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殿內,魏征疲憊的躺在軟榻上,強打精神有一句沒一句的和王珪、韋挺說起這段時日在武陵縣所見所聞。


    太子李建成已經趕往太極宮了……生怕李世民搶在前頭。


    “齊王必然不會出兵北上。”魏征搖頭道:“如若說之前是因太子囑咐,那如今……下博一戰,河北大震,洛陽附近都人心搖動。”


    韋挺和太子李建成在年少時就是好友,與李世民、李元吉也相熟,點頭讚同……李元吉此人,外勇內怯。


    “對了,之前勸殿下不得立即自請出征,尚有緣故。”魏征突然說:“半個多月前,齊王不得已輸大批糧草入河北,均送至刑洲,交付刑洲總管齊善行。”


    雖然李善沒迴去,但押送糧草的小隊是迴去了的。


    王珪眨了眨綠豆大的眼睛,“若是齊善行投敵,或兵敗……劉黑闥盡得糧草。”


    若是刑洲失陷,有大批糧草支撐,劉黑闥可能會繼續南下,突厥兵可能不會那麽快北返,這也是魏征力勸李建成稍微緩出兵的原因。


    現在是十月中旬,再熬上半個月……都深冬了,都下雪了,不信那些突厥人還要在河北過個春節!


    王珪和魏征、韋挺細細商議,這半個月的時間,正好勸說聖人對陝東道大行台動手一事。


    而且這種事不是聖人點頭就行了的,必然遭到秦王府一脈的強烈反對,這是需要朝中博弈後才能確定的。


    不過優勢還是在東宮這邊的,畢竟太子不需要徹底掌控陝東道,隻是希望摻沙子,使秦王無法再對陝東道如臂所指。


    韋挺鬼點子比較多,小聲說:“此次太子親征,必擁大軍,當調朝中能戰之將……”


    “秦王府左右六護軍府諸將?”王珪遲疑了會兒,搖頭道:“隻怕沒那麽簡單。”


    韋挺笑道:“但若隻是秦王一脈……以聖人名義調動,隨太子征伐劉黑闥,也算名正言順。”


    王珪笑著指了指韋挺,“機巧百出,頗有世衝兄遺風。”


    所謂的世衝,指的是韋挺的父親,隋朝民部尚書韋衝,雖心性寬厚,但也機變百出,招納靺輻、契丹,均能得其死力。


    黃昏時分,長安縣衙。


    長安令李乾佑尚隨齊王駐軍武陵,縣衙內均由縣尉李德武做主。


    半個月前兼太子千牛備身,又得太子青睞,時常出入東宮,李德武已然是水漲船高,至少在縣衙內無人膽敢輕視。


    李德武每日上午至縣衙處理公務,下午去東宮隨侍太子,但今日卻沒有去。


    因為他得知,太子洗馬魏征急行歸京。


    在武陵縣的時候,李德武常常看見魏征和李善談論河北戰事,也曾經聽到過隻言片語。


    當日洋洋灑灑一番話成為李德武被太子重視的原因,但隨後他就被韋挺告知……英雄所見略同,魏征給太子的信中也提到了那些。


    也就是說,那日自己偷看到的那封信的內容,是魏征和李善私下議論後的產物。


    在這種情況下,李德武有些膽怯,不敢去見魏征。


    “郎君,東宮來人,請郎君赴宴。”


    “赴宴?”


    吳忠小心翼翼的看著李德武陰沉的臉色,“是,東宮侍衛口信。”


    李德武沉默片刻才起身,看似沉穩,實則惴惴。


    他知道,魏征不會知道自己曾經偷看過那封信,但做了賊的人啊,總是心虛。


    他不由自主的想,也不知道李善押運糧草去了河北哪個州府,如果是冀州就好了。


    淮陽王李道玄兵敗,三萬大軍全軍覆沒,你總該逃不出來了吧?


    當李德武進了東宮,心裏既有些激動又有些疑惑,因為今日隻是小宴,在場的大都是東宮署官並太子心腹。


    自己有份在場自然是好事,但為什麽自己能在場?


    除了王珪、魏征、韋挺之外,還有太子舍人徐師謨、東宮左二護軍薛萬徹、太子千牛李誌安、東宮詹事主本趙弘智,詹事主簿趙弘智以及李德武還算熟悉的裴龍虔。


    裴龍虔也是河東裴氏,首相裴寂的侄兒,任太子左衛率。


    剩下的幾人大都是熟臉,不過李德武叫不出名字。


    畢竟今日得報下博大敗,而且宗室子弟李道玄生死未卜,宴席間倒是沒有歌舞,隻隨意飲酒暢談。


    諸人陸續向歸京的魏征敬酒,李德武排在最後。


    “玄成此行,為殿下觀山東俊傑,不料未入河北,已然替殿下引薦英傑。”韋挺笑道:“李兄獻策,頗得殿下歡心。”


    魏征疑惑的看著麵前的李德武,也沒多想,隻略略點頭。


    李德武強行壓抑心中的不安,先向太子行禮,才對韋挺說:“若不是太子虛懷如穀,禮賢下士,在下又如何會貿然進言呢?”


    韋挺大笑點頭,上首的李建成也微微頷首。


    人生在世,都是要立人設的。


    李世民的人設是大唐戰神,淺水原、洛陽、虎牢關、洛水四場大捷,或穩固關中,或掃蕩中原,或平定河北,這讓李世民在軍中的威望無人可及。


    而且李世民還是個特別喜歡作死的……經常鬧出被敵軍重重包圍,卻能力敵千軍,殺出重圍的傳奇。


    除了淺水原一戰之外,洛陽兩次,虎牢關一次,洛水一次……李世民完美的樹立了自己的人設。


    這方麵李建成是難以比擬的,他的人設專注於處理政務、禮賢下士。


    這也是李建成和李世民兄弟從去年開始就頻頻明槍暗箭的原因之一,雖然知道根源在於奪嫡,但李建成還是不爽啊。


    老二你軍功撈夠了,現在也擺出禮賢下士、虛懷若穀的做派,還弄出個十八學士來,顯然是要來搶我的飯碗啊。


    不得不說,李德武拍馬屁挺有一手的。


    王珪看向魏征,“玄成雖未入河北,但本為山東人氏,還請為殿下引薦。”


    魏征如數家珍報出一連串的名字,其中有世家子弟,有寒門士子,也有當年竇建德舊部,其中就提到了景城錄事參軍張玄素。


    張玄素雖然在隋唐兩朝都官位不高,但在河北極有名望,當年竇建德攻陷觀洲,欲殺景城戶曹張玄素,千餘人願代其赴死,此事哄傳山東。


    “衛洲總管程名振,雖是竇建德舊部,但其人允文允武,年初率軍攻冀州、貝洲,盡毀舟船車馬,斷劉黑闥糧道,立下大功。”


    看李建成眉頭微蹙,魏征解釋道:“程名振父母妻兒均被劉黑闥所害,洛水大戰後,劉黑闥北竄,其執意追擊,未得秦王許可。”


    李建成這才釋然,顯然,程名振並不是二弟的嫡係,這是個可以籠絡的目標。


    頓了頓,魏征又開口道:“之前隨齊王頓足武陵,倒是見過一位少年郎,雖未加冠,卻是第一等的人物。”


    李德武心一提,右手狠命掐了下大腿,才保持儀態,麵帶微笑,似乎在側耳靜聽。


    “第一等人物?”韋挺大笑道:“難道是王羲之再世?”


    自魏晉開始盛行九品取官製,能被評為第一等都是世家俊傑,但實際上,被評為第一等的最終青史留名的並不多,其中最有名氣的就是書聖王羲之。


    王珪嗤笑道:“書聖再生,於殿下大業有何益處……還請玄成細細道來。”


    “此人名為李善,祖籍隴西成紀,書法不值一提,但胸有韜略,腹藏良謀,兼目光精準,擅識人斷人。”魏征歎道:“更難得的是,此人剖析時局如庖丁解牛,曆曆在目,給殿下信中之言,多是某與其商議而定。”


    李建成背脊一挺,他知道魏征信中對時局的描繪有多精準。


    “若非親耳所聽,絕難相信……”魏征搖頭道:“大半個月前,劉黑闥破定州南下,李善便斷言劉黑闥必敗唐軍,隻能堅守城池以待寒冬,再發兵敗敵……”


    這幾句話說的隱晦,但在場的都是太子心腹,很清楚魏征所說的寒冬是針對突厥人。


    王珪眉頭一挑,雖然隻寥寥數語,但基本上和東宮謀略大差不離,但問題是今日才最終定策……而那少年郎在大半個月前就如此斷言。


    太子舍人徐師謨聽魏征細細說了一段,忍不住轉頭瞥了眼李德武,好像和這人那日建言差不多啊。


    “此人所學駁雜,因精於算學,受長安令李乾佑之邀隨軍打理賬目,又通醫術,某與其相識就是受其援手診治,那日……”


    “噢噢噢,想起來了,是東山寺的李善……精於算學,長安令李乾佑是齊王府主簿,對了,其子李昭德與李善相熟。”


    開口的是韋挺,他饒有興致的說:“殿下可還記得去年末東山寺一事?”


    看李建成蹙眉,韋挺補充道:“就是讓杜克明铩羽而歸……”


    “原來是那少年郎。”李建成眉頭一展,笑道:“他入了齊王府?”


    魏征遲疑了下,搖頭道:“理應未入齊王府。”


    當然了,如果入了齊王府,怎麽會被打發押送糧草去河北道呢?


    韋挺是東宮嫡係,但他本人能成為李建成心腹,一方麵是因為出身京兆韋氏,另一方麵是因為他幼年就是李建成密友,其本人並沒有出眾的能力,所以對散布的信息反而更敏感。


    隻隨口提了幾句,眾人就恍然大悟,他們未必知道李善,但卻是聽說過李善惹出來的那些事。


    “嚐過東市瓊瑤漿,不愧瓊瑤之名……”


    “東山酒樓……滋味鮮美,頗有新意,就是價太過高。”


    太子千牛李誌安笑道:“聽說過長樂坡一事,據說秦王府子弟被打得落花流水,剛剛入京的譚國公丘公之孫,高士廉長子都鼻青臉腫。”


    薛萬徹甕聲補充道:“其他不知,不過聽聞尉遲恭長子曾被人兩個照麵擊暈,好像就是李善這個名字。”


    李建成越聽越感興趣,連連追問,依稀記得齊王在京的時候曾經提過一嘴……全然沒發現坐的最遠的李德武強顏歡笑,臉上的表情都快維持不住了。


    詹事主本趙弘智瞄了眼魏征,“之前聽聞算盤乃是隴西李氏丹陽房秘術……居然是李善所傳?”


    讓人意外的是,眾人議論紛紛的時候,提起這個話題的魏征一直默然無語。


    王珪笑道:“如此少年英傑,玄成必要引薦於殿下。”


    李建成連連點頭,“祖籍隴西成紀,又與丹陽房子弟來往頗密,難道也是隴西李氏?”


    魏征微微搖頭,沉默片刻後道:“齊王遣五百士卒押送糧草入河北道,李善因精於算學隨行,但並未迴程,似乎留在了刑洲。”


    “那日齊王傳信迴京,某本欲使其攜信迴京,不料……”


    幾個知情人不約而同的看了眼李德武,也就是說本來是李善迴京,但最終卻是李德武迴京,李善押運糧草去了河北。


    李德武一副訝然的神情……演技不錯。


    李建成失望的搖搖頭,不再追問,韋挺趕緊換了個話題。


    無人發現,李德武身子在微微發顫,他居然沒有迴陝東道,而是留在了河北。


    留在刑洲……怕是兇多吉少了。


    劉黑闥率主力攻刑洲,而且還有數萬突厥兵隨行……齊善行很難守得住……說不定都已經投敵了。


    李德武滿心歡喜卻不敢表露出來……一直到小宴散場,在馬車上,他才無聲大笑。


    “夫君為何而喜?”裴氏詫異的看見李德武臉上毫無掩飾的笑容。


    李德武溫柔的摟著妻子,低頭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嬰兒,“今日太子設宴,為夫與內兄都受邀。”


    “是三兄嗎?”裴氏也知道裴龍虔任太子左衛率。


    “嗯。”李德武小聲問:“聽聞裴相今日登門?”


    裴氏點點頭,“四叔午後來的,與父親商談良久,直到用了晚飯才走。”


    進入東宮半個月了,李德武也漸漸摸清楚河東裴氏的底子,裴寂極得聖人寵信,甚至被賜予鑄幣權。


    裴寂立場偏向東宮,和秦王一脈雖未撕破臉,但向來無往來,而且其嫡親侄子裴龍虔在武德元年就入東宮任太子左衛率。


    而嶽父裴世矩雖然兼太子詹事,其實卻搖擺不定,至少在明麵上並未偏向東宮……當然了,也沒有偏向秦王。


    如今,李德武出任東宮太子千牛備身,卻讓裴世矩有了一定的傾向性……至少在外人看來是如此。


    李德武在心裏琢磨了會兒,裴寂登門,很可能是和今日戰報,以及不久的太子自請出征有關……甚至可能是代表東宮試探嶽父的態度。


    一直到夜深,身邊妻子早已入眠,李德武毫無睡意,兩眼直勾勾的瞪著漆黑一片的上方。


    很久之後,李德武終於閉上眼睛。


    這就不能怪我了,押送糧草的小隊都能迴陝東道,是你自己不肯迴來!


    九泉之下勿喊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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