”


    李建成、李世民對視了眼,都莫名其妙,起身告辭。


    李淵對李善的態度如此和善,期間的緣由很複雜,最主要的當然是李善救迴了平陽公主,此外還救迴了得其重視的宗室子弟李道玄,更有籌謀山東戰事之功……但李善這個名字最早傳入李淵耳中,卻是因為李善斬殺清河崔的崔帛。


    李淵本就是出身河東大族,雖然身為皇帝,有著削弱門閥世家勢力的本能,但他也很清楚,隻可能以製衡的手段來削弱……製衡,就需要另一方勢力。


    所以,李淵在執政中,刻意的將門閥世家分為了兩塊,一塊是河東關中隴西,比如河東柳氏、河東裴氏、太原王氏、隴西李氏,另一塊是山東士族,比如清河崔氏、博陵崔氏、範陽盧氏等等。


    所以,五姓七家中,武德年間,幾乎看不到山東士族出仕高官顯貴,這主要就是因為李淵的刻意打壓。


    原本在李淵心目中,李善這個斬殺清河崔氏子弟的少年郎,未來是一顆能用的棋子……沒想到卻能救迴最心愛的女兒,這才多有善意。


    但如今崔信發難,而李善頗有躊躇……李淵有些疑惑,這是上位者的本能所至。


    “此事說起來有點……”李善作勢搓搓手,一副難為情的模樣,“畢竟年少,還請伯父勿怪……”


    “嗯,畢竟年少,就算不妥,亦不怪罪。”


    “伯父說的是。”李善歎道:“那日也是嘴快……不料張文瓘更是嘴快!”


    嗯,這個鍋李善是不背的,你張文瓘不是欠了我人情嘛,你來幫我背吧。


    李淵喃喃道:“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第二日……所以崔信言提筆即就?”


    “不對,你與崔信之女有舊情?”


    “伯父!”李善瞄了眼不遠處的宮人,“當日隻是遙遙相望而已……聽聞崔小娘子被禁足了。”


    “難怪適才難言,小兒女之情。”李淵老臉抽抽,“懷仁有意為崔門婿?”


    不是娶崔氏女,而是為崔門婿。


    李善自然聽得懂其間的區別,立即搖頭道:“當日便未有此意,後來更有斬崔帛一事……隻是那首詩被張文瓘送去,崔信愛女心切……”


    說得簡單點,我沒娶崔信女兒的念頭,隻是那日嘴快做了首詩,被張文瓘告訴了表妹崔小娘子,然後崔信就覺得我撩了他女兒……


    李淵猶豫了下,“清河崔氏,天下望族,可要朕賜婚?”


    李善滿頭大汗,連連擺手,“伯父還是不管的好,侄兒並無此意。”


    這下子反而是李淵起了這個心思,“崔信其人,品行才學都為一時之選,其女倒是配得上懷仁。”


    簡單來說,如今李淵對李善頗有善意,以子侄輩視之,並不將其作為日後對抗門閥的棋子……心思一變,倒是覺得這門婚事不錯。


    “日後再說吧。”李善小聲說:“還請伯父代為保密,此事若是傳開,崔舍人隻怕要持刀登門。”


    李淵笑了笑,“便依你的意思,若要賜婚,明言即可。”


    在李善心目中,那位崔小娘子可以作為備選……但問題是,李善並不準備在武德年間定親成婚。


    換句話說,就算要賜婚,也應該是李世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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