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李楷在世家子弟中也有些名聲,不過這名聲不太好聽。


    李楷身為隴西李氏丹陽房子弟,曾在武德五年初隨秦王李世民征伐劉黑闥,多得大將讚譽,是秦王府子弟中比較出挑的,但正是他在山東征戰期間,與其定親的滎陽鄭氏女病逝。


    而這種倒黴事不是第一次,甚至不是第二次了。


    六年前,李楷與蘭陵蕭氏定親,第二年九歲的女方夭折。


    五年前,李楷與渤海高氏定親,第二年十一歲的女方病逝。


    呃,女克男,名聲不好聽。


    男克女……這名聲也不好聽。


    長孫氏皺著眉頭,揮手讓侍女退下,苦著臉看著似乎並沒有受什麽影響的李楷,“三郎……”


    “母親勿憂。”李楷淡然一笑,“四郎在前亦無妨。”


    倒是有幾家有意的,但無一例外,都瞄準了長孫氏的四兒李器,避開了李楷。


    這時候,李客師迴來了,隨口問了幾句,也不禁皺起眉頭。


    “吳興沈氏、吳郡顧氏倒是有意……”長孫氏顯然不太看得中這兩家,雖然當年也是大姓,但在如今已然沒落。


    在唐初,天下門閥世家多了,但總得來說,以北地為貴,頂級世家基本都在黃河以北,山東、河東、關中三地為主,五姓七家中,隻有滎陽鄭氏在黃河左右。


    即使那些數百年前喬遷江南的世家,祖籍在黃河左右以及北地的,大都還能保持門望,如蘭陵蕭氏、琅琊王氏,而那些江南士族,聲勢已經大不如前。


    吳郡朱氏、吳郡張氏、吳郡顧氏、吳郡陸氏、義興周氏、吳興沈氏,這些都是江南士族,他們的興起基本都是在衣冠南渡之後的事,天然對權力就有著攀附的本能,在天下已然一統的現在,有著急迫與北地世家聯姻的需求。


    李客師琢磨了下,也有點撓頭,如今隴西李氏堪稱天下第一世家,但實際如果不往下看,在聯姻上能挑選的目標其實並不多。


    沉吟片刻後,李客師看向了兒子,“三郎如何想?”


    李楷笑道:“全憑父親母親做主,不過……懷仁今日席間倒是提過一次。”


    “懷仁今日入城了?”


    “送信……”李楷歪了歪腦袋,“給稚圭的。”


    聽丈夫兒子的話,長孫氏突然來了興趣,“是武城張氏的張文瓘?”


    “是,稚圭昨日抵長安,今日懷仁就送信來。”


    “見了麵?”


    “是。”


    長孫氏嘖嘖了兩聲,“隻怕是成詩了!”


    李客師好奇的問:“為何如此說?”


    長孫氏將昨日諸事說了一遍,特地點名了那位崔小娘子臨行前鄭重向朱氏行禮,“張稚圭是那位崔小娘子的表兄,其母是崔小娘子的舅母,應該是托其母送過去的……”


    “不是要推敲嗎?”李客師忍不住笑了,“難道崔氏還有意懷仁?”


    “反正那位崔小娘子……”長孫氏咳嗽兩聲,想了想說:“三郎,既然懷仁成詩……”


    李楷忍笑點頭,“必然問清後詳稟母親。”


    李客師有些無語,他也知道自己妻子,平日裏端莊的很,但性子其實很是跳脫。


    但關鍵是不是……已經歪樓了?


    “三郎接著說……懷仁如何說?”


    “噢噢,懷仁昨日問朱娘子看哪位小娘子最是討厭。”李楷一本正經的說:“隻要看不順眼,不說十之八九,也有五六成把握。”


    李客師和長孫氏呆了呆,先是皺眉苦思,隨後忍不住大笑。


    李客師連連點頭,“的確如此,的確如此!”


    長孫氏和長媳、二媳的關係……呃,反正就是正常的婆媳關係,一家人,但總看不順眼,挑剔這挑剔那。


    長孫氏嗔道:“難道當年婆婆看妾身也不順眼?”


    李客師不開口隻是笑。


    一個陌生的女人,和自己搶兒子……能看得順眼嗎?


    笑了一陣後,長孫氏哼了聲,“那日後倒是簡單了,過些日子,隻需問朱家妹妹,最不喜歡哪幾位小娘子……”


    李客師笑道:“懷仁婚事,你多加留意,但也不必急於一時,朝局如此……還需謹慎,而且……”


    “而且河東裴氏。”長孫氏點頭道:“若是真的有意,必要說明……懷仁如今雖有名望,但實無根基。”


    李楷歎了口氣,的確如此,李善不可能娶個寒門女子,但世家中完全不怵聞喜裴氏的並不多,能挑選的餘地並不大。


    最關鍵其實是秦王,若是秦王登基,依附東宮的河東裴氏必然衰落,李善才有足夠的資格和世家,甚至頂級的門閥聯姻……比如那位現在應該已經收到了信的崔小娘子。


    所以,對其他人來說,秦王能不能奪嫡,關乎到仕途,對本人影響不大。


    比如對於隴西李氏丹陽房來說,若是太子登基,李客師的仕途必然是會受到影響的,但有李靖、李乾佑在,李客師本人不會受到什麽苛待,甚至幾個兒子的仕途都不會受到影響。


    而對於李善來說,秦王能不能奪嫡,關乎到他太多的方麵……就連婚事都要受到影響。


    李楷在心裏盤算,秦王和太子多久能分出勝負?


    若是一直持續下去……持續個十年八年,嘖嘖,懷仁那得快三十才成親!


    一家三口正在閑聊,外間有仆婦來報,秦王相召。


    李客師有些奇怪,他雖然出身隴西李氏,但在天策府內地位不算高,和秦王的關係也遠不如程咬金、秦瓊、尉遲恭那麽近,出入承乾殿的次數很少……遠比妻子長孫氏少得多。


    一路疾馳入皇城,進了承乾殿,李客師剛被引入側殿,就聽見李世民憤怒的斥罵聲。


    “太醫署皆是濫竽充數之輩!”


    “若三姐不治,必要問罪!”


    李客師心裏一緊,知道這是在說迴京不久的平陽公主,聽這話,太醫署已經無能為力了。


    “客師兄來了。”房玄齡迎了上來。


    李客師迴了一禮,目光一掃,側殿內隻有秦王、房玄齡、杜如晦、長孫無忌四人,後三人均是秦王的心腹謀士。


    李世民勉強露出個笑容點頭致意,“今日有些許小事相詢。”


    “臣當盡言,請殿下垂詢。”


    李客師眼角餘光瞄了眼,房玄齡、長孫無忌神色如常,杜如晦麵色鐵青。


    李世民深吸了口氣,“德謀與李懷仁最是交好,長安令李乾佑與其叔侄相稱,可有此事?”


    怎麽問到李善了……李客師更是奇怪,“的確如此。”


    “當日玉壺春被封門,李乾佑一言未發嗎?”李世民追問道:“聽聞李乾佑之子李昭德,亦與李懷仁交好?”


    李客師被問的一頭霧水,一旁的長孫無忌輕聲道:“客師兄,當日到底何人背後指使長安令封玉壺春?”


    “聖人賜名,封門長達半個月,絕非尋常人物……尋常人物也使不動隴西李氏子弟。”


    李世民微微頷首,雙眼盯著李客師,他很早就知道玉壺春被封門,當日還以為是那個不省事的李德武幹的,但直到昨日,才知道其中另有玄機。


    想查證這些事,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將李乾佑、李德武拎來問個究竟,但前者是齊王府主簿,後者是東宮的太子千牛備身……李世民雖然不放在眼中,但也不願意在這種小事上行挑釁之事。


    更何況,如果昨日房玄齡所稟的是事實的話,自己更需要小心應對。


    所以,李世民召來了李客師,李乾佑是李客師的堂弟,兩人關係親密,而且都與李懷仁叔侄相稱。


    理論上,玉壺春酒肆被封門這麽久,李客師就算不親自出麵,也有理由問一句。


    在這四人的凝視下,李客師坦然直言,“最早乃太原祁縣王氏子弟王仁佑,後是京兆韋氏的韋慶嗣……因其為太子家令,所以乾佑不便迴護。”


    房玄齡輕輕歎息一聲,居然是真的,居然真的是太子家令韋慶嗣。


    李世民和長孫無忌都保持著沉默。


    看樣子氣氛有點凝重,李客師覺得自己應該說上幾句……然後他笑著對杜如晦說:“還要多謝克明,若不是京兆杜氏出手,玉壺春酒肆至今隻怕還要被封門。”


    說起來,韋慶嗣身為京兆韋氏子弟,出任太子家令,背後出手……知曉內情的人很少很少,李德武是膝蓋中箭,李乾佑身為齊王屬官,無能為力,而李客師雖然是隴西李氏出身,卻也沒有名正言順的出手的借口。


    唯獨京兆杜氏可以,一方麵兩家世代相交,另一方麵杜如晦是秦王心腹幕僚,不管以私論,以公論,都足以製衡,甚至壓製韋慶嗣。


    所以,將李善視為侄兒後輩的李客師才會相謝……而杜如晦那張臉啊,一陣青一陣白,胸脯劇烈起伏幾下,嘴巴動了動,最後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李客師莫名其妙,但也知道……八成自己說錯話了。


    “此事不可外泄。”李世民交代了幾句後讓李客師離開,陰著臉道:“東宮到底想幹什麽?!”


    長孫無忌揚聲道:“東宮欲奪陝東道不果,如今故技重施,此事不可輕忽!”


    房玄齡輕輕點頭,前日晚上,檢校吏部尚書兼天策府司馬封倫突然找到了自己,提到了杜淹以私事拜托東宮的太子家令韋慶嗣。


    從私交的角度來說,這不算什麽,畢竟杜淹和京兆韋氏早年就交好,但這件事卻提醒了李世民以及房玄齡等謀士……這是意外?還是刻意為之?


    畢竟韋慶嗣的身份太過特殊,太子家令,非李建成心腹不能當之……這種陰私事,杜淹為什麽去找韋慶嗣?


    李世民、房玄齡不得不想到一種可能,杜淹有沒有轉投東宮?


    任何事,不怕你想得多,就怕你不動腦子……於是,李世民、房玄齡等人都警惕起來。


    說起來,杜淹轉投東宮的可能性還真不小。


    其一,杜淹至今在天策府中還沒有任職,隻在弘文館為學士,而且還沒被列入十八學士,不得升遷讓杜淹頗為忿忿。


    特別是之前,房玄齡都私下暗示過,杜淹將任天策府兵曹參軍事,但轉眼間殺出了個淩敬,這如何不讓杜淹憤怒?


    其二,杜淹和杜如晦雖是叔侄,卻早就交惡。


    叔侄交惡,不是杜淹轉投的理由,但叔侄,卻是杜淹轉投的理由。


    門閥世家,從不會將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裏,比如京兆韋氏,韋挺、韋慶嗣均為李建成心腹,但也有韋氏子弟入天策府,韋挺的弟弟就在天策府任功曹參軍事。


    其三,封倫身為吏部尚書,主責選官,若不是察覺到蛛絲馬跡,隻怕不會如此確鑿。


    所以,別說李世民了,就連向來溫文儒雅的房玄齡都麵色陰沉。


    “決計不許!”房玄齡壓低聲音,卻斬釘截鐵道:“此為殿下根基!”


    長孫無忌和杜如晦都點頭讚同,去年太子李建成欲親征河北,暫時節製陝東道,可能會招攬不少武將,這還在李世民允許範圍之內……畢竟他在軍中威望太高。


    但此次的性質是不同的。


    杜淹雖然不在天策府中任職,但卻是弘文館學士,這個身份決定了他決不能被東宮拉攏。


    武德四年,李世民掃蕩中原,一戰擒兩王,奠定了李唐一統天下的根基,隨後迴朝受封天策上將,組建天策府,但同時他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創立了弘文館。


    弘文館的出現,是李世民從無敵統帥轉為文治的標誌,是李世民正是拉開奪嫡之爭序幕的標誌。


    弘文館的十八學士,無不在天策府任職,下麵的諸多學士,無不是依附李世民。


    若杜淹叛去東宮,將極大的打擊李世民的聲望……從武治轉為文治,這方麵李世民對李建成,本就沒有優勢。


    杜如晦心裏發狠,自己當日為何不問個清楚,若是知曉其中有太子心腹插手,就不會落到今天境地。


    沉默了很久,房玄齡突然起身,踱到李世民麵前,整理衣著。


    “玄齡兄……”杜如晦一怔後猛地起身,“某……”


    “克明乃王佐之才,殿下不可稍離。”房玄齡笑著如此說,鄭重下拜。


    李世民輕歎一聲,起身親自扶起了房玄齡,“克明乃左膀,玄齡乃右臂,孤難道就能棄之?”


    房玄齡點頭道:“權宜之計罷了。”


    李世民沉默了會兒後,微微點頭。


    其實解決這件事的方法很簡單,在場四個人都心裏有數,給杜淹一個天策府官職就行,隻要入了天策府,杜淹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再轉投東宮。


    但天策府不比秦王府,官職是有定例的,從天策上將而下,長史、司馬、從事中郎、祭酒、主簿等等。


    基本上沒有出缺,目前隻有掌管書疏傳達的錄事出缺,九品微末官……而杜如晦是從事中郎,四品官。


    這是杜淹無法接受的。


    而房玄齡站了出來,他是天策府記事參軍,五品官……杜淹卻是能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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