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圍住的千餘唐軍擺出了防禦陣型,田留安眯著眼打量著漸漸遠去的李善的背影,心裏七上八下。


    滿懷希望的柳濬低聲道:“淮陽王曾言,此人觀察入微,又有捷才,必能……”


    話說到一半突然戛然而止,柳濬隻能呃了聲,就差抬手捂著臉了。


    千餘唐軍,萬餘突厥人,眾目睽睽之下,跨著白馬的李善騎著騎著,身子有點歪,一不留神噗通摔落馬下。


    蘇定方剛開始還以為是突厥兵放箭……但隨即就看見李善在地上打了滾迅速爬起來,試圖以極為難看的姿勢爬上馬背。


    但現在沒郭樸、蘇定方在身邊,李善試了兩次都沒爬上去,兩條大腿內側還火辣辣的呢。


    最終,李善目瞪口呆的看著白馬嘶鳴一聲,居然跑了!


    兩軍對壘,你死我活,緊張的氣氛突然消失的無影無蹤,幾萬雙眼睛都在看著,看著李善伸著手狂奔著去追那匹越跑越快的白馬。


    當李善和周趙合騎一匹馬來到突厥陣前的時候,看見好些突厥兵都忍不住在笑……


    這氣氛對談判是有利的……李善隻能這麽勸說自己,如果有可能,真希望氣氛保持劍拔弩張啊,至少自己不會那麽丟人。


    但李善還是保持著冷靜的思維,行了一禮,迅速瞟了眼最前方的突厥人,此人站在大旗下,理應就是突厥首領,看起來很年輕,雖然滿臉胡子,也不過二十多歲。


    一旁的周趙佩服的看了眼李善,也不知道是佩服他臨危不亂還是佩服他的臉皮厚度。


    突厥首領看了看送上來的皮帽和彎刀,微微頷首,說了幾句話。


    周趙凝神細聽,低聲翻譯,“交出那人,任由離去。”


    “人在館陶城內。”李善幹脆利索的說:“他們要先進城。”


    幾個突厥將領嘰哩哇啦說了一大堆,李善側頭一看,周趙搖搖頭,“罵你呢,要聽嗎?”


    “不用了。”


    突厥首領手一抬,雜聲頓消,他指了指李善。


    “問你是何人。”


    李善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李善,嶺南人氏,三年前遷居冀州棗城,行醫為生,十日前被唐軍裹挾南下。”


    這次用不著周趙翻譯,一個中年將領走到突厥首領身邊低聲翻譯,衣著打扮和發髻都顯示這是個漢人。


    特地選了這個身份,理由很簡單……海商不敢殘害僧人,草原部落不願殺戮醫者。


    那位中年將領笑了笑,“既然是醫者,可認得棗城名醫張吉行?”


    李善神情肅穆,“吾師乃棗城名醫齊吉行。”


    中年將領神情一鬆,而周趙暗暗腹誹……那齊吉行拜師你不收,非要給人家當徒弟?!


    突厥首領眯著眼打量著李善,突然低語幾句,揮手讓人抬出兩個傷者。


    李善也是無語,咱們是來談判的,你盯著我作甚?


    趁著眾人看著傷者,李善也打量了眼那突厥首領,二十多歲的年紀,雖然是典型的突厥人打扮,但細細看去,並沒有尋常蠻橫草原人的氣質。


    周趙倒是隱隱猜到了點什麽……有幾個人能在數萬突厥大軍之前如此鎮定自若?


    不過,接下來,周趙已經顧不得那些了,他瞄了眼第一個傷者,登時臉色一白。


    正是被自己審問,臨走時又讓士卒劈了一刀的那個俘虜……


    李善自然也發現了,他咳嗽兩聲,從被突厥人撈迴來的白馬上取下包袱,從中取出匕首、布條、藥粉等物,再搖了搖酒曩,還剩了點。


    那傷者顯然也發現了,這不就是審問自己的那兩人嗎?


    躺在地上身子都在抽搐,傷者雙眼死死的盯著李善,右手努力抬起,嘴角泛起血沫。


    李善向突厥首領溫和的笑了笑,蹲下身子,用匕首將傷者胸膛的傷處割開,手微微一歪……不好意思,割斷動脈了。


    周趙臉色愈發蒼白,你還真敢動手啊,是真不怕死啊?


    “放點血有好處……”李善探了探脖頸處,嗯,肯定沒救了。


    中年將領嗬斥道:“你真是醫者?”


    李善沒吭聲,迅速移步到第二個傷者身邊,這是個肋部被戳了一槍的倒黴鬼,肩部還中了一箭。


    這次李善運刀如飛,先以極快的手法割開皮肉,將箭頭取出,取出不多的酒液清洗,上藥包紮,再處理肋部傷勢……隻要沒傷到主要器官,治療起來難度不大。


    “還真是醫者。”上前查看的中年將領嘟囔了幾句,“唐軍為何帶上你?”


    “唐軍中有個突厥……突厥貴人,受了傷,就把在下擄走。”李善一攤手,“適才唐軍首領給了在下那頂皮帽,讓我傳話……”


    “那這人是誰?”


    李善茫然搖頭,“不認識。”


    周趙心裏破口大罵,“在下周趙,博州人氏,定居館陶,因精於算學,被唐軍征召,因懂些突厥語,所以陪這位醫者前來。”


    中年將領迴頭問了幾句,轉頭再問李善,突厥青年長相如何,傷勢如何等等。


    “大軍後撤三十裏,容爾等入城,人交出來。”


    周趙心神一鬆,但李善很為難的搓搓手,“這位將軍,在下是做不了主的,唐軍那邊……”


    “嗯?”


    “他們要換人……將軍,在下隻是傳話,勿要遷怒。”李善苦著臉說:“他們說要……要……”


    “換人?”中年將領冷笑道:“換誰?”


    周趙已經氣急敗壞了,後撤三十裏再交人,還不夠嗎?


    你非要自作主張添戲?


    李善一低頭,喃喃道:“他們要換劉……呃,漢東王。”


    周趙都無語了,你李善什麽時候這麽天真了?


    用一個突厥貴人交換劉黑闥?


    就算突厥人肯,劉黑闥也不肯啊!


    都說劉黑闥是突厥人養的狗……但都要做狗肉火鍋了,你以為你養的,它就不敢咬你了?


    二話不說,那中年將領抽出刀就砍過來,開什麽玩笑呢!


    “啷!”


    一聲脆響,一個突厥將領拔刀將中年將領的刀隔開,李善心中大定。


    這證明了他的推斷沒錯,那位突厥青年的身份肯定是非常非常的不一般……能讓數萬突厥兵南下越貝洲殺到魏洲來搶人,自然是身份不凡,要知道劉黑闥是肯定不想看到這一幕的。


    提出劉黑闥隻不過是試探而已,當然了,也是為了下一步做鋪墊……交換劉黑闥這個要求可能比較過分,那換個不太過分的總行了吧?


    李善在琢磨,也不知道淮陽王李道玄是陣亡還是被俘……這句話自己這個醫者好像不太合適問啊。


    但這時候,那突厥首領突然揚手,中年將領悻悻走開。


    “此人乃漢東王胞弟劉十善。”


    李善呃了聲,你特麽會說漢語啊……剛才還裝模作樣,演的挺像一迴事!


    突厥首領踱步過來,“漢東王自然不行,他們想要的是……不,你想要的是,淮陽王。”


    李善深吸了口氣,抬頭看去,視線正和那突厥首領撞了個正著。


    沉默片刻後,李善輕聲道:“在下確為醫者……”


    “卻敢擅自做主?”突厥首領輕笑一聲,“閣下如此風儀,言談舉止均有世家風範,實在難信隻是個醫者。”


    李善有些懊悔,自己察覺到對方的心思,覺得那位突厥青年奇貨可居,才臨時提出了交換人質的條件……沒想到卻漏了自己的底。


    對麵這突厥首領之前隻說突厥語已然氣質不凡,換成漢語更是顯出卓然氣度,更兼心思細膩,觀察入微……絕不是普通將領。


    李善在心裏猜測,會不會是後來參與渭水之盟的那位突利可汗。


    “就此說定。”突厥首領朗聲道:“後撤五十裏,一個時辰後,三百騎兵,以淮陽王換人。”


    “好。”


    李善第一個反應不是李道玄真的沒死,而是一個時辰……這證明突厥人居然攜李道玄在軍中。


    突厥大軍南下,從冀州到刑洲,再入貝洲、魏洲,居然將李道玄帶在身邊……


    應該是那晚夜襲,或者襲武城縣露出的馬腳……或許對方還查問了沿途莊園、村落,所以才會將李道玄帶上,一旦沒能搶到人,就以李道玄交換人質。


    其實這是李善不知情而已。


    突厥和李唐的關係相當的複雜,前期李淵起兵,對突厥懷柔,贈以珠寶。


    之後李唐立國,突厥兵時常南下劫掠,並在背後支持劉武周、苑君璋、劉黑闥。


    或戰或和,幾乎每年都要輪上一兩次,所以突厥和李唐時常交換人質,這一套流程……兩邊都熟的很。


    武德四年,頡利可汗率兵攻打雁門不果,扣押了唐朝使者漢陽公蘇瑰、太常卿鄭元璹、左驍衛大將軍長孫順德。


    而唐朝同樣扣押了突厥特勒熱寒等相當數量的使者,最終罷兵言和,交換人質。


    頡利可汗獻魚膠為禮,說是用來黏固兩國的和好,而李淵也贈以厚禮。


    所以,李善覺得有點奇怪,但對突厥首領來說,正常操作而已。


    一聲令下,突厥兵滾滾向北撤去,突厥首領定睛看著那兩騎緩緩逆向往南,歎道:“大軍之中,鎮定自若,中原實是地靈人傑,人才輩出。”


    話音剛落,突厥首領就發現自己這讚譽說的早了點……倒黴的李善又一頭栽倒馬下。


    明明是不會騎馬,哪裏是鎮定自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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