嫋嫋炊煙不在村中,而在村外,數以千計的難民有條不紊,爐灶後方,約莫五十青壯手持長矛默然肅立。


    竇軌看了片刻後,皺眉問:“隻幾十青壯看守?”


    “竇公請看。”李善輕聲說:“難民青壯出工,以五十人為一隊,村中出青壯兩人為首。”


    頓了頓後,李善輕聲解釋,“若難民作亂,必然暗通,村中青壯在側,無暗通,難以作亂。”


    竇軌嗤笑搖頭,“也難保萬一。”


    一旁的李乾佑笑道:“有何布置,盡皆道來。”


    “難民青壯每日出工,頗為勞累,一日三餐,實則隻有早、中兩餐飽腹。”李善輕聲道:“晚上亦隻是粥米充饑。”


    這句話意思很明顯,難民青壯吃不飽那是不行的,幹不了活,但白天吃得飽能幹活,晚上那一頓吃不飽,加上疲累,必然是早早入眠,很大程度上降低了難民青壯對朱家溝可能的威脅。


    “難民五十人為一隊,每日選出兩人,一碗肉食。”


    “夜間嚴謹喧嘩,若是騷亂,立時驅逐。”


    李善慢條斯理的一條條敘述,每一條都很有針對性,每一條都言之有物。


    竇軌輕笑道:“以小見大,倒是不愧秦王讚譽有加。”


    “但理應不止如此,均說來聽聽。”


    李善猶豫了下,咳嗽兩聲,“村中族老仁德,容難民在村外容身,更收容孩童入村。”


    竇軌一怔,轉頭看了眼李乾佑,視線對撞,登時都了然於心。


    難民都是河東、關內道逃來的,這些日子官府少有賑災,即使世家大族賑災也是量力而行,而這些難民一直將孩童帶在身邊,不離不棄,自然是非常重視。


    李善將那些孩童送入村中,說得好聽點那是有仁德,說的難聽點那是將其扣作人質。


    李乾佑對此並不在乎,倒是更看重李善小小年紀,處事得當,考慮周詳。


    而竇軌是對李善此舉大為讚賞,笑著問:“如此仁德,難怪有高僧落腳東山寺。”


    李善眯著眼迴道:“菩薩有好生之德,但若遇不軌,亦行霹靂手段。”


    其實這些難民管理起來非常輕鬆,李善立好規矩,第一日親手帶著隨從將流程走了一遍,到第四日就基本丟開不管了。


    一方麵,難民作亂,主要是盜匪領頭,難民本身隻是求活。


    另一方麵,李善殺雞儆猴,那些難民就是那些猴子中的一隻,九十二名盜匪,三十六死,餘者不論傷降,均斬。


    挖坑的,搬運屍體的,埋土的,都是這些難民,早就瑟瑟發抖了。


    目送竇軌、李乾佑離去,李善沉默的低著頭在荒草間來迴踱步,他明顯感覺到李乾佑對自己的善意,但為什麽?


    論關係親近,李楷和自己更親近,李昭德至今都不知曉自己的身份。


    而李乾佑是齊王麾下,自己與秦王府子弟來往密切,而且還得李世民讚譽有加。


    摸了摸鼻子,李善苦笑搖頭,無論如何,長安縣衙這一關是自己必須要過的。


    朱瑋這兩日也曾去打聽過,朱八昨日也和吳忠見過一麵,沒聽說李德武就任長安縣尉的消息,但卻打聽到了,長安縣衙的確出缺。


    如果真的是李德武出任長安縣尉,那自己想科舉入仕,李乾佑這條線是不能斷的。


    心事重重的迴了家,李善還在苦思,嬌蠻的嗬斥聲在裏間響起。


    “嗯?”李善皺眉看去,小蠻正叉著腰訓斥兩個八九歲的小丫頭。


    “郎君迴來了。”小蠻上前幫著李善寬衣,嘴裏還不依不饒,“粗手粗腳,適才將硯台摔了。”


    李善沒吭聲,看了眼那兩個小丫頭,穿著粗布衣衫,神情畏縮,臉上還掛著淚痕,頭發微微發黃,看起來瘦的很,不過倒是眉清目秀。


    村外難民帶了兩百多孩子,其中不少都是孤兒,朱瑋今日特地從中挑了四個送來服侍,李善是真的不想要……但禮法在先,長者賜不敢辭啊。


    “如何安排的?”


    “其中一個識字,安排在書房。”


    “還有識字的?”李善有點意外,這個時代女子識字,不可能是寒門出身。


    “河東道汾洲人氏,十四歲,遭突厥破家,其母攜其與幼子南逃。”小蠻氣鼓鼓的說:“七伯可沒挑中她,自個兒跳出來的。”


    李善瞥了眼小蠻,還挺有危機意識的,那今晚是不是可以換個芝士?


    “不是挑了四個嗎?”


    “其餘三個……還沒灶台高,總不能去炊房吧。”


    “那就你管著吧。”李善懶得管這些小事,“擺飯。”


    不多時,兩個仆婦捧著各式菜肴進來,仆人也去請了周趙來。


    周趙此人,其他不論,確有才學,而且有理事之能,李善定下規矩,周超查漏補缺並指點村民,這幾日也很是辛苦。


    當然了,那張嘴還是那鳥樣,一進門,周趙就皺眉,“某月錢十貫授經,這幾日疲累至此,居然無酒?”


    李善麵無表情的衝著桌上努努下巴,簡潔明了的說:“有紅燒豬肉。”


    周趙臉色登時慘白,瞥了眼就扭過頭去,忍了又忍還是嘔的一聲……


    那日盜匪來襲,李善隨口一言,老範還真的將一鍋豬肉都塞進周趙嘴裏了。


    然後……然後周趙好不容易緩過來,出了門正好撞見村中青壯正在斬殺俘虜,吐得是昏天黑地。


    此時此刻,長安令李乾佑已經迴了縣衙,翻身下馬進了門,一位中年人疾步而出,行禮道:“拜見上官。”


    “你就是裴相快婿李德武?”李乾佑點頭笑道:“縣尉一職出缺已有兩月,既然補上,當盡力而為。”


    “上官主持,屬下遵而行之。”李德武恭恭敬敬的又行了一禮,嘴裏歌功頌德,他是個明白人,隴西李氏丹陽房,即使是前朝,也是自家夠不上的門閥。


    李乾佑心裏有事,隻寒暄了幾句將人打發走,自己進了後院,“大郎,這些時日沒去過朱家溝?”


    李昭德這些天都在縣衙幫忙,這也是世家子弟出仕後大都能有所作為的原因之一,聽了這話納悶道:“這些時日父親忙碌,孩兒哪有空暇?”


    看李乾佑不吭聲,李昭德想了想,“城外難民作亂之前去過幾次,有時候是和七兄一起,有時候是和孝卿兄一起,不過後來……”


    後來李善和秦王府子弟打得火熱,李楷是無所謂,但李昭德畢竟是齊王府子弟,自然是不好湊到一起的。


    李乾佑沉默片刻後,低聲吩咐,“五日後是你生辰,當請好友一聚。”


    古今一致,生日自然是要請好友聚會的,但李乾佑特地點出來,李昭德當然知道這是在指李善。


    想了想,李昭德躬身應是,補充道:“還請父親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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